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将至之时,随云远在龙虎山的周围栽了许多曼陀罗的幼苗,并叫来叉猡一起帮忙。在六个王族亲卫当中,她似乎尤其喜爱这唯一的女性,并对她的家乡十分感兴趣。
“所以说,鸮羽族的传统是由女性担任族长和长老等要职。怪不得你能第一个说服族人来投。”
“讲起来真是好险,多亏了你出主意。撼天阙竟然用另立山头来怂恿西苗部族。这要是给他得逞了,纵然王子赢了,苗疆也要四分五裂了!”叉猡一提起这件事还气愤不已。
随云远闻言却停了一下,伸手拂去枝叶之上的覆土,状似无意地追问,“什么是纵然赢了?难道你们对小王子的胜利存有什么怀疑吗?”
“这,当然不是!”叉猡立即否认道,“我只是气愤那些对王子不敬的叛逆!”
“你这话说得奇怪。西苗的大部分地区苦寒蛮荒,距离王城千里之遥,他们之前恐怕连小王子长圆长扁都不知道,就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身份献上忠诚吗?”
“可他是苗疆的正统王储!”叉猡争辩道。
“所以你们围绕在他周围,并且让所出身的部族支持小王子。但这点军队远远不够,差的太远。我觉得撼天阙的做法也有一定的道理,不服的部族就打服为止。苗疆以武立国,强者为尊,施政应该要尊重国情。”随云远这样回答着,面上的神情却显然是她的思路已经跑偏到了其他地方。
叉猡近来已经习惯了她这种时不时就会思绪飘走的境况,深感无奈地从手里抢下锄头,避免她一会儿伤到自己。
“你能不能认真地听别人讲话?”
“我在想,战兵卫将军来了三个月了。”
“是啊,这怎么了吗?”
“竞日孤鸣太安静了。”
然后她就在和叉猡回转山室的途中得到了安静的答案。
叉猡以外的王族亲卫神情激愤对峙撼天阙,却因对方手握苍越孤鸣作为人质而进退两难。
随云远拧眉扫了一眼地上蜿蜒肮脏的血迹,小王子苍白紧绞的脖颈,还有一旁低头端正跪地行礼的战兵卫,担忧又为难的目光紧紧追随着暴怒之中的旧主。一种更加深切的无名厌倦袭上心侧,即使努力以苗疆国情来尝试说服自己,她仍然是对撼天阙动辄的暴力行径感到厌恶。
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鲜血气味,总会引起某些压抑久远的记忆蠢蠢欲动。没来由,没名分的怒火暴走在肌肤之下,经脉之中,魔鬼低语一般催促她不择手段地尽快摆脱这种情境——
杀死撼天阙或者苍越孤鸣其中之一,就能彻底销毁这种没有意义的吵闹……
随云远用力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这些离谱的恶念赶出脑子,重新让理性占据高地,她努力把注意力投到眼前的事情上去,“有谁能稍微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自以为是的蠢货。谁准你们私自行动的?”撼天阙责问道,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踢翻苍越孤鸣,既而践踏上他的脊背。后者咬牙没有一丝痛哼,但他不堪折磨的脊骨却发出近乎哀鸣的错位脆声。
慕云追逸双拳攥紧,目光锁紧撼天阙,“围杀北竞王是我们擅自行动,与王子无关。你针对我们来便是。”
“想代他受过,本王怎能让你们如愿!没好好约束你们,就是他的过失!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该承担的罪责!”
几声零星而清脆的鼓掌声从随云远手上传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战场之上,违抗军令最为致命。未经请示,擅自行动。是只将王子视为保护对象,却不视为领导者吗?”
“我们没有要隐瞒王子!”岁无偿争辩道。
随云远点点头,冷静回望,“你们想隐瞒撼天阙。这有区别吗?”
“东苗联军三路停发,竞日孤鸣独身前来,是诱敌,更是刺探挑拨。他在等王族亲卫与主人发生冲突,两败俱伤。”苍越孤鸣头面朝下,胸腔肺腑被紧紧压迫着,挤出沥血般的哑音。
“哼。”撼天阙冷哼一声,抬脚放开他,坐回骨椅,“就这几个废物,少给自己贴金。”
随云远上前伸手去搀扶再度伤痕累累的苍越孤鸣,半强制般地将他大部分重量压在自己肩上。她本想让苍越孤鸣直接躺平检查,但后者坚决顽抗,最后只得先扶靠着石壁增加支撑。
“本王有允准他起来吗?”
