正值申正酉初刻,定国公府内晚膳时分。
陆泽脸上喜色抑制不住,连饮了两碗羹汤后,方才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声,“此番果真是天公作美。
原以为凉州那场骇人雪灾,定会引起民怨沸腾,私下里难免有人非议凌儿,甚至借姓氏生事,掀起风波。未料萧亦辰竟有如此能耐,短短十日便稳住了灾情,还前瞻性地预防了后续疾患。
你说,咱们凌儿岂非真是天命所归,众心所向?”
“老爷何以断定是十日内?”严兰乐秀眉微蹙,“消息今早方入宫,凌儿随即宣告捷报。细算起来,应是超过半月有余,怎会是十日呢?”
“你当衙役送信不需要时间吗?雪灾既已解决,路上相比以前肯定好走许多。原本便需多半月才能到达京师,如今必然更加顺畅。”
“喔……”严兰乐了然地点了点头,“久居后宅,我竟忘了这等浅显之事。”
“你呀,也别闲着。京师有座初语楼,里面无论是说书人还是侍女,皆是出身清白的姑娘。赏花品茶、饮酒赋诗、听书赏曲。你若空闲,不妨前去放松,和其余官家夫人闲聊结交。”
“女子只需生儿育女,照顾府邸便好。怎能轻易抛头露面,这实在不合体统。”
闻听此言,陆泽亦是感慨良多,“初语楼初建之时,正因女子抛头露面没少受抵制。但无论遭遇何种□□烧,它都挺了过来。
算算日子,至今已有四年。
不得不说,初语楼所传之书,与世俗大异其趣。不局限于酒楼茶馆中常见的儿女情长,其境界之高远、思考之深邃,简直无可匹敌。就连当朝太傅也对其赞誉有加……”
坐在末位的陆承韫静静聆听,沉默用膳。
女子多以柔弱著称,而沁澜却文武双全,才智出众。
战乱频仍之际,无数女子被父亲出卖,饥饿之时,更是首当其冲成为牺牲品。异族侵略者更是视她们如草芥,有时连物件都不如。
若沁澜真的母仪天下,赋予女子过多权势,动摇千百年来的习惯与秩序,必将招致世人非议,群臣反对。
现下能随意经商,游历四方,已非前朝可及。
这样有远见的女子,竟是自己的夫人,未来将与自己携手共度此生!
陆承韫嘴角上扬,眼神愈发柔软。
“承韫,你听到了吗?”
一声轻唤让他恍若初醒,他转过身,行礼回应。
无论何事,总是先应一句“好”。
陆泽见状,满意地点了点头,“凌儿在宫中处境艰难,明远太后处处为难他,朝中仍需我们助力,以确保他能稳固皇位。
你上次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明日便去找司空颢,让他设法获取一剂慢性毒药,让太后服下。”
“慢性毒药?!”陆承韫语气不由自主地加重,“父亲,这等同于弑君,一旦败露,便是诛九族的重罪……”
“有何可惧!”陆泽打断了他,声音更加洪亮,显得颇为不耐,“此事非同小可,你需小心行事,慢慢游说,近期多与司空家往来。
你身为定国公府的公子,而定国公府又是皇室宗亲,只要利益足够诱人,加之你们昔日的军中情谊,他怎会不助你一臂之力?”
陆承韫并未立即应允。
司空颢与他相同,乃是宗室成员啊……
陆泽知他心中顾虑,却未点破,“谈及文华殿中的几位,司空一家最无需忧虑。他的母亲虽为太祖庶姐,可已仙逝多年,且司空并不姓萧,他自知分寸。
你若与他多亲近,以诚相待,假以时日他定会心甘情愿地相帮。
我知道这事非一朝一夕可成,即便他应允,我心中亦难安。你只管先与他交往,其余心中有数便好。”
难得的温和态度,却又是为了兄长。
陆承韫态度谦逊,行若无事,“是,父亲。”
今日欲问之事,似乎已有了答案。
凉州之事,沁澜真是深藏不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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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萧沁澜用完早膳,练了一套剑法,回宫重新洗漱后,宫女前来禀报,言太医院院使之子司空颢前来请平安脉。
宁安宫内多为她的亲信,得知消息时,司空颢刚出太医院。
“请平安脉是每三日例行之事,今日为何特意回禀?”
本采将温热的手炉递给她,“听闻醇亲王所选的亲王府邸已装修妥当,今日特遣司空公子前来,探问主子何时方便出宫,以便醇亲王依主子所定的日期提前筹备宴席。”
“本宫记得,润知七日前才选定府邸?”
“奴婢特意提前问过。据暗中监视的侍卫回报,醇亲王动员众多工人昼夜不息,方在七日内完成初步布置。奴婢揣测,或许醇亲王难以忍受忠勤伯的荒唐,亦或……”
她目光微垂,落在地面的玉石上,“太后尚未表态驸马的最终人选,近日来已在官宦子弟中悄然物色。”
话尽在不言中,萧沁澜抚摸着手炉细腻的纹路,沉吟片刻后吩咐道:“你去准备外出所需,要稳重得体,不可泄露本宫身份。现在便去库房精心挑选几件礼品。”
“听主子之意,莫非是要在宫外小住几日?”本采兴高采烈,语气激动,“自明昭王朝建立以来,奴婢独自出宫为主子办过许多事,却许久未伴主子一同遍赏京师了,甚是想念那个时候骑马畅游的时光!”
