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锣299年9月，当灵千叶头顶生出棕红色的发根，谢雨熙也学会了御风。

开始时，那阵风就像有人对着灵千叶的脸吹出了一口气，但三天之后，谢雨熙召唤出来的风已经可以压弯一大簇芦苇了，那时，当灵千叶还沉浸于谢雨熙带来的震撼、瞪大眼睛愣在原地时，四周已经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她转过头，看到灵术训练场内其他人朝谢雨熙投来的祝贺目光，还没来得及绽放的笑容就那样僵在了嘴边......

她似乎被谢雨熙落下了。

图书馆里，谢雨熙看书的速度比她快，分析问题的能力也比她强，她在灵术方面的天赋让灵千叶望尘莫及，而现在，就连发出祝贺，自己也要慢上一拍......

在陷入更深的自我厌恶前，谢雨熙飞扑过来，给了灵千叶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看到了吗？千叶！我做到了！"

感受到胸前的温暖，喜悦恢复了流淌。

"我看到了，雨熙，你太棒了！"

有时候，灵千叶会觉得能和谢雨熙成为朋友是件很不真实的事。

抬水、扫除、或是路过的人没拿稳手中的书，遇到这种事时，谢雨熙总会第一个冲上去帮忙；课间或是格斗场有陌生人提出疑问时，人群里的她也总是知无不言。灵千叶一早就发现，谢雨熙身上有种既让人向往又使人怜爱的气质，她的积极不会让人讨厌，优秀也不会惹人嫉妒，加上进入特工学院之前积累的人脉，她们隔三岔五就会遇到想找谢雨熙约饭的人。起初，这种事会让灵千叶患得患失，她担心的自己的位置被取代，但好在谢雨熙每次都会询问她的意见，如果灵千叶有空，谢雨熙也会带上她，到了后来，灵千叶跟那些人熟络起来，心中那份不安全感也就变得没那么强烈了。

几乎每天，灵千叶结束夜训后，都会窝在沙发里听一会谢雨熙的碎碎念，她会和她分享各种新鲜的事：比如她怀疑教授灵史课的新月夫人根本没有翅膀，因为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她亲眼看着新月夫人提着裙子淌过积水的学院广场，却自始至终都没想着要御风飞行；比如实践课上遇到的那个绿眼睛女生叫渺渺·希琳，她是希琳卡纳区王室的千金，首饰上的绿宝石只在那里才能开采到；再比如近期的《紫金晚报》上依然会出现人族游客失踪的报道，八月初消失的那些人至今仍然没有下落......

不记得从哪一天起，灵千叶决定不再依赖安眠药。

谢雨熙的声音似乎很助眠，结束夜聊回到寝室后，灵千叶心上总是暖暖的，鹿尾巷那些难熬的夜再没出现过，她真的在这里交到了朋友，还是和自己如此合拍的谢雨熙——她有那么多选择，大部分时间却只和自己黏在一起，这让灵千叶心里很感激，某种程度上也寻回了自信。她欲言又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就算想法很奇怪，她也可以坦然地说出来，她大笑的次数越来越多，就连岳子枫都注意到了这件事，他会笑着调侃，"灵千叶，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刚开始我怎么没发现？"那时，擂台上的灵千叶会突然板起脸，对着岳子枫发起一系列攻击，直到他笑得疲于应对，翻过擂台边上的围绳落荒而逃。

在岳子枫面前，灵千叶会表现得和平时不同，虽然她在旭千城是以那样野蛮的形象出现的，但在傍晚的训练室，灵千叶有时会变得温顺，只在打闹时才放纵骨子里的野性，她甚至发现自己会下意识模仿温兰，用头发遮住半张脸然后侧过头、刻意夹着嗓子说些暧昧不清的话，那时，岳子枫总会陷入沉默，盯着她认输似地点点头，然后趁灵千叶得意时再发动攻势，用这种方式象征性地挽回自己的男性尊严，时间久了，灵千叶越来越习惯于她和岳子枫之间这种亦敌亦友的相处模式，他们的关系似乎到这里就够了，再多一点迫切或是依赖，都会让彼此感到不安。