“一罪无二罚。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大男人的,做事别这么矫情。”随云远不客气地回道。
“你说谁矫情!”
“苍越孤鸣身为主君,御下不力。那么领军长官,就纯然无辜吗?”
“随云远,住口!还不退下!”苍越孤鸣在撼天阙反应的前一刻,将随云远推拉到身后,膝行两步,抬起那张充满污血的骷髅面具,只一双湛蓝犹可见清,“苍狼管教无方,甘愿受罚。请主人……息怒。”
“你倒是真明事理。”撼天阙讥笑一声,拎起苍越孤鸣的衣领,随即将人狠狠甩在地上,“简直是浪费时间。”他又将视线转向随云远,冷冷警告,“认清自己的身份,不是你该管的,别多事插手。”撼天阙说罢抬脚便走,战兵卫即刻无声起身,如上万次演练过的习惯那样,无视其他,只跟随旧主其后。
随云远目送两人离去,暗自咬牙攥紧了袍绣。当她回转过来之时,见到王族亲卫已向苍越孤鸣跪拜一地。
“都是我等冲动莽撞,陷王子于险境,请王子责罚!”王族亲卫虽为一体,亲若兄弟,但冽风涛在这其中却显然具有隐约领率的定位,此时也是由他率先告罪,身后其余三人一并跟随。
“各人二十藤鞭,回营领罚。”苍越孤鸣的声音平稳有力,仿佛只这一句便将周遭气场底定。
“王子……”
“有申辩?”
“没,冽风涛/岁无偿/慕云追逸/司空知命领令!”
“叉猡,他们有伤在身,今夜还要烦你值勤。”
叉猡连忙低头施礼而回,“是,叉猡领令。”
众人退却室外,随云远沉静娴熟地处理外伤,更定脉案,仿佛当眼前之人是全然陌生的不相识。
空气中静得能听见彼此轻微的喘息气音。
“你不赞同我对亲卫的处置。”苍越孤鸣首先打破静寂。
随云远继续查体手上微施按压,引起苍越孤鸣未及压抑的吃痛抽息,这才罢手放轻,“我不赞同你对自己的处置。撼天阙,是一个难以控制的不稳定因素。目前你与他所维系的脆弱平衡,是缓兵之计。西苗联军事实上存在两个核心。这件事不解决,军队统御无从说起。越是地域和人员扩张,内部越是一盘散沙,还会给将来的治理留下隐患。”
“将来……”
“你不会要告诉我,对战胜竞日孤鸣没有信心吧?”
“就算只剩一口气,就算只有方寸之地,我也会和王族亲卫,重新打出苗疆版图!嘶——”苍越孤鸣激烈之余猛然起身,不慎撕裂了伤口,鲜血迅速洇染出来。
随云远连忙将人弹压下来,“好了好了,坐着说就是了。只要你心定得住,下面就会有信心。现在这样就很好。你已经学得很快了,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去做,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不够。要对付竞日孤鸣,我还远远不够。”
“险些忘了正事。”随云远说着将两本墨迹新干的册子交给苍越孤鸣,“这本是叉猡收集到的一些西苗部族丁口账,另一本是撼天阙煽动的那些分裂势力的军中骨干情报。我只是觉得不能全押在撼天阙身上,还是多做一点其他准备。”
“你……这是什么时候?”
“之前叉猡回去探亲的时候。西苗联军既然有两个核心,我就想先用丁口账大致摸一摸底,看看各部族的态度。巡营诊治伤兵之时,也顺便听了几耳朵的八卦。虽然大部分都是没甚意义的夸耀武功,我捡了一些可能有用的东西,反正写脉案也是写。”随云远解释道。
“多谢你。”苍越孤鸣将两册收起,郑重道谢,“难得你次次都想得这样周全。”
随云远闻言却扑哧一笑,摇摇头说,“哪里周全了?明明是次次落空。”她见苍越孤鸣面露疑惑,进一步详说,“莽攻错一,若直接绞杀貂玉青,阵法触发,必是同归于尽。误判错二,我以他做人质设计,本以为可以接收麾下军队,却被那个小尉长反将一军。少思错三,召回赫蒙少使的行动,暴露了行迹,才有后来的追杀。失察错四,留下战兵卫,并不能替换撼天阙的作用,甚至无法改善你——”她言及于此,忽然噤声一瞬,转而掩饰似的又立刻接续上,“不过亦可统做一条,那就是我对苗疆国情知之太少,在此基础之上的筹谋处处错漏。”
“战场凶险,谁能尽数料中种种意外。如这般机变,已是难得了。说到了解苗疆,其实我才是同样。”苍越孤鸣说着下意识握紧刀柄顶端,眉心深深皱起,“当时霜姑娘说得没错。”
然而想要养废一个王储,悦之以声色犬马,纵之以驰骋田猎,侈之以宫室器服,远远要比教养成现在的苍狼王子简单得多啊。随云远不动声色地想着,面上却熟练地攒出一抹习惯性的微笑,轻快调侃之言已经至唇边。
“你把我的话都说了,让我无话可说。东苗毕竟筹谋三十年,你现下这样,已是难得了。”
正如前言,随着西苗联军步步进取,其内部的摩擦矛盾也在不断升级。各部族之间械斗不绝,连意图劝架的奉天都被一顿好揍,但他报至撼天阙之前,则是统统不理。
一旁的苍越孤鸣不免出声询问,“主人,这一次你也不要处理吗?”
