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他们一行六人由寒生领着折返了一趟华胥国。
让人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回踏入这里的地界,他们就完全感知不到任何时间的加速流转了,寒生甚至还站在原地认认真真地盯着太阳盯了小一刻钟,确定这太阳的运转速度,短时间内用肉眼基本上无法观察出来,这才相信那个法阵已经完全被解除了。
而后他们分成了两拨,一拨去往了华胥皇城的城墙上,一拨回到了那尸横遍野的地下监牢,约莫小半天的时间过后,华胥皇宫后方的一片荒草地上,立起了几十个大小不一的新坟。
其中最大的一座,位于所有坟堆的正前方,那是华胥国皇后徐凝的墓。
寒生一个人站在这座土堆前,风吹起了他一头纤长的墨发,将他那身黑袍的衣角也连同着发丝一并卷入尘埃中。
陆溪屿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后面踩着脚下夯实的土堆蹦到他的身边,在他肩头处探头探脑,但始终没敢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过了好一会儿,不知寒生是想到了什么,喃喃开口道:“陆溪屿,我想起来了,我好像在很多年前,见过这位徐皇后。”
陆溪屿心下一惊,道:“真的?”
“嗯,但实际上时间也不早,差不多就是你这一世转世出生之前吧。那时候我恰好流浪到了华胥国的附近,因为实在是太饿,但又不敢去同人类说话讨要吃的,所以就自己一只妖蹲在路边。等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都要饿晕过去了,这时候来了一位十分庄重的夫人,她瞧见了我,便命属下从马车里取出一碗饭食给我吃,然后我都还没有来得及同她说谢谢,她就上马车走了。”
“一开始我完全不知道她是谁,后面还是从街边议论的路人口中得知,她居然是这华胥国的当朝皇后。”
寒生的语调很缓,就像是在叙述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前几日来这里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将她们二者结合为一人,直到现在也是,总感觉……不太真实。”
“陆溪屿。”寒生道。
“我在。”陆溪屿挺直了腰背。
“华胥国这事,我怀疑是什么人用来达成某件事的一枚棋子,而这些人里面,有很大可能就包含青光院。”
陆溪屿的表情一秒就严肃起来了。
“但是我们没有证据,没有办法指认青光院就是这件事的主谋或次谋。”寒生转过了身,看向陆溪屿的那双眸子,又逐渐从黑色褪成了金色:“所以我觉得,之后还会有一些事情要发生。”
陆溪屿上前一步,将寒生搂进了自己怀里,右手在他的脑后摩挲片刻,道:“不怕,我们做好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可是这天下第一捉妖院的院长呢,你又是我的院长夫人,我们两个在一起,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
寒生没有说话,兀自将脸往他的肩颈处埋了进去,沉默良久后,轻声道:“嗯。”
看到这一幕,不远处站成一排的四个小孩,纷纷十分自觉地转过了脑袋,红着脸把视线移开了。
*
三日后,他们回到了杪秋院。
原本陆溪屿是兴高采烈地牵着寒生往里走,说什么累了这么久可算回来了,他一定要抱着自己媳妇儿香香美美地睡上三天三夜,把之前消耗的精力全部补回来。
可刚走到院子门口,其他四个小孩都已经先行进去了,陆溪屿却是停下了脚步,在门前左踱右踱,愣是不敢踏进杪秋院那道高高的门槛。
寒生不明所以,拉着他就要往里面迈:“你干什么?都到家门口了还不进去?你是要学治水英雄三过家门而不入是吧?”
“诶诶,别别别。”陆溪屿惊恐万状地拉住他:“我们,我们走后门,从后门绕到我寝房去……”
寒生蹙眉道:“你又发什么病?”
在他的再三逼问之下,陆溪屿终于是憋不住事,左看看右看看,确认周围没人,这才附耳上前同他道:“老,老三现在在院里,就等着我回来呢,要是让他知道了我现在已经到门口了,他还不得直接冲出来拿着他的剑追我十条街啊……”
陆溪屿的话音刚落,从东道院的方向就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师——父——你终于滚回来了!!!”
陆溪屿当即被吓得发出了一阵颤音,哆嗦着两条腿扭头要跑,却是才迈出去一步,就被寒生抓着后领一把揪了回来。
“跑什么!自己干的好事自己承担后果,你堂堂一个当院长的人不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吧?”
