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烈日照明天地，炙烤其中，像被捂着口鼻一般窒闷难呼吸。树梢上，蝉鸣一声接着一声，烦人至极。

宽广的庭院中，两名十四五模样的少年郎持剑对练，几个回合下来累得气喘吁吁。

其中一名高个的少年抬手叫停，“歇歇吧，阿蛮。”

被换作阿蛮的少年以袖拭汗，“歇！”他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身后粉白的月见花被他坐下带起的风拂动，“这大热天练剑太遭罪了！还不如我们以前要饭时，好歹天热了不出来就是。”

另一名少年也在他身旁坐下，“话不能这么说，如今有吃有住，还有师父教，将来学得一身本领行走江湖，助人为乐，比做叫花子好多了。”

“可是好累啊！”阿蛮痛苦地扭着眉眼往后倒下，“璀义尔你太能忍了！”

璀义尔笑笑，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平和，“只一门心思研究一物便能维持生计，我觉得很好。”

“真的吗？”阿蛮撇撇嘴，蹭地坐起来，头发上沾了月见花的花瓣和杂草，“我听几个师兄说，宗主上次抢人得罪了青岭阙的姐姐们，以后遇见肯定会狠狠教训我们。而且啊，我还听说宗门其实缺钱来着，会偷偷把不争气的弟子发卖！”

“发卖？”

“男的卖去矿山做苦力，女的送进窑子啊。我们入宗时不是被逼着签了……额……”他想了想，“那个身份契？跟卖身契差不多吧？”

“是啊，要卖就先卖了你们两个懒汉。”冷冰冰的声音从身后而至，吓得两人腾地站起，转头就看见红衫的女人冷眉凝视着他们。

“宗主！”

鱼忍顾黑着脸走来，俯看着二人，见二人面生，想来是新招的弟子，她问道∶“你们师父是谁？”

阿蛮吓得话都说不抻头，还是璀义尔走出来半步∶“回宗主，我二人拜在韩山师父下。”

韩山是力道大道者，与那些练重武器的同道中人不同，尤擅剑术，因而也主要教弟子们练剑。

“韩山的弟子……”她往旁掀了下眼，“你们不是每日要挥剑一千下吗？做好了？”

“……还未。”

“你们眼下如此空闲，为何不练？刚入宗门就偷懒，日后怕是也不勤奋，难成大器，不如现在早点下山，也不费我宗门饭粮。”

阿蛮被她的话吓得一激灵，“宗主，我们真没偷懒，您来之前一直在练！还练的是对招！”

鱼忍顾一个眼刀扫过去，阿蛮瞬间感觉跟被割了似地疼，“手不懒，嘴也没闲着，谁许你妄议宗门？”

璀义尔赶紧拉着阿蛮跪下，“宗主！是我们失言了！请责罚我们吧！”

鱼忍顾盯着他们弯曲的脊背，“听谁最先说的？”

“额……”阿蛮满头大汗，这要是报出师兄他们的名字，等宗主去教训之后，他和璀义尔二人将来定不会好过。

璀义尔声音轻微∶“在食堂随耳听到的，不知是谁。”

“咳咳咳……”连连的咳嗽声打断鱼忍顾原本要张开的嘴。

阿蛮悄悄抬头去看，只见一身素白衣衫的男人手握成拳掩在唇前，咳喘平息之后抬眼望来，面颊发着红——一表非凡，正是他们大师伯席予川。

两人顿时放下心来。

席予川走到鱼忍顾身侧，“闲言碎语乱传，总怪不得他们生了耳朵。小鱼，孩子无心之过，原谅他们吧。”

鱼忍顾只瞥了他一眼，又重看向两个少年，“把手伸出来。”