“不用管,各个部族之间本就有恩怨。他们打累了,自然会停下。”撼天阙言说之时甚至始终合眼,未曾睁开。
“真不知道你是如何带兵的。”叉猡白眼皱眉斥道。
撼天阙躺靠在座,闻听叉猡之语,倒是调整了一下姿态,开眼之间更睥睨傲狂,“鸮羽族,就是我带兵拿下,纳入苗疆版图。”
“但我们始终没有臣服于你!”叉猡争辩道。
“因为你的无能,才使鸮羽族向颢穷低头。”撼天阙睨过一眼来,更是不以为意。
“你!”叉猡怒极,右手已然扶上骨镖,蓄势待发。
随云远握拳掩唇忍笑,却仍有一丝嗤音泄露。
叉猡转移焦点,越发恼凶成怒,忍不住迁怒瞪视随云远,“你又笑什么!”
“不,我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个问题。其实我一直有疑问,当年孙王子战功卓著,军权在握,又得祖苗王器重,按说应在苗疆颇具势力。那样漏洞百出的粗劣之计,为何无人质疑反对。”
“为何?”苍越孤鸣问道。撼天阙同样将目光投射过来。
“众望所归,谁还在意真相。”非是无人看破,不过是看破者不说破。
“随云远!退下!不得对主人无礼。”苍越孤鸣对撼天阙一个俯身,“是我管教不严。但……”
“但你根本管束不了她。她又不是你的属下,谈不上管教二字。”撼天阙的宽掌轻轻搭在座椅扶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凶兽般的眼神锁定过来,“你很不服,是吗?”
“我只看实绩。所向披靡,奠定苗疆半壁,你自有你的带兵之道,无须旁人质疑。但为王之路,却也未必只有一条。”
“你觉得这个废物,也堪为王吗?你有将他视作是自己的王吗?”
“一誓龙鲸,在我看来不过是奴隶契约,是上位者自以为是的妄想。所谓人心似水,恣肆汪洋,岂是外物可以约束。一味追求绝对依附,易牙杀子之风,难道就是幸事?”
场面有刹那静凝,是叉猡出言打破。
“什么牙,什么沙子?”
“哼,”撼天阙面色不耐地冲着苍越孤鸣挥了挥手,“叫你的人下去多认几个字,少出来丢人现眼。”
而苍越孤鸣犹然不肯放弃。
“主人,各族之间的争执,无减更增,也越加激烈,现下的边境守军已然陷入一片混乱。总有一天会全面爆发。这样下去,只会让敌军有机可趁,联盟土崩瓦解。”
“哦,监视边境?这是谁的令。何时开始你可以这样自作主张了?”撼天阙周遭真气压力暴走,威慑之意显而易见。但苍越孤鸣并非退让,坦然相对。
“监视边境,是我的命令。”
“怎样?你觉得自己已经够强,想要取代我吗!”
“苍狼只是担忧。”
“哼,仍是愚蠢。苗疆部族长期累积的恩怨,不是一两句话便能化解冲突。你的王族亲卫也来自各个部族,应当最为清楚。”
“如果不能化解冲突,无法统御各部的苗疆,怎能强盛?”
“那你就去阻止啊。既然你这么有心,那我就让你去解决。你想带多少人去都可以,甚至从此回不来也随便你,你要另找势力帮你复国,杀我泄愤也由你,我等着看你的本事。看没有撼天阙的一群狗,要怎么赢?或许就听信这只老鼠的那点上不了台面的奸巧。”他话音未落,抬手劈断碗口粗的铁链,竟如翻折枯枝般轻易,“滚吧。”
拂袖而去。
“王族亲卫誓死追随,只要王子一声令下,我们可以立刻杀进王府,诛杀竞日孤鸣。再回军取下撼天阙的首级。如此一来,苗疆就回到王子的统御了。”叉猡愤然不平道,她这样说着抻了一把身侧之人,“随云远,你说是不是这样!”
