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已是九月二十一,距离登基大典尚有不足十日,宫内宫外皆急促筹备,忙碌奔波。
乾清宫内,明远太后沉稳平静的嗓音蕴含着无形威严,慢条斯理地娓娓道来,“登基之前,需至太庙参拜敬香,诵读祝文,以祭拜太祖皇帝英灵,表明承继大统之心。”
“是,微臣谨记在心。”陆墨凌于下首静静聆听,恭敬回答,态度尤为谦逊有礼。
一切太过紧急,今日商议的乃是昭告天下的具体时间,与需要提前知晓的事宜,他并未更改国姓以“孤”自称。
乾清宫内除太后与他之外,身为嫡系血脉的萧沁澜也被唤来观礼,其实与滥竽充数相差无异。
她目光低垂,端坐在太后身旁,娴静得好似水墨画中的绝色佳人,听得心不在焉,仿若梦游。
“太庙之后,需前往皇家祭祀之地天坛,举行祭天大典,保佑明昭国运恒昌,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随后需亲临社稷坛,祭祀土地神与五谷神,虔诚祈求神灵让明昭五谷丰登,无天灾人祸,永保繁荣。最后便要前往太和殿,处理朝政,接受万民朝拜。”
说罢,太后将手中的折子一抛,扔在案几之上,发出略微沉闷的声响。
“微臣谨遵太后教诲,已然明了。”陆墨凌并无他话,为防局势生变,谨言慎行。
来之前父亲便已得知乡试重启之事,这原本并非什么大事,可太后却特地派遣京师官员前去监督,摆明了是要让朝野上下明晰皇家态度,也暗指到底是谁在背后搅混水。
除此之外,太后不仅告诫明昭内外的朝臣对他登基不满,还在短短十日内罢免了众多京师老臣。
这些官员在返乡途中被山匪截杀与溺水身亡,无论大人小孩,无一幸免。
那些被明升暗贬的官员也惨遭全家灭门,传回的消息说是前朝余孽不甘心而私自报复。
呵……
父亲因此大发雷霆,将书房内的珍贵玉器尽数砸碎,许久都未平复心中怒火。
常年征战沙场一朝被打了脸面,兵部大换血,处处为太后一派。
且还要受制于五军都督府与都察院的互相掣肘。
这种开国便诛杀功臣的行径古往今来屡见不鲜,倘若父亲此刻仍然身居一品将领之职,恐怕也只能得到定国公这样一个闲职了,性命亦难以保全。
明远太后这个女子,够狠,也太过狠辣。
此次入宫,府中幕僚千言万语告诫,切不可与太后发生冲突,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应当忍耐。
等到登上皇位,再做谋划。
见上方沉默不语,他收回思绪,低眉下意,再次抱拳,言辞间毕恭毕敬,唯唯应命。
萧沁澜此时已无困意,瞪大眼睛,诧为异事。
陆墨凌向来以赫赫战功而自负,清高傲慢,从未有过这般狼狈受辱的模样。
这位后母,她着实敬佩。
不过……
那些惨死的老臣。
得鱼忘筌。
她抿紧双唇,眼神微眯。
确实狠辣!
陆墨凌年纪尚轻,藏不得事。
他这般隐忍,反倒令太后心情意外和缓。
太后道:“若依循规矩,论其血脉渊源,您并非皇室嫡系,却能够登临太和殿之上,是你自己真才实学,以及所积累功勋。一旦改易姓氏,切莫生出任何不轨之心。从今往后,你的母亲为圣德太后,父亲为太祖皇帝。
至高无上的尊荣,切莫仿效昌文孝武,‘尊亲之君’,忘恩负义。”
陆墨凌闻听迅速掀开袍摆,跪地叩头,而后挺直腰背,声色不动道:“太后明鉴,帝王之家,父母之尊如天地,乃承天命而为,顺民意所向,非个人所能独断专行。
臣愿以赤诚之心昭告天地,誓死忠于萧氏家族,誓死守王朝安宁。愿以一片热忱,尽孝于太后娘娘,护卫贤昭公主。”他再次郑重磕了一个响头。
萧沁澜打了个哈欠,饶有兴趣地看二人之间的表面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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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膳之后,雨花阁中仅剩萧沁澜主仆二人。
本采兴致不佳,郁郁寡欢地坐在贵妃榻下,心不在焉地吃着点心。
“在想老臣尽皆身死之事?”
“……嗯。”本采握着手中的凤梨酥,叹息道:“自古以来功高盖主,想要更进一步或谋反、或自杀、或投诚,投诚便要拔除身边所有有能之人。太后不愿收服那些三心二意者,奴婢明白,杀死他们以警告定国公安分,奴婢也明白。但……”
本采语气愈发低落,“但何至于灭人全族,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幼子无辜,什么都不懂啊!”
