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锣299年8月16日夜，祝柠推开门，走进了祝童的办公室，那是她们早在开学前就约好的时间——每个月16号，她需要向祝童汇报自己的工作。

创立灵史探讨小组是祝柠自己的决定，她没有事先征询祝童的意见，因为她知道祝童一定会反对，虽然她总会笑着对祝柠说，"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像"，但祝柠一点儿也不这么认为——她习惯以非黑即白的方式看待事物，错的就是错的，对的就是对的，祝童则要圆滑很多，她不相信少数人的真相能以如此简单的方式被多数人接受，但祝柠却执意要试试，后来，随着"野史论坛"的风波传开，祝童还是知道了这件事，但她没找过她，像是知道她一定会失败一样，祝童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等着她亲口告诉她这个消息。

祝童是重生会的核心成员，她和祝柠的父亲祝传盛一样，能从"领袖"那里获取直接的指令，进入特工学院以前，祝传盛也向祝柠保证过，一旦她顺利完成了组织交给她的任务，便可以被提拔为核心成员，亲自与领袖见面，见证他们口中的"神迹"。

祝柠是在充满希望的环境下长大的，因为重生会里的每一个人都生机勃勃。小时候，当崇锣湾区的其他小孩被家庭放养，面对侮辱和打骂也可以闷不吭声时，重生会里的叔叔阿姨会关心祝柠吃得如何，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到朋友，一方面，祝柠明白这和她的身份有关——她是祝传盛的长女，也是祝氏集团以及重生会的合法继承人，但另一方面，祝柠也认定重生会的成员与外面那些忙于生计、安于平庸的庶民们不同，种族、血脉、富贵、阶级......在祝柠看来，重生会的成员已经摆脱了这些低级欲望，他们是在用真相灌溉的土壤里长大的，因此只忠于正义和真理，并以此为荣。带着相似的信念，祝柠从小就做好了为重生会赴汤蹈火的准备，只是，到了后来，她与其他成员的理念渐渐产生了分歧。

正如祝童所说，揭露檀桑大陆上的真相、推翻圣锣家族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统治注定是一小部分人的事业，因为他们必须待在暗处，不能惊动过于强大的对手，但祝柠却认为，了解真相是所有檀桑人的义务，也正因此，进入特工学院前，她下定决心要在这里种下怀疑的种子，用真诚、而非谎言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祝柠的任务很简单，开学第一天，祝童就利用职务之便将两名观察对象送到了她面前——来自紫金港区的灵妙丹，以及来自崇锣湾区、在天使基金的扶持下考入特工学院的季忘舒。

试图接近灵妙丹时，一切都很顺利，五年前祝柠曾在精英峰会上和她有过一面之缘，所以那天，当她们在灵川特快上遇见，两个人便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一起，在那之后，祝柠说服灵妙丹选择了三人寝，接下来的发展也如她所料，季忘舒成了她们的最后一名室友，但当祝柠企图用相似的出身拉近她和季忘舒的关系时，却在这个顽固不化的女生身上频频受挫。

上周，她拉着灵妙丹和季忘舒一起参加了第一次灵史探讨，她们当然是她最重要的听众，也是她最想说服的人，但季忘舒听到一半就离开了，她说祝柠讲的东西是"只有富家小姐才会痴迷的童话故事"，而自己进入特工学院只是为了得到灵籍，一点也不想在这样"多愁善感的臆想"上浪费宝贵的时间。相比之下，灵妙丹的态度要温和一些，她说祝柠的故事很有趣，但漏洞百出，"人灵两族持续上百年的分歧怎么可能被一个普通的女人改变呢？灵术那么强大，那些魔童又怎么会任凭自己被人族关起来呢？"灵妙丹说，她也听过很多类似的故事，人们因为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渺小，就试图用逻辑去理清那些用常理解释不了的事，但有些事本就是认知以外的，祝柠尝试辩解，她说这些故事并不是无稽之谈，只要你愿意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向你证明它们的真实，但等到这个星期一，当祝柠做足了准备想用更多证据说服灵妙丹，她又以夜训作为借口，拒绝了她的邀约。

祝柠很生气，她不明白人们为什么宁愿迷信也不愿意正视那些摆在眼前的现实，明明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圣锣家族拥有过灵力，人们还是愿意相信他们的谎言，义无反顾地拥护并追随他们。祝柠很清楚，时间所剩无几，真相很快就会昭告天下，到了那时，她希望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够清醒过来，和重生会站在一起，但现在，她觉得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

