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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风雨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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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浪辰台已经毁,蕴姬便将欲星移先行安置在了玉福宫。这座宫殿位处西南,地理偏僻,却是最邻近天然寒潭所在,海境水汽清净涤荡,寝殿之中更有整块冰晶寒玉雕成的床榻,适合受损之躯恢复安养。

北冥封宇骤闻噩耗,竟连地门战况结果也不及听完,立即抓了梦虬孙途中汇报,一路急行。玉福宫穹顶之上新嵌的硕圆莹珠映出雪白的强光,如斯太过明亮的照射,不容得一丝阴影,也使得北冥封宇在进入室内的片刻双眼发涩,几难视物。待到他稍微适应了这份在海底过于奢侈的强烈光线,才见到欲星移平躺榻上恍若熟睡,人事不知,蕴姬垂首坐在不远处,耀目明光淌过她过分沉静的面容,恍惚间令人疑心是一座精美玉像。但也只是一霎,玉像转了眼珠,抬眼向门口的来客,眨眼之间那种非人之感就消弭殆尽,她看着北冥封宇的迟疑微微皱眉,仿佛无声中质问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后者冲上前去查看欲星移的状况,她便起身退开这个最近距离的位置给北冥封宇。

“师相!师相!怎么会这样?”

紧随其后的梦虬孙先是看了一眼蕴姬,得到对方一个示意无事的静默眼神后,向北冥封宇开口解释,“地门终战,欲星移耗尽思能,依照废苍生前辈的说法,思能耗尽等同躯体死亡。但是他却还有脉搏,这也许……”然而梦虬孙也不敢保证也许什么。

“本王知晓了。”北冥封宇强忍伤痛之情,闭目回头,猛然圆睁,厉正神情语气,“这一战,你们都辛苦了。龙子,觞儿,还有……”

北冥封宇瞬间的停顿被急切地飞渊打断,后者急急说道,“王上,此战意外造成魔世破封,虽然缺舟一帆渡使出梦幻泡影诛杀了魔兵前锋,但仍不能阻挡元邪皇的进攻。俏如来已经打算集合中苗鳞联军,共同抗魔!”

“什么!怎么会……”北冥封宇神色骤惊,略一思忖,即刻有条不紊下达王令,“龙子听令!劳你协助右文丞,暂时接管师相一职所有的事务。”

“看到……”

不待梦虬孙骂完,北冥封宇又转向另一侧的太子,“觞儿,你也协助梦虬孙与右文丞。本王相信你能胜任。”

“这……父王,儿……”北冥觞欲言又止,踌躇为难。他下意识望向飞渊的所在,得到一个暗示鼓励的眼神,不自觉握紧了双拳,指甲掐进掌中,拧眉下定决心。

“传达左将军,马上整军,太虚海境进入全面防御。同时通知各处封地,请诸位皇子宣达最高警戒,串联防线,若有必要,回朝备战。”

这时北冥封宇忽然觉察到了蕴姬怪异的疏离冷淡,自他入室以来竟无一丝声息,目光随思绪转变触及她无波无澜的眼底,却又一霎不知从何说起的犹豫,这便失了开口的时机。

北冥觞沉痛哀疚地重声跪地,膝骨直挺挺磕上坚固冰冷的青石板,几闻铿声回响,“父王……儿臣错了。儿臣,在此请罪。其实,当初儿臣出海境根本没协助师相,而是自己针对地门。儿臣听信雁王之言,莽攻躁进,之后更被地门洗脑,潜伏回到师相等人身边……是儿臣……是儿臣害死了师相!”

“你……说什么?!”北冥封宇乍听此言,只觉一股血气直冲上来,眼前阵阵发黑,五脏六腑也搅闹得不得安宁,他缓缓阖眼,身形便一稍晃,双臂微张,试图稳住重心,飞渊和梦虬孙赶忙一人一边地托住他。

“王上!”

“王!”