后者抬眼看向苍越孤鸣的一双湛蓝之中,闪过一丝无奈之色,却是答向苍狼,“叉猡侍主至诚,想法还是比较乐观。”
苍越孤鸣闻言却是一笑,炫丽如春雪般转瞬消融,令随云远微微一愣。
“军人直率,你这样绕弯子说话,她听不明白。”
“王子?”叉猡疑惑。
“叉猡,随我前往前线边境安抚部族,其余亲卫留在龙虎山待命。云远,你也来。”苍越孤鸣果断下令道。
苗疆内战前线边境,同为西苗联军的魈族与乱云崖,刀兵相见,分别对峙,气氛剑拔弩张,械斗一触即发。
“两族恩怨,今日一战了结!”
“来呀!恁爹怕你?”
“都住手!”苍越孤鸣恰此时突入双方阵前,双手高举试图制止争端,“你们若不想死,现在马上收兵。”
“这不是苍狼吗?”乱云崖中首先有人认出了他。
“放肆!”紧随苍越孤鸣身侧的叉猡一点就着,骨镖顺势握在手,随时都能发动攻击,“直呼王子名讳,你是不要命了吗!”
然而对方丝毫不为所惧,反是得意洋洋地出言不逊,“恁爹也不是吓大的。什么王子,现在不过是天阙大王的一条狗,凭什么管咱们的事情?”
叉猡怒目上前一步,却被苍越孤鸣先行拦阻。
“此时内斗,只会便宜了竞日孤鸣。为了大局,你们应该化干戈为玉帛,为了共同的利益,一致抗敌。”
魈族此时反倒与乱云崖同声气,“我们凭什么要听你的,天阙大王都没讲什么。一只小狗,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狂吠?”
“找死——”
“叉猡。我们是来排解纷争,不是制造纷争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能出手。这是命令。”苍越孤鸣坚持道。
“但是,王子……”
随云远亦轻轻拍在叉猡青筋暴起的手背,“苍狼王子是可靠之人。我想你不会连这点子嘛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吧。别忘了岁无偿是因何事领罚。”
“大家先冷静,就算过去有所恩怨,现在大家是同伴,理应好好相处,这样相互恶斗,毫无益处。”苍越孤鸣进一步劝解道。
他说得真诚至极,只是魈族并不领情。
“笑死人,你们王族过去何曾将我们视作同伴。那个貂玉青,是王族的近卫吧,在西苗扯着苗王的虎皮,抢牛羊抢妹仔,杀害族民,骑在咱们头上拉屎。那个时候,怎么不见你们王族说是同伴!”
“这,此事我并不——”
“貂玉青已经死了。”随云远提高声线,打断苍越孤鸣,以内劲扩散传导,音色中正而响彻,“他勾结竞日孤鸣,谋逆犯上,其罪当诛。苍狼王子早就亲赴军营,了结此事。诸位英雄,切不可听信流言。”
“那畜生当真死了?”乱云崖之中有人高声质问道。
“碎尸万段,死无葬身之地。此事人尽皆知,我何必骗你?”随云远坦然答道。
“呸!死得好,老天早该收他!”魈族军士唾骂一声,却又狠狠瞪了一眼苍越孤鸣,“看到你就想要吐,真是使人火大。连打架的心情都没了,走啦走啦。”
乱云崖也附声另日再战。双方人马一时间退了干净,只剩下苍狼三人站在原地。
“唉。”苍越孤鸣不免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到底应该怎样做,才能让他们摒除成见,团结一心呢?”
“王子……”叉猡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不是已经做到第一步,成功阻止了两族械斗吗?”随云远跟进劝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此事不能心急。但是竞日孤鸣不会给我们太多时间。叉猡,云远,我们必须拜访两族首领,化解矛盾。”
“那你想好如何与他们交涉了吗?还是准备将刚才的言辞再重申一遍?”