从宿舍前往探讨小组的路上，祝柠用火球术升起了一团火，盯着那团火苗，她觉得自己就像无尽黑暗中的一座灯塔……

她也愿意成为灯塔。

祝柠无法想象，企图在矛盾的现实中摸索、在迷雾重重的道路上前行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即便难免对人们的愚昧感到鄙夷，但更多时候，她还是强迫自己去怜悯，用祝童的话说："连真相都不知道，你还奢望他们做什么呢？"所以，在来时的路上，祝柠说服自己，如果真诚没用，如果学期结束前重生会还是没有找到"她"，那自己就算威逼利诱也要把灵妙丹和季忘舒带进重生会基地接受测试——因为她们是"她"最有力的候选人，也是这项计划最重要的一环，她们的力量将成为改变一切的关键，到了那时，祝柠也将亲眼见证这个世界的变化。

只是，晚些时候，当祝柠宣布完活动取消的消息，准备将这个决定告知祝童时，那个该死的问题却再度动摇了她。

她记得那个女生。

报道那天，察觉到她使用了火球术的人就是她，她叫灵千叶，而她的调查问卷也是填得最满的，阅读时，祝柠几次笑了出来，她发现灵千叶的观点很天真，她一边向往着善与美的一面，一边又对一切充满怀疑，这和她在格斗场上展示出来的好胜形成了很大反差，或许她有成为重生会成员的潜质，但这样的人对组织的作用实在不大，她们太普通，能力不足还瞻前顾后，很容易退缩——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

但就在刚刚，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却提出了那个她从未认真思考过的问题，她的敏锐和执着让祝柠嫉妒，也因此让她感到愤怒。

"我会完成任务，但依然是用我自己的方式。"

听到祝柠的回答，祝童点了点头。

"你是同辈人中最优秀的，只是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祝柠，人们的成见是很难改变的，尤其是特工学院里这些自命不凡的年轻人，你只需要盯紧灵妙丹和季忘舒就够了。"

"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祝柠走近祝童，将双手撑在她的檀木办公桌上。

"我要知道，领袖到底和灵神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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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千叶之所以让祝柠烦躁，是因为她的问题揭示了祝柠人生中最大的矛盾。

关于重生会的诞生，当中自然有国仇家恨这样的历史因素，但祝柠对这些都不以为然，因为那都是旧时代的事了，现在，她只想揭露被圣锣家族更改的历史、将真相还给檀桑人。只是，圣锣家族打着灵神的旗号做事，人们便听之信之，但仔细想来重生会又何尝不是？每当说起那个高高在上的"领袖"，父亲和祝童都会说，"Ta是真正的灵神使者，我们才是被灵神选中的人。"

猛然发觉这件事时，祝柠感到一阵恶心，那种感觉就像你因为讨厌巧克力才点了奶油冰淇淋，吃完后却发现奶油里事先添加了巧克力。重生会和圣锣家族，这对僵持百年的宿敌，在那一刻似乎变成了两个争风吃醋的小孩，他们都不知道灵子是什么，大抵也没亲眼见过灵神，却都声称自己才是更受灵神宠爱的那一个，荒唐至极。

彼时，祝童吐出一口烟，弥散开来的味道呛得祝柠有些难受，接下来，她的回答也和祝柠预想中的差不多，"领袖是灵神的信使，"她说，"灵神的旨意会通过她转达给我们。"

"所以重生会也听令于灵神？"祝柠抬高了音量，她不明白祝童为何从未对此感到荒谬，她质问她，"那我们和圣锣家族又有什么区别？"

出乎祝柠意料的是，祝童脸上很平静，像是早猜到她会这样说一样，她只是动作悠闲地掐灭了烟，点头示意祝柠在对面坐下。但祝柠没有照做，她依然紧盯着祝童的脸，企图从那里捕捉到哪怕一丁点心虚与慌乱的征兆，她不想祝童用虚伪或是敷衍的方式来对待自己，即便那是她执行任务时的常态。

祝童沉默了一会，然后用尽量坦诚的语气说出了后面的话。

"的确，圣锣家族同样听令于灵神，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祝童说，"为了统治，圣锣家族做了违背灵神意志的事，现在，这个世界只能靠重生会来修正。"

说这话时，祝童一直看着祝柠，她似乎想告诉她，自己知道她的不安，也理解她正在经历的挣扎，因为这些她都经历过，后来，祝柠缓慢垂下了目光，她突然觉得有些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很紧绷，以至于陌生人的一句话都可以让她濒临崩溃，她也一直在逞强，因为身边没有一个真正可以依靠的人，除了祝童。

成年以后，只有和祝童在一起时，祝柠才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她的母亲很久以前就过世了，父亲则坚硬得像一座山，他需要操心祝氏集团的运作，也需要掌管重生会的事务，所以，从很小的时候起，祝柠就学会了独立，不让父亲为自己操心，在那些青春迷惘、又因为身份与其他同龄人格格不入的日子里，姑姑成了她最亲的人。

但祝柠也很清楚，执行任务时的祝童和她记忆中那个亲切中带点调皮的姑姑是两个人，所以，收到特工学院的录取通知后，祝柠忍不住开始担心，进入特工学院后，当她和祝童的关系从亲人变成同事，往日的温存将不复存在。

眼下，祝童似乎又变回了她熟悉的样子，她用那种足以包容一切的目光看着祝柠，渐渐化解了她内心的恐惧和怀疑，于是，祝柠拉开椅子，在祝童对面坐了下来。

"可是，你们又怎么能肯定，领袖传达的就是灵神本人的旨意呢？"

"如果你见到她，就会知道了。"祝童凑近祝柠，眸中映着火光，"柠儿，你绝对想象不到领袖的样子......"