阿蛮和璀义尔头也不敢抬，只将两手平举过头顶。

啪啪两声，树枝抽在掌心，火辣辣地疼。阿蛮咬紧牙关，以为结束了刚舒口气，没想到紧接着又狠狠抽下来两回，一次比一次更使力，打得伤口瞬间发肿发烫起来。

鱼忍顾将树枝紧紧攥在自己掌心，几乎是要嵌进去，“不痛是不会长记性的。你们明白了吗？”

璀义尔将身子伏得更低，“弟子明白，日后定当谨言慎行。”

阿蛮委屈得红了眼，可也只能认罚，“不会乱说话了。”

鱼忍顾将树枝甩在地上，转身离去，席予川叹息一声，看向两人，“你们继续修炼吧。”

璀义尔∶“多谢大师伯为我们说话。”

席予川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去追上鱼忍顾。她阴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本想说她不该如此暴戾的席予川见她愁苦，软下心来，“小鱼，别太在意。你之前抢夺人才得罪不少宗门，他们为报复四处传谣，这并非我们能控制之事。”

鱼忍顾眼也不眨，“找出传谣者，命人上他宗门打一顿就安静了。”

“小鱼，又会结仇的。”

“那又如何？你我再清楚不过，忍一时并不会风平浪静。”她冷然地看着前方，浓黑的眉肃然凛起，“这种破谣言继续增多，今年的招生就会受影响。招不到有才能的人，我们还得做多久的第四大宗？”

席予川知她为此百般操劳，不忍再拂她意，“那此事交由逍遥吧，他最擅长。”

“嗯。”鱼忍顾应了一声，加快步子往前走。

“宗主！”今日轮值守门的小伙子两步并一步，大跨步跑来，“宗主！山门口有人找你！”

席予川隐有不妙之感。

鱼忍顾皱起眉，“话说清楚，谁找我？”

“那位公子不肯说姓名，只道自己是宗主旧时亲人，有东西要还给你。”

鱼忍顾眉头更紧，她鱼家满门死于匪徒之手，哪还剩什么旧时亲人？

“攀亲骗到我这里，愚蠢至极。”鱼忍顾冷笑一声，她倒要去瞧瞧谁胆子如此之大，她一转方向，往山门走去。

吱呀一声，守门人将门打开，鱼忍顾一眼便瞥到坐在石阶尽头的清瘦背影——灰扑扑的布衣，简单束起的发，斜背了个包袱。

对方听到声音扭过头来，露出阴天星月般黯淡的眉眼，朦胧疏远。

“师姐。”男装的外表下，开口是女子温和的声音。她站起身。

这么多日子过去，鱼忍顾自认早学会了将愤恨埋在心底，不浮于面，好维持她身为宗主的体面。可看到她的刹那，那些愤恨的火苗就不断燃起，让她心胸沸腾。

鱼忍顾几步上前，死死地盯着她，明明气急，却无法像上次一样直接给她一巴掌。

那张脸实在是过于憔悴可怜。左边颧骨青紫，右侧腮颊发肿，一脸伤痕不说，眼睛又红，眼下反倒是一圈黑，曾经圆润的脸庞瘪了下去，比上次来时还甚。

尽管看起来如此凄凄惨惨，她的脊背仍然挺直。就像是水池中被暴雨冲淋的荷花一样，残花凌落，花梗却依然挺立。

席予川瞧她这副模样，下意识问道：“你怎么了？”

卫水苏本没想哭的，自看到师姐他们就在强忍心绪，可一听此话，眼泪瞬时就滴了下来。

她飞快抹掉泪水，“遇到些麻烦罢了。”

鱼忍顾撇开眼，“呵，估计跟着人乱跑，什么事都参一脚，把自己整得团团转。笨得走不动江湖了，来送死是吗？”

卫水苏没有在意这些挖苦，她取下背上的包袱，从里面拿出骨灰盒递伸过去，“我是来送师父回家。”