“有何不妥?”苍越孤鸣疑问道。
“那么我有几个问题,想请你明确。魈族与乱云崖之怨因何而起,你能否解决,如何解决。你之所谓大局,是孤鸣王室之局,而他们却一心脱离苗疆自立,所谓同伴,所谓共同利益从而谈起?”随云远肃容正色,袖手而谈。
“两族争端因放牧草原划分不清而起……”苍越孤鸣答到一半就停住。
随云远点点头,从对方的迟疑思考之中知晓他已明白此种含义。因她在手札之中记录的,是两族争端皆因苗王划分草原不当所致,所谓表面看起来的不当,实则本就是制衡地方的帝王心术。即使撇开这点不谈,以苍越孤鸣目前的威望与实力,也不可能为两族重新划分。
“但是,唯有团结一致,苗疆才能强盛。”
“说得不错,但倘若他们不认同自己是苗疆的一员,此言便是空谈。”随云远接着说,“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时机未至,仍待积蓄实力啊。”
“恩威并施。苍狼受教。”苍越孤鸣说着向随云远坦然施礼。
随云远单手托住他的手肘制止,“客气了。我也是纸上谈兵,掉书袋而已。其无正邪?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孰知其极?*。究竟如何宽严相济,切入政实,才是真正之难啊。”
“怎会,是你过谦了。有道无术,术尚可求。有术无道,则止于术。”
两人叙话之间,只见一个独眼苗民伤患蹒跚而来。他裸露在外的面部和手臂皮肤大面积溃烂剥皮,鲜红色肿胀的血肉翻露在外,狰狞可怖。每走一步就拉扯伤口的剧痛,黄白色浑浊的脓水流出,使他几乎是磨蹭着前进。
他撑着一只眼睛,在随云远和叉猡之间打量片刻,“请问,云大夫是在这里吗?”
“我是随云远。”
不等她细问,苍越孤鸣先行一步托住摇摇欲坠的老者,“老先生,你这是怎样了?这伤口怎会溃烂至此?这并非刀剑之伤啊。”
“我们,我们也不知道这怪病从何而来。一个月之前,军营就接连起了这怪病,甚至许多部族酋长的家眷都因此而死。我们听说苍狼王子麾下有位大夫医术高超,有时在附近看诊,就带着族民过来了。云大夫,你可要救救我们啊!”老者说着向苍狼等人展示身后的族人。三人这才发觉周遭数十个相同症状的病患,一步一瘸,相互搀扶着靠近上来。
“可有气喘急促,头疼发热,眩晕呕吐之症状?最近可是在野外扎营?”随云远一边切脉,一边细细观察老者疮面问道。
“有的,有的,有的族人太过严重,无法前来。”
“这是某种烈性的虫毒所致。这里是绿桉油与五蜂石散,外用涂在患处,可缓解症状。不过若要根治,还是要找到是何种毒虫。”随云远说着将随身携带的两只瓷瓶交给老者。
“等等,这是!”叉猡听到随云远的诊断上前来一观,忽然惊叫出声,“这是血翅虫的咬伤,这种虫栖息林中,体型极小,却有剧毒,处理起来十分棘手。”
“你了解这种毒虫?要如何处理?”随云远追问道。
“鸮羽族是雨林之中的部族,自然了解。只要取得恶沼中月凝湾生长的月银浮萍,晒干磨粉,同时内服用和外敷就可以了。”
“雨林?”随云远敏锐地抓住这个字眼,下意识向四周张望,只见周遭寒风冷肃,落木萧萧,枯黄草叶在强劲风卷之中东倒西歪。
老者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忽然再次黯淡。周围的伤患们也窃窃私语,纷纷唉声叹气起来。
“恶沼,听说那里有许多可怕的猛兽。去的人没多少能回来啊。”
“族中青壮也大半染病,哪里还有人手去采药?”
“唉,好不容易知道了怎么治,难道还是要等死吗?”
“这可怎么办,我幺妹还在等我带药回去啊!”
一时之间愁云惨淡,甚至有几个年少的孩子已经悄悄抹起了眼泪。
“大家不要担心。我们一定会把解药带回来,让你们痊愈。”苍越孤鸣郑重承诺道。
“真的吗?恶沼真正非常危险,你们一定要小心啊。”
“放心罢。”
叉猡领路,三人进入恶沼暗林。林间野草丛生,道路泥泞,巨大的林木交织在上,遮天蔽日。无孔不入的潮气令衣料粘腻在肌肤之上,甚至呼吸亦感不畅。
苍越孤鸣抽刀猛力砍断半人高的茂盛灌木,因汗水流至眼睫之上,忍不住扭头闭眼一瞬,但就这一眨眼之间的离神,右脚一步踏错失去重心,整个人向右侧摔倒,却正栽进一处深沼,半个人陷入淤泥无法自拔,挣扎之中越加深陷,很快就几乎埋至肩侧!