灵千叶也从未在岳子枫面前提起"雪豹"，她更希望他们的关系以旭千城的相遇作为起点，那样似乎更平衡，也更自然。

——直到九月里的一个星期四。

那天，她在格斗课上遇到了季忘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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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千叶最早见到季忘舒，是在开学第二个星期一的灵史探讨活动上。当时，那个头发凌乱、拖着宽大麻衫的女生跟着祝柠和灵妙丹一起、大摇大摆走进了608教室，灵千叶本以为她是祝柠的朋友，可接下来，当祝柠开始讲述，季忘舒的小动作却没断过——抖腿、跺脚、打哈欠，当时，还在认真听故事的学生不时望向她，企图用眼神制止她夸张的行为，感受到那些目光时，季忘舒会斜着眼、挑衅一般地看回去，直到对方移开目光，再翘起二郎腿继续制造噪音，最后，当她突然从座位上站起，祝柠的讲述被中断了，但季忘舒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径直走向教室门口，拉开门，扬长而去。

从那时起，季忘舒变成了灵千叶最讨厌的人，而对于这样的人，灵千叶一般都会将厌烦暂且保留，直到有朝一日在格斗课上狭路相逢时，再明目张胆地教训回去。

但她很快发现，格斗场上的季忘舒更加惹人讨厌。

走上擂台后，她就是个目空一切的混蛋，会一边扭动着不安分的身体、一边抬起下巴蔑视对手，她也常会比出下流的手势，用灵千叶听不懂的方言咒骂对手，她很抗揍，无论脸上遭了多少拳、身上挨了多少脚都依然是那副欠揍模样，一有机会，她就会瞄准那些最脆弱的位置：喉咙、眼睛、拇指、女生的腹部和男生的□□，她下手时绝不留情，一经得手就会疯狂追击，她会骑在倒地的对手身上、大喊着扭断他们的胳膊，或是抬脚用力踩上他们的手指，她从不在意动作是否优雅、招式是否规范，结束比赛时也从不会和对方握手言和，她是格斗课上收到助教警告最多的人，也因此，她渐渐成了让其他学生闻风丧胆的对手，为了防止在对上她时落下残疾，大部分学生一早就会倒地投降，两周前，谢雨熙就是这么做的，在那之后，即使助教的哨声已经响起，季忘舒还是冲过来、对着谢雨熙的脸抬起了右脚，当时，看台上的灵千叶胆战心惊，要不是助教及时拦下季忘舒，她很难想象谢雨熙那张标志的小脸会变成什么样子......

——"灵千叶，季忘舒，下场准备。"

9月16日，那则期盼已久的通告终于在耳边响起，接下来，从二楼看台到一楼比赛场地的路上，灵千叶回想着这些场景，血液逐渐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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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忘舒还是那个季忘舒。

一走上擂台，她就弓起后背，露出两排黄牙，围着灵千叶绕起了圈，看向灵千叶时，季忘舒的眼神就像在观察一只不堪一击的猎物。

灵千叶听谢雨熙说起过季忘舒。

她和祝柠一样来自崇锣湾区，但祝柠是祝传盛的女儿，从小生长在崇锣湾的富人区、衣食无忧，季忘舒却来自贫民区。谢雨熙说，那里的弱肉强食和西北的龙岭、北芜没什么区别，生活条件是生长在现代社区的她们难以想象的，所以，谢雨熙说她大概能理解季忘舒的凶狠，那是她生存的本能、也是被险境驯化出来的韧性，但灵千叶却不愿意接受这个说法，她觉得苦难没有大小之分，惨痛的过往也不能成为季忘舒折磨对手的理由，彼时，盯着季忘舒土黄色皮肤上的颗颗雀斑，灵千叶很确定，她将用拳头教会她这个道理。

哨声响起，季忘舒率先发动了进攻，灵千叶闪身躲过两拳，随后旋身扫出一腿，踢中了季忘舒的腰，但她出腿的力度还是太轻了，季忘舒失去平衡的同时，右手紧紧抓住了灵千叶的脚踝，灵千叶单腿稳住重心，企图挣脱，但季忘舒很快又伸出左手，用力将灵千叶的右脚拌上她的肩膀，然后大喊着弓身向前，想掰断灵千叶的腿......

撕裂般的疼痛从大腿内侧传来，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灵千叶侧过身体，将体重集中到被季忘舒抬起的右腿上，脚背弓起用力挤压她的喉咙，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就在灵千叶几乎耗尽力气时，季忘舒手上的力道终于松懈下来，灵千叶抽离右腿、后撤几步退到擂台边缘，与此同时，她发现自己的左腿颤抖不止，右腿则因为疼痛开始痉挛，但季忘舒恢复得却很快，她大叫着猛冲过来，灵千叶弓身低头，准备生生扛下这一击，但她的头很快被季忘舒死死按住，接下来，季忘舒开始用膝盖一下下顶向灵千叶的头，同时手肘不断砸向她的背，被季忘舒压在身下，灵千叶单手护住脸部，另一只手不断出拳击上季忘舒的腹部，但那是季忘舒穿戴了护具的位置……

疼痛从四面八方传来，灵千叶就像一只被困住的鸟，她的双脚不能离开地面，因为一旦那样，她就会被季忘舒推出边界线；她的后颈被死死压着，全部的力气都用在抵挡季忘舒的攻击上，根本抬不起头来，但灵千叶知道她不能输，更不能输给整个特工学院里她最看不上的人。

混乱中，灵千叶努力专注于自己的呼吸，她试图将力量存贮起来，静静等待着季忘舒精疲力竭，再发起猛攻......

