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凋谢的梅花似是被遗忘了一般,悄然无声地败落在愈发茂盛的翠竹后,无人提起。
玄月已至,秋高气爽。飞燕的生辰宴临近,寇随之忙到不可开交,秋闱刚结束又到秋狝,公务堆积如山。空闲的时间又要操心贺宴大小事宜,从宴请宾客名单到厅堂布置,样样亲力亲为,有时连晚膳也顾不上。
无人等他用膳,什么时候吃也就没什么所谓了。放凉了的饭,吃下去也都是一样的味道。
准备过寿的人却如局外人一般,心里无半点波澜,好像要过生辰的并不是自己。
去年的寿辰,她在一个小小寺庙里过的,多了几样斋菜便当是庆贺。简单至极,她却是满心欢喜。那是他与自己过的第一个生辰,不成想也是最后一个。那人没给她备什么厚礼,女儿家喜欢的玩意一个没送,甚至连她爱吃的蜜饯都没有买上一包,就抄了本妙法莲华经送去。她嘴上说着真小气,却是一宿没睡,抱着经文翻来覆去地看,直到浸湿了大半个布枕。
她记忆中,公孙策的字如行云流水,笔走龙蛇,而如今那经文却看不出半分从前的痕迹,一笔一划都像被拘在黑暗里的他,再无凌厉。他看不见,只能凭感觉去写,有些笔划多的字,甚至是叠成了一团,错乱得如同他们的故事。第一笔清晰有力,却是潦草收场。
一切诸如来,以无量方便,度脱诸众生。入佛无漏智,若有闻法者,无一不成佛。
她不想成佛,却日日抱着那人抄誊的经文在佛前念诵,祈求上苍怜悯让他眼疾早日痊愈。而如今,她却像成佛了一般,无欲无求。再不念经文,也再没翻开过那本妙法莲华经。
春华落尽,满怀萧瑟。她不再信神佛。
贺礼接连不断送入寇宅,堆积如山,飞燕兴致寥寥。她的夫君倒是很上心,一一整理好再给她送去。
一盆寿春花淹没在珠钗玉饰摆件字画中,毫不显眼。随花而来的只有一封书信,落款是展昭。拆开不过寥寥几句,无非就是祝贺生辰。展昭的字仍是稚嫩,歪歪扭扭的,唯独最后一句,铁画银钩,潇洒飘逸。
遥叩芳辰,吉乐长安。
是她最熟悉的字迹。
寿春花芳姿正盛,但比起那琳琅满目的珍宝,完全不值一看。几个小丫鬟见夫人呆呆看了这盆花半日,又命人挪走,甚是不解。猜想着夫人还是喜欢这花的吧,便自作主张将花又搬了回来。
后院几枝残梅被挖去,寿春花栽在了墙角。飞燕被丫鬟们拉去看花,却在她们叽叽喳喳声中出神。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世事造化弄人,过往镜花水月,不过一场大梦。
“夫人,贺宴将至,这寿春花多好的意头呀!种在这里,你日日都能瞧着。”见飞燕不作声,几个小丫头有点心慌,“夫人不喜欢吗?”
良久,才听得低低一句:“喜欢,曾经很喜欢。”
直到生辰宴前夜,连日忙碌的梅花主人才知道他那几株残枝被移去了。寇随之对着那簇摇曳生姿的寿春花愣怔了许久,终是没有去叩响那扇门。
霞光渐尽,修竹婆娑,转身离开。他的枯梅本就与她绿意盎然的后院格格不入,如今去了也好,也省得他时不时来瞧上一眼,固执地用几根干枝证明些什么。
一切不过都是徒劳。就如同他手上那支雕刻了月余的玉簪,最后也不过是像梅花一样,折在无人在意的角落。
贺宴办得热闹又隆重,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寇随之昔日国子监同窗皆至,酒过三巡,推杯换盏间便起哄要看二人交杯。飞燕还未应声,身旁的人便已接过她的酒盏笑称夫人娇羞,举杯连敬。
笑闹间,飞燕看着他一杯又一杯下肚。他似乎是在刻意讨酒喝?飞燕有些迷惑,不过是她过个生辰而已,他至于高兴成这样吗?想劝两句,但话到嘴边又还是咽了回去。罢了,他喝醉了也不关她什么事,随他去吧。
几轮下来,十几坛蔷薇露见底。寇随之早已是醉眼朦胧,强撑着送走宾客,回身时一个踉跄,撞到飞燕身上。惊愕扶过他的手微微顿了顿,终究没有推开。
月明如昼,将相依相靠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两人踏着月色回房,一路走得缓慢。
好不容易将酩酊大醉的人安置到榻上,飞燕长吁一口气起身,却一个不备,被拉了回来。跌落在他身上,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顿时慌了神,奋力推开紧搂着她的手,可醉了的他力气竟是如此之大,怎么也挣脱不开,她推了半响还是被他锁在怀里。