师父的尸骨碎裂，散在妖魔残躯中实在难以辨认，她在阴阳洞整整待了十日，才依靠青石和师父微弱的联系将其找全。有时太专注于找师父，回过神时已被半死不活的妖魔们靠近，这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鱼忍顾接过白色的陶瓷盒，面上看似不起波澜，心中早已滔天巨浪。

即使是早就知道的结局，再次揭开时还是会感到疼痛。

听卫水苏将来龙去脉说尽，鱼忍顾失笑。

师父啊师父，你临走前一定想不到，自己是为了一个多么无情无义之人奔波甚至失掉性命吧？可命运尽捉弄人，偏又是这个无情无义之人为你收尸。

鱼忍顾捧着骨灰盒，冷冷地看着卫水苏。她不愿去细想这一路卫水苏的心酸苦楚，也不去猜她为何寻找师父。

无论如何，她绝不会给同一个人伤害自己第二次的机会，“既然你还有半分良心，那我今日便饶你不死，你走吧。”

“等等，还有这个。”卫水苏低下头，将一直挂在脖间的青石取出，“这是时间之石，虽然有点坏了，但依然有很多奇特之处，南星师兄一定用得上。”

鱼忍顾面上神情几经更换，复杂难言，“……叛徒，少叫得这么亲热。你捡来的东西再珍贵我也不稀罕要。滚吧。”

卫水苏捏着青石，很是失落。木已成舟，道歉也没太多意义，只是看着师姐如今愤恨难受的神情，她实在愧疚，“师姐，你若气不过，打我一顿吧。”

“不许叫我师姐！都让你滚了，你怎么还厚脸皮赖在这里？！”鱼忍顾抬起手就要扇她，看着她鼻尖嘴边的伤口又顿住，迟迟扇不下去。

卫水苏仰面看着她，灼灼夏日的光映在她淡棕色的眼中，消解了热意，只余温情与坚毅。

“我要在鸭掌山下等一位朋友一个月，”鱼忍顾听得前句正要发火，又听她说，“离开以后，我永远不会再回到此地。”

卫水苏这段时日想了许多。只要待在静海州，只要有机会再看见他们，她就会生出亲近之心、想家之意。可生活总要继续。而且虽说她是想弥补过错，可师兄师姐怕是并不想要，老晃在他们眼前只会惹人伤心，不如带凤吟干脆走得远一点。

等落脚以后，她会写信让赤华明年到新住处来寻她。

鱼忍顾一时语塞，嘴唇动动又抿住，“呵，说说而已，我如何信你？”

“我可以发誓。”卫水苏伸出三根手指，“我卫水苏对天地大道起誓，一月以后，此生永不——”

带着厚茧的手掌折下她的手指，卫水苏一愣，看向同样愣住的鱼忍顾。

鱼忍顾松开手，状似无谓，“我懒得听你起誓，赶紧走吧。”

卫水苏心头泛酸，明白师姐还是如此心软。

“我等下就下山，客栈还有人在等我。”

她看着不施粉黛仍艳丽动人的六师姐，三年的光阴令她比以前更沉稳，身板也更加精瘦有力。

六师姐一向是宗门法术最强，脾气也最急，本该傲视群雄之人偏偏又有一副好心肠……以她这样的性子，挑上宗主的担子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

卫水苏如此一想，心疼不舍之情又萦绕心头，“师、鱼宗主，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千万要记得我，什么都行。”

“你——”鱼忍顾说不出话。面对这和三年前一模一样的傻气，她说不出一句话。若她一直如此就好了，若当时不抛下他们……百转千肠，愤恨与伤感同时扑来，她突然感到很疲惫。

从小卫水苏就是如此，总令她挥出的拳头像打在棉花上。

“既然什么都行，替水云宗去参赛如何？”紧闭的门后闷闷地传来一名女子平静的声音。

鱼忍顾转过头去，一听就认出来人，“师姐？你怎么来了？”

“难以自抑，扣一分；心慈手软，扣一分；险些坐失良机，扣一分。小鱼，今日我要扣你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