就是这一刻。

——当季忘舒再次呐喊着抬起腿，灵千叶猛地抽出一直挡在脸前的左手，稳住下盘，双手用力将季忘舒推了出去，季忘舒失去了平衡，仰面躺倒在地上，灵千叶顺势骑到她身上，这一次，她却没有选择出拳，而是双手用力掐住了季忘舒的脖子，哨声随之响起......

然而，即使处于下风，季忘舒也没有忘记还击，她甚至没有试图扒开灵千叶的手，而是伸长胳膊，用手指戳向灵千叶的眼睛.......

于是灵千叶将头后仰到季忘舒双手碰不到的位置，抓着季忘舒的脖子、将她的头一次次用力撞向地面，直到被助教扯开。

由于率先做出了违规动作，灵千叶最终被判负，同时，因为这场肉搏几乎耗光了她的力气，在第二场遇上男性对手时，灵千叶再次输掉了比赛，到了第三场，面对有备而来的老对手庄妍，灵千叶再没力气反击，最终，在脸贴着地面被庄严按倒以后，灵千叶第一次选择了拍地投降。

那一周，灵千叶在六场格斗赛中输了五场，先是碰上灵妙丹和经验丰富的陆寻鹤，接着就是迎战季忘舒后的三连败，这五场比赛也让她彻底掉出了"精英榜"，最终停留在排名第58的位置。至此，进入特工学院以来的种种确幸似乎被扭转了，先是谢雨熙学会御风术，接着是格斗课上的滑铁卢，坐在休息区冰冷的长凳上，灵千叶看着擂台上那些混汗如雨、一次次被击倒又一次次爬起的新生，再一次开始质疑，自己是否真的属于这个地方。

与季忘舒的那场战斗，也成了灵千叶在特工学院第一学年最难忘的经历之一。因为，在那场战斗的最后，她让自己变成了季忘舒。

事实上，在走上擂台前，这场比赛对灵千叶的意义远不止输赢，对她而言，这场比赛是正义与邪恶的角力、是正统格斗面对旁门左道的挽尊之战。她厌恶季忘舒的战斗方式，因为那毫无章法，也完全没有尊重和格斗精神可言，季忘舒发疯般地进攻，招招致命，每个动作都带着侮辱的意味，但到了最后，灵千叶却发觉那是最底层的生物本能：当一个人常年身处险境，她就必须学会用乖张的姿态恐吓对手，当一个人的体力处于下风，她就只能用最阴险的手段赢得胜利，而当季忘舒用她的野蛮改变了擂台上的灵千叶，灵千叶又不得不承认，正如谢雨熙所言，之前自己坚持的体面、优雅，是只在文明社会才能保有的"美德"，当季忘舒咬牙切齿地拼尽全力、不在乎他人目光也想要击败对手时，她的胜负欲才是真实的。

每一场比赛对于她而言，似乎都是非胜即死的赌注。

这样的人是可怕的，而灵千叶难以接受的是，当她带着十几年的格斗经验和必胜的决心站在季忘舒面前时，自始至终却只能跟随着她的节奏，展示出最本能、最不堪的一面。

那天晚上，灵千叶是低着头走进训练场的。

她知道岳子枫一定看到了那场比赛，也相信他不会像温兰那样说出伤人的话，她只有一种恐惧，就是担心岳子枫会觉得自己不过如此，于是她决定将沮丧先行暴露给他，以此证明自己对于今天擂台上的表现非常失望，也以此证明她的追求远不止这些。

可岳子枫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走上擂台，在那里安静等待着灵千叶，于是灵千叶翻过围绳走上擂台，期待着岳子枫教会她如何打败季忘舒，但当她抬起头时，却发觉岳子枫脸上的表情有些陌生。

那是久违的、冷漠中透着杀气的眼神，他盯着灵千叶，缓慢曲膝下蹲，似乎之前的每一次夜训都只是今晚的预演......

那天晚上，岳子枫变成了雪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