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寝之外,焦急等待诊断消息的梦虬孙坐立难安。他在廊下反复来回阔步疾走,眉心紧缩,不时停下张望一眼紧闭的殿门。
狷螭狂垂手谨立在一角,见状温声劝道,“梦虬孙,现在太医令上下正全力为王诊治,公主殿下更在这其中,你先冷静。”
“我知道我要冷静,但是现在是要我……怎样冷静?”梦虬孙单手握拳,泄愤似的砸在殿柱之上,“魔军还在外围梭巡不去,随时可能攻入海境。太子身亡,若此时王也倒下,鳞族失主……不、不不不,呸呸呸,王吉人天相,一定没问题!”
狷螭狂听罢踏前一步,他张了张手指,像是想要安抚一下梦虬孙,却又转瞬作罢,收握掌心,只站在梦虬孙身侧低头沉声允诺道,“罪者会陪你一起面对。”
话音刚落,便见左将军申玳瑁向着梦虬孙快步小跑而来,紧握刀柄,神情凝重。这位被鳞王交托以宫禁要职的中年武官,素以稳健少语而称,此时他匆忙紊乱的足音之中,早已代言出事态紧迫。
未至眼前,梦虬孙便一挥手止了申玳瑁的行礼,“行了,麦整这些虚的。会让你申玳瑁这般为难,一定又是鲛人一脉。才刚刚挨过王的申斥,真是记吃不记打。说罢,那群夭寿鱼又要作什么妖?”
申玳瑁苦笑一下,望一眼狷螭狂,欲言又止。
“如果是想针对狷螭狂,那就叫他们将屁吞回去。”梦虬孙不耐烦地斥道,“王令停朝罢议,我代持沧海珍珑,你职掌宫禁司卫,这鳞王宫里哪有他们讲话的余地。”
“可他们说大敌当前,王既倒下,暂难领政,就必须赶紧推派代行王权之人。”紧随在后的午砗磲带来流言消息,“不只是鲛人,鲲帝皇族内也已有许多人暗中联络,图谋支持看好的皇子人选。”
“看到鬼!”虽有隐隐预感,但当事实真正摊开眼前,梦虬孙仍是没忍住气得大骂一声,“这是逼宫!王身上的重伤未愈,又失去太子,正在悲痛难过的时候,这般苦苦相逼,一心只想着自己那点争权夺利的心思,他们还是不是人!”
然而此时显然并不是追究对手卑鄙无耻,利用鳞王丧子之痛达成目标的时候。
申玳瑁进而说道,“御史台还提出,龙子先前有袒护逆脉之嫌,以至惊扰贵驾,使王昏迷,如今更没有资格再代持师相之权。”
“呸!”梦虬孙重重啐了一口,“他们的心思,我早就看透透,之前欲星移倒下,相位空悬,他们就蠢蠢欲动。现在想趁这个机会给狷螭狂泼脏水,然后再攀上相位,真是好个如意算盘!”
狷螭狂向梦虬孙俯身一礼,“罪者倒认为,左将军的顾虑不是没有道理。这个压力,右文丞也应该感受到了。只要罪者留在宫中,鲛人一脉就有理由对你施压,不如让罪者先回潜龙崁。”
梦虬孙拒绝,“看到鬼,刚才是谁说会陪在我的身边啊?”
“放心,罪者不会不告而别。”
“你这样讲,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依照你那种将所有的罪过都揽在身上的个性,我不放心。”梦虬孙一把薅住狷螭狂的后领把人拖了回来,因他的个子还比发育完全的成体螭龙矮上半个头,因此半仰着脸瞪着一双圆滚滚的龙睛,使得这个对视不免有小孩子威胁大人的十足滑稽。
梦虬孙的动作看似粗暴,实则留有分寸,并没将螭龙勒到疼痛,松手之际反而是安抚意味的在背上拍打了数下。
他随即稳稳按住满面写着不赞同的申玳瑁的肩头,有意压低了点声量,“申玳瑁,听清楚,狷螭狂跟我一样,身上有一半的宝躯血统。”他又另一只手肘狠狠回勾过午砗磲的脖颈,继续对三人说下去,“也就是讲在场的四个人都是宝躯一脉的人,我们应该团结,别让鲛人一脉骑到我们的头上。”
申玳瑁默然不对,身似尖枪直挺挺立在原地,若有所思。
午砗磲则被梦虬孙这江湖浪荡做派给吓了一大跳,叫嚷着龙子,涨红了脸颊拼命推拒捶打。他一介书生,武艺稀松,气力平常,拳头落在虬龙身上,几乎像是在挠痒痒。因此梦虬孙丝毫不以为意,反而调侃起他来。
“麦那么拘束,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干嘛像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似的呢。”
午砗磲又急叫了一声龙子,梦虬孙这才哈哈放手。然而他顺着申玳瑁变得怪异的神色,转头向后看去,笑声便卡在了喉咙中间。
狷螭狂已经先行匍匐行礼,“罪者见过公主殿下。”
蕴姬淡淡瞥了一眼,“无须行此大礼。在食邑实封之前,镇国也不过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公主号罢了。”
依照海境成规,王姬出降之时可上公主号,实封三百户作为食邑。但这并非定律,既有一世人都寻封不得之辈,也有特恩殊宠者于成年之时,便获敕封的先例。荣辱贵贱,只在君心而已。不过蕴姬眼下的情况则更为特殊,她虽有尊号,却无实封,鳞王特许其以皇室之女的身份议政,但也只是参议而已,徒有身份尊荣,既无财力,更无属员。
是一个空壳子的公主。
鳞王在时,她与梦虬孙作为伴驾近前,是王权的延申。而一旦王权失却,自身权力基础不稳,他们都将成为无根之木,跌得粉碎。别人看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在蕴姬眼中确是危机四伏,如履薄冰。
是以她这话里话外,便绵里藏针着几分不恭敬的嘲意。
这话蕴姬说得,螭龙却知晓自己接不得。因此他没有如从前那般再三辞请纠缠,而是即刻站起身来为梦虬孙先前的言论打圆场,“现下海境失主,鳞族变乱在即,外有魔军环伺,不知何时攻至,内有鲛人趁势欲占主导,但究其因,乃是肇于魔祸变数,龙子断不可能坐视有人为门户之见葬送海境。”
蕴姬面色稍缓,秀眉微挑,无声示意螭龙继续讲下去。
“鲛人辅佐鲲帝王脉,本为相储,不乏谋士,让他们直接对各处封地的皇子负责,调动所属兵力,再由王下御军串联即可。守护海境乃是大义,不管他们有何心思,也没理由拒绝,倒也省下龙子的力气。”
蕴姬尚未回应,反是梦虬孙拍手叫道,“看到鬼,你安怎想到这种办法?”