北冥封宇就着两人扶助,稳了一稳心神,可如裂开的剧烈头痛霎时降临,海岸拍浪一般地往复冲刷袭来,他双手抱头,眉心虬结,整副身躯都因这痛楚难耐而轻微颤抖,纵然是咬牙忍耐了好一会儿,却根本不见好。在五感俱失,只余钻脑疼痛的昏沉晕眩里,周围人的声音与样貌都似隔纱,模糊不清,难以感知,北冥封宇隐约觉得自己被人扶到了后方的冰晶榻上半倚靠着坐下。浸过热水的额巾覆上,清凉静神的香料嗅在鼻尖,温暖柔软的指腹循着发间的穴位轻轻打圈,舒缓了脉脉血流,很快消融去了痛楚。指尖也在同时抽离而去,北冥封宇下意识伸手向后去捉,对方则比他更迅捷退开,于是只扑了一空。

眼前是北冥觞全身伏地以告,“这件事情,飞渊可以作证,梦虬孙也可以作证,所有的人都可以……作证。”

北冥觞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教他心惊,此时再难强忍不发,厉声喝问因由,“这是怎样一回事?梦虬孙!”

“我只讲我知道的。”梦虬孙忍不住啐道,似乎对自己来讲这件麻烦事十分不爽。可他还是极尽客观,不带感情判断地叙述来龙去脉,同时以兼有不忍和不忿的复杂目光注视着跪地的北冥觞。

梦虬孙讲得飞快,可北冥封宇在结束之后久久不应。

寂静,沉重得难以负担,粘稠得像这无根水般无处不在,无可逃脱的枷锁。这无形的桎梏,心上的负担,不断因这寂静的加长而加码。无声的责难,比有形的暴跳如雷还要令北冥觞心胆如裂,痛苦难当。因他知道这震耳欲聋的沉默之中,有北冥封宇的失望和痛苦,更有犹豫和不忍。爱子之情与君主之责的漫长拉锯的铁索,也钉拴在这对父子的心尖磋磨,宛若剔刀剖肉,一地的鲜血淋漓。

北冥觞率先向这不堪忍受的凝重气氛投降,“儿臣知道,自己犯了太多错误,请父王……降罪……”

“知错,只是第一步。”北冥封宇的声音喑哑沉重,像是这一瞬就苍老了许多岁,“觞儿,你后悔吗?”

北冥觞将头颅沉沉埋下去,如同脖颈不堪其重,“父王……儿臣,非常……后悔……”

“你所葬送的,不只是师相一人,而是牵连一国安危!”北冥封宇猛地拍案而起,声色俱厉,雷霆动怒,“都怪本王太过宠溺。只因你是太子,因为你是本王一生挚爱所留下的儿子。但现在,本王只能对不起你的母后。皇太子北冥觞,怀门户之见,恣行害公,罔恤国事,难承七庙之重,今褫夺皇太子位。”

“儿臣……领旨。”

梦虬孙探身立即扶起北冥觞,一直未有开口的蕴姬则突入其间,阻挡在北冥觞与北冥封宇之间,轻喝一声。

“慢着!”

“蕴儿?你……”

“枢臣失险,边警日急,当此兵凶战危之时,似不宜更易国本,动摇民心。皇太子纵使当罚,也不急于此时,何不待元邪皇之乱结束,再论衡功过,量刑而处。”

这番说辞,名义上是战局考虑为由拖延罚旨,实则是寄希望于北冥觞在即将到来的抗魔之战中建立功勋,功过相抵,抹除此旨,使废黜皇太子之命成为实际意义上的一纸空文。

这点司马昭之心,自然是瞒不过秉政二十年有余的鳞王。可在蕴姬一往无前,不退不避的坚定直视之下,北冥封宇明白了她并非意在瞒天过海,为太子开脱,她赌得还是鳞王心软,会在这搭好的台阶而下,对北冥觞网开一面。

“本王自有分寸。”北冥封宇挥手作止梦虬孙也欲进言的动作,但他终究扫过北冥觞的垂头丧气,与蕴姬蓦地冷硬下去的容色,叹息似的自以为放了水,“储君人选,会再征询他人意见。这是目前的判决,本王说了,这只是第一步,未来的路会很艰辛,至于是否能拿回太子之位,就以能力与决心证明吧!”