“我,我……”
眼瞅着那声音的主人离自己越来越近,陆溪屿想着反正横竖都是死,还不如直接来个干脆。于是也不跑了,就这么明晃晃的站在了原地。
于是他很快就在下一秒,与从杪秋院大门一个大劈叉横跨而出的林成济对上了眼。
林成济的手里还举着陆溪屿给他打造的佩剑,正准备挥舞着剑刃冲上来劈头盖脸地朝他怒骂:“好你个狗屎师父,居然千里迢迢把我从南斗院叫回来就是为了给你这破屋子看家?!老子这个月的全勤都没有了!!”
结果在抬眼瞧见站在他身边的寒生后,当即就从半空中落了下来,还没在他们面前站稳,就已经提前将自己的剑给藏到身后,看看寒生又看看陆溪屿,道:“师父,这美人儿打哪来的?”
陆溪屿见自己靠沾寒生的光得救了,料想这小子在后者面前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整个人瞬间都牛气了起来,鼻尖几乎要翘到天上,朝林成济挥挥手道:“走开走开,这我媳妇儿,不许看!”
林成济摸着下巴上下打量了好几遍寒生,道:“你媳妇儿?你不会在路上把别人家要成亲的新娘子给抢过来了吧?胆子挺大啊你——快给我也去抢一个。”
陆溪屿抬手给他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什么抢的?你会不会说话?这可是你师父我明媒正娶娶进家门的媳妇儿!是我们杪秋院的院长夫人,也是你冒犯谁都冒犯不得的师娘!!”
“哎哟——”林成济吃痛地捂着被敲肿的地方,抱着头来来回回在寒生周围转了好几圈,忽地十分自来熟地凑上来同他道:“师娘,你是不是眼瞎了才看上我这个智障师父的啊?天底下好男人这么多,哪个不比他强,您就非得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
“林成济!!你这张破嘴给我收敛一点!!”
“略略略,我就不,我说的是事实好不好?有种你来打我啊,诶,打不着~”
寒生在边上看着这师徒俩像两个小孩一样追赶打闹的场景,不禁“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这俩扭打在一起的家伙立即就停下来了,齐刷刷地扭头将视线移到寒生身上。
寒生抱着手臂饶有兴致地开口道:“陆溪屿,你这徒弟挺像你啊,性格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林成济又歪了头,不知是在和某人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陆溪屿是谁?”
立即脑袋上就又挨了一巴掌,陆溪屿道:“你别管,这是你师娘唤我的蜜称。”随后某人就松开他屁颠屁颠地跑回寒生跟前,道:“嘿嘿,那可不,这小子就是我带大的,跟我儿子似的,诶阿生,要不我们干脆就认他当儿子吧,这样你也不要亲自生了……”
“当个屁!谁是你儿子!你才比我大几岁啊?就这么想当我爹?呸!”
“你闭嘴,没你选择的地!你小子能当我儿子都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呢,给你还不知好歹!”
“什么狗屎福气,我才不要!姓陆的我告诉你,你可是有把柄在我手上的,别逼我到时候我在南斗院赚的钱一分都不给你!!”
这句话倒真真抓到了陆溪屿的软肋,让他一秒就闭嘴了。寒生又是没能忍住笑,在原地捂着嘴站了好半天,这才开口对对面那小子道:“你叫林成济?”
林成济一听到美人儿师娘和自己讲话,立即就安分下来了,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一礼,道:“是我,师娘。”
寒生之前笑得腮帮子有点痛,迫不得已抬手揉了揉,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咧开的嘴角,道:“听你师父说,你每个月在南斗院讲学得的工资,基本上全都被他给吞了?”
林成济本来还好好的,一听到这话,顿时就来气了,当即跳起来扭头指着陆溪屿的鼻子大骂道:“就是这个家伙!!贱人!!和南斗院院长串通好了把我每个月的工资直接从宿宁寄到杪秋院去,根本就不经过我的手!!一年了!整整一年了!我在南斗院打了整整一年的工,我的工资我一次都没见过!!”
“放屁!”陆溪屿自知理亏,说话的声音小了很多,但依旧理不直气也壮地道:“我每个月都给了你零花钱了好吧,谁让你自己不好好省吃俭用,全部花完了来怪我?”
经他这么一说,林成济霎时更气了,要不是寒生赶紧拉着他,他能够直接给蹦到天上去:“你还有脸说!!我一个月工资多少?一百五十两银子!你一个月给我多少?五百文!!姓陆的你是真的黑啊,头一个月发工资的时候要不是他们南斗的大弟子和我说,我根本就不知道我一个月工资有这么多!我还以为我工资就五百文!!!”