狷螭狂迟疑一瞬,“难道龙子以为不妥?”
“没有,用这个理由让他们将头脑用在对的地方,还让他们分担防御布军,这样很好,狷螭狂,多谢你!”
梦虬孙虽击节赞赏,蕴姬则不做声。狷螭狂连忙向后者俯身一礼,又紧接着请示道,“罪着姑妄言之,痴愚不及之处,还请殿下恕罪。”
蕴姬不领情,冷声道,“龙子已经同意你的建议。这时再谈愚见,是在骂谁呢?”
“这……”螭龙语塞。
“小云!”梦虬孙轻喝一声,将狷螭狂扯到自己身后,“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说错话,我向你道歉。要打要罚我都认账。你麦迁怒别人。”
“我这是迁怒吗?”蕴姬虽然顶回话去,然而态度其实软化下来,她将背手在后的诏书拿出递给梦虬孙。
梦虬孙阅罢愕然一霎,“若王倒下,由我代行师相之职,出身宝躯未氏的贵妃娘娘摄理王政。王竟然会下这种决定,我看鲛人一脉准会气死。”
“所以,鲛人一脉的激烈反扑,是可以预见的……”
蕴姬话未说完,梦虬孙就连珠炮似的打断她,“我真是昏了头了,最重要的事情险些忘了。王怎样了?太医诊治的结果怎样,王多久能醒来?”
蕴姬像是被他噎住了一下,缓了口气才道,“……状态尚属稳定。稳定得没有恶化,但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她似乎仍顾忌螭龙的存在,最后也只添了一句,“暂无性命之忧。”
“若能出境,我就立刻去找来药罐子给王治伤。”梦虬孙叹气道,“该死的元邪皇,该死的魔军啊!”
“你的位置不在寻医问药,便是要寻,也多的是别人可以代替。”蕴姬转而吩咐午砗磲下去传旨,又对申玳瑁道,“劳左将军近日加紧守卫,半个时辰换一次口令,务必严整宫禁。”
“臣遵命。请殿下放心。”
申玳瑁再一离去,螭龙便闻弦知意地寻由退下,留给梦虬孙二人单独详谈的空间。
“你真正认为狷螭狂说得不可行吗?我觉得这招正可以治那群爱面子的夭寿鱼啊!”
“然后就将各地兵权下放,重蹈三王之乱的覆辙吗?”蕴姬反问道。
“你多心了罢。狷螭狂一定只是想为我分担压力。再说大敌当前,一致对外才是首要。那群夭寿鱼不是常常在讲,守护海境,是鲛人一脉的责任?那现在就是他们该尽责任的时候了!”
“没人在意螭龙怎么想,他于此无足轻重。而你的敌人决不止于鲛人一脉。三王之乱虽起于三王,但到最后成为歼灭皇族半数的血腥屠戮,就连无法继承王位的鲲帝王姬都不能幸免。并不是只有我那几个兄弟对王位有念想。”她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还有,你莫忘了,如今海境皇子亲军之中,实力最强,人数最多的,当属常年剿匪之任的定洋军。”
梦虬孙像是被踩了一脚尾巴似的,乍然调高起来,“什么剿匪!哪里来的匪!不过是边城不堪压榨欺辱的逃户流民……”
蕴姬一指抵在他的唇上,“就知道你要这么说,才让人都下去。”
“我只在你面前这么讲罢了。”梦虬孙不高兴地扭头躲开,低声嘟嘟囔囔道。
“在我面前也不能说。你不记得,定洋军的现任主帅是谁了吗?”蕴姬叹道。
“!”梦虬孙猛然惊醒,脱口而出,“可你们根本就不像同胞姐弟嘛!”随即头壳重重挨了一记敲打,“哎呦!”
“掉头壳的事情,也敢胡说八道。”蕴姬皱眉瞪了他一眼,“你与缜弟不谐,政见相左,朝野皆知。他的母族又是出自鲛人支脉,与师相所在的主脉关系微妙。当前局势之下,少不得要被树成靶子,拿来做文章。有些事情让我出面,会更容易一些。你不要什么事情都自己扛。”
梦虬孙忆起前日宫道风波,却是一口回绝,“这不行。”
“梦虬孙?”
“照你所说,御史台本属鲛人分脉势力,可他们对你毫不顾忌。就连瑶妃也……”他说了一半又摇头压下去,“小云,你想帮我,我非常领情。但是我不想你夹在这中间为难。若我的容易要用你的难挨去交换,这种交易,我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