北冥觞猛然抬头,如蒙大赦,热泪盈眶。飞渊也大大松了口气,颇为高兴地蹦跳到他身边,轻捶了一把肩头,以示打气。梦虬孙旋即追问征询意见的人员名单,“是要征询谁的意见?左将军,右文丞还是……”

“在不直接影响政体的情况下,未贵妃的意见,不是不能采纳。”

至此众人皆大欢喜,皆感安慰,除了蕴姬一人。

她冷冰冰的立在这一片祥和热闹里,比北冥封宇身后躺着的欲星移还要像一个死人。梦虬孙第一个注意到这越发不善的面色,正要唤她,可更快地意识到北冥封宇的存在,想起她的所谓身份,“蕴……姬……殿下……”他说得生硬拗口,吞吞吐吐,简直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似的,滑稽不堪。旁人尚且没说什么,他自己就恼怒地生起闷气来,泄愤似的抓抓自己的头发。

蕴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大概实在难看,敛容收怒,只向梦虬孙温声一句,“我还是习惯你叫我小云。”

北冥封宇并非没有见到她面上残存的不满,“对本王的处置心有不服?”

“是。您确定要听吗?”

这近于挑衅一般的回应倒将北冥觞惊了一跳,他慌忙去拽蕴姬的手臂,低声喝止,“蕴妹!”可惜对方只是不领情地将脸一摆,只留北冥觞悻悻地左右为难。

“你是真的认为我对觞儿的处置太重,还是至今仍记恨师相?”北冥封宇沉声道,“当年之事,是师相代为受过,究其原因,也是为了海境,为了本王,你要记恨,合该记在本王身上。一切补偿,也都该由本王承担。”

蕴姬冷怒更笑,“好一个信君如我,君臣相得。据我所知,地门终战并无其他鳞族伤亡。如果不是为了欲星移,既仍有心维持储位之属,鳞王又何必多此一举动辄废立?反让储君授此柄予人,如先王般一世人受制臣议——”

“你放肆!”不知是称呼鳞王还是提及先王北冥宣,抑或是两者兼有,北冥封宇的愠怒一霎重炽,可这火星飞溅进一双如泛浮冰的冷瞳,顷刻熄灭了。恍惚之间,他竟仿佛觉得在这副出落得明丽却陌生的轮廓之中,有些许极为熟悉却一时忆不出来的残影,重重叠叠,只觉得摸不着边际的怪奇异常,却难以真正找到离奇的缘由。从前似乎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但那时是温柔娴静,欲语还休的婉约淑然,而绝非此时泠泠可照影的寒冰霜结。

那是蕴儿从前的眼睛吗?北冥封宇并不确定,但思及这些年的流落在外,横遭罹难,女儿性情大变,一时偏激也事出有因。所以他的气势转瞬落了下来,着意温柔说道,“本王已令缜儿从边关赶回,而你也该去看过瑶妃。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本王知道,你一个女儿家在外漂泊,一定受了很多委屈。不过没关系,现在回到家就好了。”

“就是说啊。”北冥觞连忙附和着,“我知道你关心我,可难道蕴妹对我没有信心?这一次我一定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且去岁你一直病着,不知道父王向苗疆遣使数回,想要接你回来。就连这玉福宫都是父王下命特意整……”

他的一个修字还咬在牙关,只见蕴姬的目光凉凉地扫了一眼欲星移的所在,“呃,这可不是你说玉福宫距离千年冰潭最近,适合静养的。那,要不给师相再换个地方?我看,要不……”

“免了。”她冷冷抬手制止北冥觞的推销,理直气壮道,“宫内没什么可待的,我要住潜龙坎。”

“什么!”

“看到鬼!”

北冥封宇震惊,被点名的梦虬孙比他们父子更震惊。

蕴姬毫不在意自己如何投下了一道惊雷,炸得周遭七荤八素。她只声息平淡地瞧了一眼梦虬孙,无可无不可地寻常抱怨一句,“真是抠门,不给住就拉倒。”

梦虬孙不知是气得还是怎样,话都说不利落了,“谁、谁抠……门!不对!”