“王子!不要动了!千万不能挣扎,叉猡这就过来。”叉猡一边制止苍越孤鸣继续动作,一边将自己的骨镖取下试图当作支杆去捞人。然而她的骨镖虽然不小,却是月弧形状,长度不够。随云远立即提议用她的绫缎绑住骨镖,让叉猡飞刀至苍越孤鸣身侧,两人一起如同拔河一般奋力拉拽。
仅此一项就又白白浪费了半个时辰。
越往恶沼深处进发,各种不知名的,奇形怪状的凶兽纷至沓来,一张张利齿血口前仆后继。苍狼一行人且战且急行军,同时还要防备随处可见的沼泽淤泥地。
“恶沼之可怕,就是无人能窥其全貌。不只是猛兽,地形也十分险恶。遇险之时,往往就是丧命之刻。”苍越孤鸣总结道,他忽见叉猡身后有一只暗影飞来,“叉猡小心颈后!”而叉猡无需回头,骨镖反手在后已将其斩断两半。
“王子无需担心叉猡。叉猡可是最为顶尖的猎人。”
一只方杀,数只连上,从水泽之中一跃而起的长梭暗影群起而攻之。但君臣配合默契,苍狼抽刀方退,叉猡骨镖已至敌首,骨镖回环尚未归位,狼牙破空恰逢其间,不多时便一举歼灭。
苍越孤鸣心下稍舒一口气,刚要顾及随云远的情况。却见她用软纱罩住了其中活蹦乱跳的一只,正很是专注地观察起来。
刚才袭击他们的生物形似某种鱼类,体长而扁圆,略呈梭形,头背通体青黑近于墨,两鳍伸展如同蜻蜒薄翅,两颌等长,颌牙呈叉形,多行排呈带状。此时正像是被翻上干案一般拼命弹跳翻身。
“这是……鱼吗?”苍越孤鸣也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
“嗯。看起来是无鳞鳐的一种,不过我没见过这么大,这么凶猛袭击人的品种。”随云远点头同意,将软纱抛掷展开,让这条不明生物重归于黑漆漆的暗潭之中。
“哪里有会飞的鱼?”叉猡反驳道。
“不是飞,只是尾巴拍水跃出水面而已。走吧。”随云远淡淡解释了一句。
三人转过一处石壁,眼前之景豁然开朗,别有洞天。夜墨之中,月华如水,云泻似绢,星光倒倾流入月湾,万里渺渺烟波之上静谧如同蟾宫仙境,冲击性的美丽令人不禁屏息而叹。
“真正是人间绝色,此等美景想要看,也要有命在啊。”苍越孤鸣收刀在侧,仰望感慨道。他转向叉猡询问,“可有月银浮萍?”
“月银浮萍生长在水源处,想要采集就要入水,只是这水中食人猛兽很多……你在干什么!快出水!”叉猡答了几句,忽见随云远不知何时已经潜入水中,只露出一双明明如月的眼眸在细浪之上,不免高声叫嚷起来。
不等岸上的两人拔刃相救,水面之下四面八方而来的猎食者迅速包围过来。随云远蓦地深坠入水,倏忽之间便彻底消失了踪影,水面之上连一丝气泡也不见。
“云远!”
苍越孤鸣不由得紧前一步,即将入水救人,立即为叉猡死死攥住臂膀,“王子不可冲动!”
长夜空静,银澜声碎,忽闻不知何处的一道尖啸,水下突现冰霜结刃,剑气纵横之间犹潮势澎湃之厉,如水波回旋连绵不绝之恒。水下众兽立时慑威而退,稍慢不及者即被浸透近于无色无形的软纱无声绞杀,一个接连一个翻肚漂浮水面。
在此起彼伏的翻白肚之中,随云远探出头来,向着岸上两人微微一笑,转而又压住水花翻身入潜,竟似游鱼般迅即无声,灵活自如更胜于平时。
“好俊的水上功夫。”叉猡深为感佩地赞叹道,“从前鸮羽族入水采药,常常要牺牲性命才能成功。”
苍越孤鸣也蓦地放松下来,这才发觉自己因为太过紧张,而死攥在刀柄之上的右手掌心,已经深深钤印出痕迹,仍然不免轻斥了一句,“真是胡闹。水中危险,难道不能使用船舶吗?”
“寻常人只是到此就是豁出性命了,哪里还顾及得上船舶?”叉猡深感好奇地目光追寻随云远,“简直像是传说之中的鲛人一般。她的眼泪能变成珍珠吗?”