“宣王府沉寂多时,本宫也是该去看看了。就按三日准备。”
“……是。”本采应声,忆起王爷略显失落地退出了寝殿,“奴婢遵命。”
她离开一盏茶后,司空颢携药箱缓缓步入,先向萧沁澜行礼,而后单膝跪地,细致把脉。
确认无恙,他边整理药箱边思忖着言辞。
萧沁澜并未催促。
按理来说,这等宫外小事,她本不应知晓。
“司空兄长今日为何动作迟缓?莫非有什么烦心事?”
“今上龙体康健,‘兄长’二字实在不合适,不可再像从前那般了。”
终于寻得交谈时机,司空颢说罢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我昨日偶遇润知,闲聊间得知他已搬离忠勤伯府,且醇亲王府也已装潢一新。”
“咦?我记得皇兄不过月前才下旨筹建亲王府,怎会这么快竣工呢?”萧沁澜杏眼圆睁,满是不解。
“润知与忠勤伯的情况,你我都心知肚明。他提前搬离,也在意料之中。”
司空颢望着她清澈的眼眸,轻叹一声,决定坦诚相告,“王府落成,自然需邀亲朋好友共庆,因此润知托我询问,沁澜你何时得空,能否出宫赴宴。”
“润知为何不亲自来询我呢?他若不能入宫,递上帖子便是,何必劳烦司空……小大人呢?”
司空颢摇了摇头,被她的称谓逗得发笑,“润知此前与你多有……牵绊,如今想来大约是觉得颇为不妥。
此次他特意嘱托我,让我不要透露他的身份,委婉与你商定个会面时间。
我想着,我们一同经历许多,彼此秉性了然于胸,实在无需这么见外。”
“润知多虑了,我怎会生他的气。”萧沁澜紧了紧手中的暖炉,“我会尽快给出答复,到时会让本采前往太医院告知司空大人。”
“好,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司空颢理解她的顾虑,无奈摇头,“宫中规矩繁多,既是要向太后求情,沁澜你不如多求些时日。”
“可宫外并无公主府邸,女子名节至关重要,又不能随意栖身客栈。那要去哪里落脚呢?”萧沁澜低头沉思,突然眼前一亮,“说起来,我已许久未见皇兄了,此番出宫正该去向皇兄请安。”
“沁澜是说,宣王殿下吗?”见她满眼星光,司空颢抿了抿唇,“四年了,天下已经太平,若以此为由求个自在,应该无大碍。哎,沁澜,这些年苦了你了。”
曾几何时,她在战场上肆意驰骋,狂放不羁,而今却被困深宫近四年,棱角渐被岁月与算计磨平,令人叹惋。
萧沁澜未语,只是苦笑,那酸涩仿佛说不尽、道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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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凉州雪灾终得平息,喜讯迅速传遍明昭王朝每一个角落。
靖郡王奉命归来,新帝宣布大赦天下,举国欢庆,醇亲王府新建府邸设宴的消息,反倒鲜有人知。
萧沁澜今日身着紫色华裙,于亲王府花园之中散步,环顾四周后,眉翠含颦,“亲王府邸新建,这般大的事情,你怎得没邀请朝中大臣及相熟的官家子弟?”
见她不悦,蔫润知欲上前安慰,却又停下脚步,不远不近地笑道:“时机未到,宴席总会有的。在此之前,我只想与……我们这些旧时朋友相聚。”
“下人呢?”萧沁澜好似并未察觉他的尴尬,指着这偌大空荡的花园,“司空说,你已着手布置多日。即便忠勤伯府内没有合你心意下人,你可就没让夏半去寻过?”
“已有几位,正在后厨忙碌着。”
“是买回来的吗?”
“不,是母亲留下的旧仆,绝对可靠。”
“皇姑母……”萧沁澜睫羽微颤,安心地点了点头,“歌谣那事,是我做的,你知道吧?”
“那是你所有的力量了吧,沁澜……”
他刚欲确认,萧沁澜便打断了他,“他们皆是我信赖之人,你若不介意,可让他们在府中暂为侍奉。宫中自有太后安排,我不缺人手。”
原来她身边除了本采,竟无一贴心之人,全是太后的耳目。
意识到她在宫中的不易,蔫润知更加心疼。
他双手紧握,声音微哑地应了声“好”。
萧沁澜今日早早离宫,此时众官员应还在上朝,府中并无外人打扰。
与他在炉火正旺的凉亭中共饮几盏茶后,受邀的宾客们逐一抵达,挤了进来。
萧沁澜犹疑,“就……我们?”
“怎么,贤昭妹妹莫非是嫌我们撑不起亲王府邸的门面?”
萧抒抱着一个半人高的硕大礼盒,嬉皮笑脸地问,“凉州雪灾过后,我沾了亦辰的光,莫名其妙也捞了些赏赐。
那些有官印的我可不敢动,但别人顺手送的金子,我用起来还是不含糊的。
瞧润知,这大盒子可是我送你的,恭喜你脱离苦海,新府邸落成!”
礼盒之大,需一人费力支撑。
蔫润知多年习武,历经实战洗礼,无论盒中何物,他都能轻松抱起。接过后故意做作地玩笑了几句。
胡闹半晌,萧抒“啧啧”感叹,“待会司空与承韫就到。可惜真遗憾,我大清早便去上朝值守,错过了贤昭妹妹送礼的精彩瞬间。”他挑眉一笑,打趣道:“润知啊,贤昭这次到底送了什么宝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