飞渊左顾右盼一阵,忽然花蝴蝶似的冲过来挽住蕴姬的手臂,“没事没事,我之前偷跑出来也怕爹亲骂我的。我陪你一起去见瑶妃娘娘。”

北冥封宇立即更进一步说道,“瑶妃温柔贤淑,怎会舍得骂你,尤其是缜儿领兵在外,你不知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多少大事也不差这一时半刻,苗疆就要塌了。”

“温柔贤淑。玲姬姑母是贤淑,贝娘娘,未娘娘都是贤淑。在你眼里,这些人有什么区别吗?”她虽说的是你,却更似自问,并没留给北冥封宇作答的时机,又接着道,“若是想见,总有时间;不想见的,总有理由。原来你也知道。”

北冥封宇如遭重击,垂头丧气,耳鳍耷拉下来,额鬓的鲲鳞也仿佛瞬间黯淡,失去光彩。虽已近知天命的年岁,可长年的养尊处优,保养得宜,让他在年富力强,春秋鼎盛之余,犹然残存一丝堪称奇迹的孩童似的天真至性,与那些暮气沉沉,虚伪世故的同辈区别,构成令人难以拒绝的魅力的一部分。

当然,还有他身为一境之主的地位与权力。蕴姬冷静地在内心补充着,分析着眼前之人,也以同等冷酷的声音审视自己,像是从这具体的情景之中灵魂出窍。有什么在高高在上的俯视一切,是冷眼旁观的未知存在。

“本王知道,当年之事伤你太深。是本王无能,没有保护自己的女儿。你有怨有恨,也是应当。本王只是想要尽力补偿你。”

飞渊听出了超乎寻常的严峻性,松开臂弯,转而滑下紧紧攥住了蕴姬的手。后者迎上她关切担忧的眼神,坚决地抽手出来——

——把飞渊打理精致的卷发抓成一团。

“喂!这发型本女侠梳了好久诶!”飞渊先是气呼呼地跳走躲开恶魔之手,但又在下一刻犹豫不决地将头探过来,“心情不好的话,可以给你稍微摸一下。”

蕴姬笑了一下,在飞渊一副忍辱负重,牺牲太多的咬牙表情之中,漫不经心又娴熟迅速地重新编成新发式,并将发尾藏压进绢花银饰的间隙,使其更加稳固,不易散开。

飞渊在四周水晶壁面的反射之中,忍不住仔细看看摸摸自己的新发型,一时又高兴起来,冲着蕴姬赞道,“这也好漂亮,我之前没有试过呢!你真是灵巧诶!”她转来转去之间,猛地意识到北冥封宇的脸色还很沉重,赶忙端正面色,“咳咳,我看我还是先前瞧瞧阿觞。”

“不用。”淡淡的否决,如一语双关,“过去的事我都忘记了,你们也忘记比较好。我想,大概天伦亲缘也是要讲一个缘分的,有的人深些,有的人浅些,不如就当做,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蕴姬这个人,大家都会更轻松一点。”

“你还是在说气话。”北冥封宇黯然道,“是本王让你失望了。”

“没有哦,我说得都是真心话。我没有失望,因为对你,对你们,我并没有什么期望。”

离开正殿越远,蕴姬的步伐越轻快,倒是飞渊仍然觑着她的面色,眉心打架,想问又不敢问的欲言又止。

蕴姬侧脸看去,心下一点好笑,“想说什么就说罢,别把你憋出个好歹了。”

飞渊见她坦然自若,不似作假,这才长长出一口气,“我感觉哦,王上不是一个坏人呢。所以我想,他一定不是有意要伤害你。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是你讲你都忘记了,就好像是连过去的自己都一起否决了一样。”

“不是答应我,不要轻易涉入海境的麻烦吗?”蕴姬叹道。

“但是,你和阿觞都是我的朋友啊。帮助朋友不算是麻烦。我也相信,阿觞这一回能够重新来过,让王上和大家都对他改观。不过哦……”

“嗯?不过什么?”

“潜龙坎是什么地方?好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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