“飞燕……为什么……”醉后的话断断续续,含糊不清,飞燕听不真切,只顾着掰开他的手。
“为什么?”仍是不甘心追问,连问题是什么都没弄清楚的飞燕仍在扣他的手。得不到答案,他的手环得更紧。飞燕又挣了挣,还是无果,语气也带了愠怒:“什么为什么啊?你放开我!”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也没有依言放开她。无声焦灼许久,在她耗尽最后一丝耐性前,他阖上了眼,声音哑得厉害:“梅花。”
紧扣她的手渐渐脱力松开,呼吸变得绵长。酒气弥漫在鼻间,全身紧绷的飞燕忽然懈了下来,抬头看向自己那沉沉睡去的夫君,只觉得心头被狠狠撞了一下。
有些她一直忽略的事,就这么不经意地冒了出来。
春去秋来,她已嫁与他半载有余,竟是第一次这么认真端详他的脸。比起成婚那日,似是消瘦了不少。染了酒意的睡脸,微微有些发红,眼下是一层淡淡的乌黑。也不知是为了朝廷公务操劳所致,还是为了这次宴席……抑或是为了府里的杂事?当了这么久寇夫人,她好像从来就没料理过内宅的事,日日像个没出嫁的大小姐一样,东游西逛的,半点没有为人妻的自觉。
在他有意纵容下,她倒是过得比从前更惬意。
知她不愿与自己同房,便是担了长辈的责骂也要带她自立新宅。知她不愿与自己共食,便是看破她蹩脚的借口也随了她的愿。知她不愿困在后院当个普通妇人,便是纵着她随时出府玩乐。
京城是非纷扰,不是没有好事之人嘲笑他娶了美娇娘的人却是得不到她的心。那么傲气的人,还是忍了下来。府上的下人都知他俩分房而寝,却没有一个敢多嘴。唯有自小跟在身边的焙茗总是替他不值,也不知道这个庞三小姐到底给自家少爷下了什么蛊,让他死心塌地这么多年。
飞燕对这些一无所知,对他,也是一无所知。她不知他的公务,不知他的喜好,不知他偶尔的皱眉是何故,也不知他忽而一笑又是为了什么。她不知他今夜为何要灌醉自己,不知他为何由着那盆寿春花送到自己房里,不知他为何心心念念不忘那几株被自己糟践了的梅花,更不知他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陪她看那一池荷花。
所有与他有关的一切,她都不知道,她也不曾想过去了解。她任性用自己的一辈子去作赌,赌那人的幡然醒悟,却是落得满盘皆输。可同样输得惨淡的,又何止她一人。
自己何其残忍,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他所给予的一切,却一直无视他的感受。愧疚如同盘旋错杂的树根,悄无声息长在地底,一朝生出枝芽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好像有什么固执死守的东西,忽然崩塌了。
寇随之醒来时,头仍是疼得厉害,缓了许久才起身。看着自己身上的寝衣,有些发懵,昨夜到底是怎么回房的,他完全记不得了。案上的文书堆积成山,这些时日为了她的生辰宴费心劳力,落下不少公务。叹了口气,坐下揉揉眉心。
还未动笔房门便被推开。
“昨夜醉成那个样子,刚醒又开始处理公务,你的身体还要不要了?”
他有些错愕,这还是她第一次进他的房间。怔愣间,手里被塞了个玉碗。
“喝了。”
言简意赅。
一碗醒酒汤下肚,两人皆是无言。在他犹豫着将碗递回去之时,她又急急退了出去。再次回来,手上已捧了一盘早膳。
清淡的五味粥配上撤拌和菜,一份蜂糖糕,两张熟肉饼。
飞燕看也不看那摊在案上的文书,将盘子压了上去。准备了一早上的话还未出口,便对上了他受宠若惊的目光。
见他呆呆看着自己的欢喜傻样,她有些心酸。成婚这么久,她这个名不符实的妻子还是第一次替他准备膳食。
“你……”同时开口,又双双止住。
飞燕抿了抿唇,用手指指冒着热气的清粥,有些不自在。
他顺势握上她的手,一把拉了过来,“陪我吃点。”
不自然地后退一步缩回手,却再也狠不下心拒绝,她点点头。
寻常人间事,笑问粥可温。
京城八卦又起,传闻离心已久的寇大人与庞三小姐生辰宴后重归于好,日日如胶似漆,羡煞旁人。庞家好事成双,贵妃已有身孕,普天同庆。三廉王寻回遗落在外的女儿,据闻是生得花容月貌,国色天香。京城最大米商的独女即将完婚,下降米价庆贺引至民众哄抢。金龙寺命案告破,曾因千鲤湖一案名扬天下的黑脸包拯不日将携主薄和侍卫入京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