这一刻，祝童脸上又扬起了笑容，她脸侧昏沉的灯光让祝柠想到重生会基地里的那些夜晚，每年寒假的第一天，祝童颠簸整日、一脸疲惫地推开祝柠卧室的门，只为了能让她在睡前看到自己从灵界给她带回来的礼物。

终于，祝柠放松下来，她歪过头盯着祝童看了一会，像在测试她们之间的亲密程度，或许是积蓄已久的压力终于有所缓和，她张大嘴巴，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随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重生会崇尚的不是真理与正义吗？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历史的真相，为什么不能自己行动，而是非要听从灵神的指示呢？"

听到祝柠的话，祝童瞪大了眼睛，嘴上发出"嘘"的一声，"你以为你说这些灵神会听不到吗？你可是领袖选中的人，怎么能这么说呢？"祝童气鼓鼓地盯着祝柠看了一会，看到她开始露出委屈的神情，又贱兮兮地笑起来，"来。"她说，"把手给我。"

祝柠于是伸出右手，感受祝童掌心的温度，接着，她听从祝童的指示闭上了双眼，很快，她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微粒流沙一般汇聚到了自己面前，它们闪烁着纯净的白色光泽，开始在那里游动、跳跃，迫不及待地想要接受指令，"点燃它"，祝童清泉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于是，祝柠深吸一口气，然后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她看到那团浅灰色的尘埃"砰"地一声，在掌心之上燃起了一团火焰。

"看着它，祝柠。"

被火焰包裹的尘埃正在急速燃烧，与此同时，还有更多尘埃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火舌不断跳出，争先恐后地要将四周的灰尘揽入怀中，像是一颗跳动的心脏。即使眼前的场景祝柠已观赏过无数次，但当她再一次，在祝童的帮助下得以恒久、专注地看向那团火，还是依然会发自内心地感到圆满。

"看着它，然后告诉我，如果这都不算真理，那真理又是什么？"

祝柠有些困惑，火焰很美，灵术也很美，但这就足够成为真理了吗？

"在灵术上，你比我还有天分。"火焰熄灭后，祝童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欣慰，"可你要知道，我们的能力都是灵神赋予的，如果没有她的帮助，祝家也没法建立如今的商业帝国，她那么仁慈，从未想过索取，作为凡人的我们也就无需试图参透她的旨意。"

或许是这样吧，祝柠想，或许祝童和其他的重生会成员都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坚强，或许正义和真相对他们来说还不够，只有得到了灵神的支持才能让他们安心，但对祝柠来说，真相就是绝对的正义，这一点，无论是否得到灵神的认可，都不会改变。

难道是因为自己太年轻吗？祝柠想不明白，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在那之后，她和祝童聊起了自己的观察对象。

"季忘舒很固执，特立独行，但好在她也没有别的朋友，如果学期结束前'她'还没有现身，季忘舒也不愿意跟我回基地的话，可能需要你亲自出面解决。"

祝童点了点头，"这很容易，她是集团的扶持对象，那灵妙丹呢？"

"解决灵妙丹要容易一些，而且现在因为社团的事，她的口碑也不太好，在没有得到她的支持以前，我不准备再组织社团活动了，我担心灵妙丹会因此远离我。"

"她们听到吴念的故事之后，没有什么奇怪的反应吗？"

"没有。"祝柠摇了摇头，"灵妙丹觉得很荒诞，季忘舒中途就离开了，但单从潜力上来看，我觉得季忘舒成为'她'的可能性更大，她压力一直很大，可能无意间压制了自己的力量。"

"所以你要帮她减轻压力，学业上，还有生活上。"

"我已经在帮了......"想到自己的两个室友，祝柠又感到一阵头大，她伸手摸向祝童的烟，却在中途被祝童拦了回来。

"我听安圣雷说，她们两个格斗都不错？"祝童转移了话题。

"灵妙丹至今都是全胜，季忘舒的话，她是野路子，打起架来特别狠，大家都很怕她，等时机成熟，我会在她们两个面前展示灵术的，不出意外的话，期末团队赛我们三个会绑定。"

"在那之前也要看紧她们，一旦她们中有人展露力量，你要立刻向我汇报。"

那个晚上，临别前，祝童紧紧握住祝柠的手，目光悠长地注视着她，在那段漫长的对视中，祝柠逐渐找回了最初的坚定。

"放心，我知道这是百年一遇的机会。"

她回握住祝童的手。

"这一次，我们一定会比罗家先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