“当然不能咯。”月下之影向岸边疾转腾起,飞旋而绽的裙绢如若幽夜冷昙千姿瞬放,而倏忽之间华收彩敛,归于沉寂,随云远将尚沾水露的月萍丢给叉猡,不过运功片刻,衣上水迹尽数消散,接着回答,“就算真是鲛人一脉,也只有纯血主脉才会泣珠。”
她周身环绕着淡淡的血气,领悟感念天水之意仍残存眉峰,在月光流照之下,容色如玉,眼波潋滟,正是武境突破之兆。
话音未落,叉猡就急上前来探问,“你受伤了!这片水域雾气常混有瘴毒,你……”
随云远向叉猡平摊展开双手,只见掌心血肉翻出,伤口斑驳,却并无中毒迹象,而皆是自伤于她自身的剑气。
她还不能完全控制好它。
“你的剑心桀骜过甚,而缺沉静统御,才会反噬自伤。孤注一掷,血溅五步,这不是剑客之道,而是刺客之道。”苍越孤鸣沉声点评道,“你的境界不稳,有待巩固。”
“先不说这个了。叉猡,你看这样足够数量吗?”随云远问道。
叉猡不住点头,“够了够了。如果有剩下的部分,能否都卖给我?我想给鸮羽族多留一些储备。”
“当然,只要小王子同意,送给你就是了。”随云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她分明背对水湾,却忽而正色催促叉猡收起药材,“有人要来了。”
一条简陋竹筏,竟由远而来,渐渐靠近,竹筏之上并无船帆,全靠白发老者真气驱动水流。
“此地怎会有老人出现?”叉猡讶异道。
随云远并未回头,却以微妙笑意看向苍越孤鸣的眼睛,仿佛是在说这可是冲你来的。
“这真是出人意料,这还是老夫第一次在恶沼之内,看到毫发未伤之人。”来人发须皆白,长髯垂在身前,手持玉石扶杖,缓步而来,仙风道骨,精神矍铄。
“你是谁?怎会出现在此?”叉猡出问之时,随云远已将自己转身隐在苍越孤鸣身后,侍人一般低眉垂首而立,几乎无声隐藏在阴影之下。
“老夫名唤忘今焉,自号非然踏古。原是在小村落教授童少的一名夫子,但现在只是一名避祸隐世的老人。”
“避祸,莫非是魔世之乱?你是中原人。”苍越孤鸣说道,“恶沼如此险境,选择此处避祸似有矛盾。”
“似险非险,说危不危啊。”忘今焉缓缓捏须感叹一句,“世间险恶莫过人心。禽兽之恶,只在求生;人心之恶,恶在贪妄。求生者有法可治,贪妄者无药可医啊。”
苍越孤鸣若有所思。
忘今焉说着从宽袖之中取出一包,“这是恶沼生物最厌恶的香粉。有此傍身,恶沼之中来去自如,老夫也是偶然发现。因此恶沼之险,反是老夫之安全啊。待你们离开之时,就分少许与你们脱身罢。谈了这么久,还没请教各位名讳?”
“我是苍越孤鸣。这是叉猡与随云远。此番有劳夫子赠药,只是我们尚有要事,容当后报……”他正要向忘今焉抬手抱拳告辞,随云远却悄悄扯了一把衣袖制止,反而上前一步自己走至前排。
“有一不情之请本不应叨扰阁下,但我们此番前来是为救伤患之命,想要采集月银浮萍入药。恳请借用阁下的竹筏一用。”随云远说得恳切淡然,毫无破绽。叉猡露出吃惊的样子,却也并未被忘今焉所重视。后者哈哈一笑,揽髯而应,“助人为乐,老夫自然不会推辞,就让老夫一助罢。”
竹筏缓缓破开水面,向着月凝湾的深处进发,忘今焉与苍越孤鸣闲谈至当前苗疆局势。
“如此说来,各部残民虽是聚集成军,但内斗甚重,难以团结。”忘今焉拄杖在前,夜风吹过丹绣银缎如浪招展,昂然挺立筏前。
“内斗不止,众军必散。若是如此纵容下去,总有一天会难以收拾。我虽看出此中关碍,却苦无破局之法,为之奈何。”苍越孤鸣回答道。
“相识即是有缘。老夫有一法,可与苍狼王子参考一二。就不知王子是否愿意听?”