“是不懂。”萧沁澜神情寡淡,如同一汪静水,抬眸望向窗外天穹。
她并非圣母,前世身为富家千金,深谙贫富差距所导致的巨大影响以及诸多伤害。
作为既得利益者,她所能做到的不多,唯有不占用其他有志者逆袭的宝贵名额,自己则多在国外筹备画展,赚取国外的财富用于投资福利院、孤儿院等慈善机构。
她并无雄心壮志,从未想过继承家族集团。
来到这里也曾想过咸鱼般的生活,可骤然崩塌的世道并未给她丝毫喘息机会,只能凭借所听到的消息,一步步走上流血之路。
灭掉老臣全族,从理智来讲,一劳永逸。
但……
朝堂复杂,暗流涌动。
需要有以天下为己任、以苍生为念的忠臣义士,无惧雷霆,敢于直谏。
亦需如蛀虫般潜伏于朝堂深处,以私欲为马首,以贪心为利剑,肆意践踏正义、陷害忠良的奸诈官员。
秉持中庸之道,勤勉守职,也就是装傻充愣者亦必不可少。
这三大势力,须得各扶持三位,令彼此间纷争不息,而后各部争斗,方能确保朝廷安定,黎民百姓安乐。
太后这般狠厉手段,才是长久之计啊……
萧沁澜抚摸着她的发丝,将她歪斜的发簪重新插好,“现下按照计划逐步施行,大局已在掌握之中。太后行事果断,本宫不能暴露行迹。
放心,明昭将来定会遵循父皇所定的规矩,稳步发展。
买卖儿女、典妻、强买强嫁等行为,皆成不可为之事。
本宫保证,再过一年,便让女子可自由出入大街小巷;五年便让女子读书求学。参与科举、出任官职之事。任重而道远,只能先从宫内女官推行。”
她思索片刻,而后道:“明年吧,待明年科举结束,便借助众士子的欢愉,宣扬宫内女官诸多精巧行事。人性善恶,无非是听取什么、目睹什么罢了,从古至今,无一例外。”
“还要许久!”思绪起伏不定,本采瞳孔中的光芒暗淡许多,仅是点了点头,“主子所言确然有理。奴婢倘若未得主子及时路过搭救,恐怕早已被□□至死,哪还有颜面在这世间存留。”
“小可怜……”萧沁澜眨了眨眼睛,弯唇一笑,抚摸着她那如丝般顺滑的乌发。
十岁那年,自己陪同父皇行至常山,为了探查地方详情,受邀参加家宴,并在前朝平章政事府邸救下了本采。
为了抚养一家老小,当时的她在平章政事的府邸打杂,被那垂垂老矣的官老爷兄弟所看中,险些在后山当场遭到□□。
彼时府中所有仆役自觉回避,就连府中主母亦呆在院中未曾露面。
此事无论古今,对女子而言皆是重大打击。
那时自己年仅十岁,轻功虽不如现在,但对付一个老态龙钟的男子绰绰有余,且自己长年跟随诸位将军习武,武力值亦是不低不高,轻而易举便救下了本采。
老者却因太过羸弱,当场气绝身亡。
此次是她初次行杀戮之事,竟有几息的茫然与不知所措。
待得本采强忍泪水,催促她速速离场,方才恍然大悟。
她先将本采安放于高墙之外,而后抗着那已然逝世的老头身躯,从城墙上方凌空一跃,两人一道将老头掩埋在了附近那荒凉的野地之中。
做完这些,她当机立断,让本采带着父母与妹妹改头换面,暂时隐匿行踪。
当时天下大乱,户籍问题并未引起过多关注。
于是趁着夜色潜入当地官府,重新为本采伪造身份。
待一切尘埃落定,到底身在和平年代,因第一次杀人导致的心理压力乍然病倒,又强撑着病体暗自调查了平章政事祖孙九代,最终得出“一家子欺男霸女、强抢民田、逼良为娼”等等一系列丧尽天良之事后,方才安心任由自己病入膏肓。
再次醒来,父皇已然果断处置了平章政事一家几代,本采也眼含热泪地望着自己。
其后,本采之妹远赴暗卫营研习,她自身习得文韬武略,常年跟随自己小心侍奉。
也不知她与胞妹性情为何如此迥异,一个杀伐果决,言及灭族必是九族,对襁褓婴儿亦是不曾宽宥。
她则多愁善感,无时无刻为自己的名声与身份忧虑不已,患得患失。对于命令,始终恭顺听从。
当年秉性仁厚,如今自己手中残魂无数,习惯了生杀予夺啊……
融入还真是简单,呵……
寝殿内气氛一时沉寂。
本采不知她所想,不耻下问,微仰头视向她,“主子,国公爷次子因与你……便会这般轻易放下心防吗?”
萧沁澜神思回归,唇角微翘,似是自嘲又似是轻讽,“当今世道,女子贞洁于男子而言便是利器。本宫富甲天下,貌美秀丽,有权有势,又有聪慧才干。若换做是你,若本宫主动奉上女子最为贞洁之物,你是否会将原先的十分戒心,换做八分?”
“若是奴婢,定会全心全意信任主子,从无怀疑。”本采眸光璀璨,眼底一片诚恳。
见此,萧沁澜忍不住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轻微至极,没好气道:“你这般诚实呆愣的模样,是如何瞒过太后,让她这般信任你的?”
“明远太后并不知奴婢与主子的渊源,又岂会轻易相信路边买来的人是真心实意效忠。再加上奴婢生性木讷不善撒谎,连杀人如麻………
阅历丰富的妹妹都能骗过,对于太后,自然得心应手。”
本采忽然想起过去,“只可惜,主子心地良善。当年竟然忍着恶心将那老头的尸身重新挖出与家人团聚,真是便宜他们了。”
京师繁华,常居高位心易沉沦,萧沁澜走到今日,有自己坚守。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天道玄妙,大道精妙,人生在世须行善积德,方能行稳致远,方能达成心中所愿。我这般行事,不过是在无数尸山血海中,求得一丝自逸。
那个位置,不知是孤独一世?还是知己满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