陆溪屿捂着耳朵一脸正义地拒绝听他讲话,林成济简直要被这个人气死了,冲过去掰开他的手冲着他耳朵继续吼。寒生瞧着这闹腾得像疯了的两人,无奈摇了摇头,上前去把他们两个扒拉开:“行了别闹了,你要实在生气,等下我回去帮你揍他。”
这句话是对林成济说的。后者一听,眼睛顿时就亮堂了,忙不迭松开陆溪屿,转过来抱住了寒生的胳膊,贴着他蹭了蹭:“师娘真好,我爱你~”
陆溪屿这下更加不依不饶了,冲上来直接抬起一脚就要把他踹开:“给我滚!我媳妇儿是你能爱的?信不信老子抽死你?!”
林成济急急忙忙躲到寒生身后,装出一副委屈至极的样子道:“师娘他威胁我……”
他这一小表情顿时让寒生内心母爱大盛,下意识抬手在他头顶摸了摸,道:“没事没事,我帮你教训他。”说罢抬头一秒变脸,朝对面的陆溪屿怒吼了一句:“给我滚过来!!”
陆溪屿被他这声吓得差点没当即跪下,哆嗦着两条腿颤颤巍巍地过来了,浑身上下那副窝囊至极的样子,让林成济看了几乎要当场笑死。
寒生将林成济像护崽一样护在怀里,同时瞪着一双眼睛看陆溪屿道:“你这师父到底是怎么当的?欺负徒弟都欺负到这个份上来了?之前对风吟也是,现在对这个最小的也是,年纪轻轻把人家赶出去就算了,还这么堂而皇之地借自己的身份强夺本来就属于他的钱?你怎么这么臭不要脸啊?”
寒生骂他明显比林成济骂他要有用多了,陆溪屿瞬间整个人就蔫了下来,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低着脑袋道:“哪有欺负……还有,都说了之前风吟那件事我不是故意的嘛……”
寒生气道:“那成济呢?他才十六岁!十六岁你就把他给别人家送去了?你就这么不待见你这个徒弟是吧?”
“我没有……”
“没有那你还不快赶紧想办法把他接回来!十几岁的孩子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你这个当师父的也从来不想他会不会想家!一天到晚简直就钻钱眼里了!!”
“我,我……”陆溪屿把头低得几乎要钻进地缝里:“这事我也没办法,暂时接不回来……”
“什么意思?”
“我和南斗院签了条约,说是这小子得在他们那边教十年的书才能回来,要,要不然我就得付他们违约金……”
“十年!!”这回完全不需要林成济煽风点火,寒生就已然勃然大怒了:“陆溪屿你疯了是不是?你哪就那么喜欢钱啊?你怎么不干脆也把我卖给道盟他们换银子呢?那卖的钱不得让你活个八百辈子的啊?你再顺便把你另外两个徒弟给卖了呗?刚好一人卖五百两。还有你这屋子还住着干什么啊?装修请人哪样不要花钱?干脆也全拆了,你一个人滚去住不要钱的草棚去,顺便还可以把这屋子拆下来的木头瓦块全部卖掉,那得卖多少钱啊?”
“我我我……”陆溪屿被他吓得当即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右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摆,仰头道:“阿生你听我说,我没这个意思,我真的没这个意思,我就是想着让这小子去那边历练历练,然后就和南斗院签条约了,签字的时候我也没太看清楚,本来瞧着是只有五年期限的,不知道怎么的,签完之后再一看,就变成十年了……”
眼见着寒生一个巴掌就要落到陆溪屿脸上,一旁的林成济还是怕后者会直接被这么打死,赶紧拦下前者道:“诶诶师娘师娘,好了好了,您也不用这么生气,其实我在那边过的还挺好的,他们也都包吃包住,逢年过节地还会送我一些小礼物……真的,我在那边挺开心的,一点也不难过。”
寒生把手放下了,扭头狐疑地盯着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林成济松开他,在他面前原地转了几圈给他展示:“您看我,长得壮壮实实的,就是现在还有点矮,不过也是因为没有完全发育嘛,等再过个几年我就长好了,说不定到时候就比师娘还要高了!”
寒生依言上下打量了他几番,瞧着这小子虽然看起来的确比较瘦小,但现在还处于身体发育期,等日后再长长身量什么的,差不多就可以追上他大师兄了。便也收回了对陆溪屿撒的满肚子气,瞥了一眼还跪在地上的后者,毫不客气地甩下了一句:“瞧你那窝囊样。”便兀自拉着林成济回院里了。
陆溪屿怯怯地跪在地上,望着他们两个离去的方向,好半天都不敢起来,直到有西佛寺那边的小和尚来院门口接班,这才瞧见他,惊疑地唤了一句:“院长,你怎么跪在这里?”他这才方觉丢脸,赶紧起身拍拍膝上的灰,朝那小和尚对付两句就一溜烟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