“夫子请讲。”
“老夫教书十几年,也曾惩罚不听劝教的顽劣之徒。但一味强势打压,只会滋长愤恨,所以在建立威望的同时,也要让对方感受到你的真心诚意。施恩,立威,双管齐下。”
“赏善罚恶,恩威并行,宽严相济。”苍越孤鸣颔首之余,不由得看向随云远。后者负手立于负责警戒的叉猡的身侧,却只将目光遥遥放空于无尽月色之中,仿佛丝毫未将两人之谈听入耳中,神容飘渺无定,几欲奔月随风而去之感。
“这其中的分寸,还需王子自行斟酌。老夫只怕王子的时间不多了。”忘今焉顺着苍越孤鸣的目光打量了一眼独自陷入思绪的随云远,继而收回目光缓缓而道。
“你这老头,把话说清楚!”叉猡怒而质问,随云远也探过注意放在忘今焉的身上。
苍越孤鸣温声制止叉猡,“叉猡,不可无礼。夫子,请见谅。”
“无妨,老夫非是诅咒王子,而是提醒王子,敌人不只是北竞王啊。”
“魔世。”随云远忽然插言,“帝鬼想进军苗疆,也要先过了中原这一关。俏如来的师尊,默苍离,可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战场凶险,变化莫测,便说他止戈流斩首帝鬼之计落空,天擎峡一役再失中原群侠之心。一国安危不能尽数托付与他人。”忘今焉闻声相驳,却是不急不徐,轻言慢语,更似夫子传道解惑。
而随云远亦不相争,只一拱手作江湖礼数,“承教。古人之所谓足不出户可知天下事,便是指阁下这般人物罢。”
忘今焉抚髯而笑,继续向苍越孤鸣解说,“赞谬了。若是魔世有所动作,铁军卫便不会坐视,站在保卫苗疆的立场,必须有所抉择。撼天阙要的,是整个苗疆的毁灭,这是一个相互牵制的锁链。牵一发而动全身。”
“魔世进逼将迫使铁军卫倒向竞日孤鸣,攘外先安内。撼天阙现在守在后方动向不明,铁军卫不能全心对付魔军,却也同样无法全力对抗撼天阙,弭平内战。”苍越孤鸣接续总结道,忍不住双拳紧握,“撼天阙,你怎能如此狠毒,苗疆是你的根啊。难道你真要苗疆彻底灭亡吗?”
竹筏之上,众人一时冷寂,唯余两畔瑟瑟寒风,溶溶孤月,照离人路。
此时已近终点,忘今焉从水源之处指点出月银浮萍的所在,叉猡跳船打算全部采收,却为苍越孤鸣所阻止。
“叉猡,只取足够的数量即可。”
“不违天时,不夺物性*。苍狼王子果真是仁厚秉性。”忘今焉赞赏地出言宽慰,“月银浮萍本极为难得,想来今日能有如此之多,也是上天感念王子仁心,必将护佑王子。”
“夫子赞谬了。此次多谢夫子指点苍狼,颇有所获。”
忘今焉对此十分满意。
“一人过活,虽然清净却也难免无聊。苍狼王子不嫌老夫多话,诚心听入老夫之言,老夫才是感激万分。分别在即,最后老夫再增一则寓言,望苍狼王子能得悟其中真意。”
“夫子请说。”
“一对兄弟,将家产换做金砖,分装两船。船只行至半途,无法承受重量开始下沉。大哥放弃金砖,船顺利靠岸。小弟却是抱着金砖一起溺亡。”
“哈。”随云远轻笑一声,黛眉微挑,眸底现出微妙之色,“绕了一圈,阁下最终竟然是为竞日孤鸣来作说客。王权并非金砖,能轻易抛舍,倒不如说是诅咒,唯有至死方休。便是小王子舍得,竞日孤鸣可敢放得他活命吗?谁不知道,苍狼王子从这里跳下去,苗疆内乱立即平了。”
“姑娘怎可如此刻薄?你于妇言一道,还大有可为之处啊。”
“不正面回答问题,却以身份论人,貌似宽忍,实则蔑视。你也不过如此。”随云远冷然评价,“阁下若果真有心襄助,便该拿出诚意,而不是以似是而非之言诱骗试探,邀取晋身之资。”
“少年人就是心急,这是嫌弃老夫多言了。”忘今焉并不恼怒,反而朗然大笑,“姑娘之敏锐,不下于苍狼王子,难道真正看不出撼天阙的谋算吗?”
不甚高明,却抓准时机的挑拨。
“善战者,求之于势*。形势所至,便是天阙孤鸣又能如何?强者的通病,就是以为自己的武力能够扫除一切,智者的通病,就是以为自己的计谋能够算尽人心。其实,在这世上,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