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赤华大致能猜到故事的头尾。
故事的开头，爱护徒弟的师父不远万里找到了藏着神器的魔窟。义无反顾跳下去后，用生命换来了一次奇迹。
故事的结尾，得知真相的弟子在伤心痛苦之后继续前行，追寻自己的人生。
只不过卫水苏如今的眼神完全不似放下了就是。
赤华一扬眉，“你不是被赶出水云宗了？回去挨揍？”
“我如今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赤华，这段时日多谢你们的照料，再见。”她的声音很平静，说完便将包袱往上拎了拎，跨步向外。
赤华的目光跟着她，“就这么直接走了？好不容易才等你从龟壳里出来。”
“抱歉，船票我已经买好了，不过我等下要先去个地方。”
“几时的船？”
“一个时辰后。你要来送我？”
赤华笑而不语，移开视线没有看她，良久后才说道∶“真遗憾，我可是大忙人。”
卫水苏理解，京城的公子们宴会确实多，她点首，“明年见，赤华。”
“看缘分吧。”他转身先消失在了转角。
*
红灯红绸红双喜，连看门的大黄狗都绑上了红缎，汪汪地叫着。
谭凤两家一副天赐良缘的喜庆模样。
眉清目朗的凤宇文在大堂中与宾客寒暄，他挺直弯了大半辈子的腰背，一双唇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忙了半晌，说出来的话却都只有半截。
“这嘛……”
“我可不好说……”
“刘老爷你想多了～”
凤鸣人还在闺阁，他却已端起七王爷丈人的气派，故作高深。
方长脸的凤夫人王秀出在无人处黑着脸，宾客相迎时又笑容满面。
一对私下互相嫌恶的夫妻正为了颜面做戏。
门外喧嚷声不断，门内的女子却不为所动，只是无声地坐在床榻上，眼睛盯着紧紧合起的窗户。
白色的窗格纸上什么都没有，可她知道，在那之后其实有一棵快枯死了的石榴树。
儿时，她也曾在石榴树下向双亲炫耀自己被夫子批了甲等的作业。直到后来父亲纳妾。
父亲总将母亲与温柔可人的姨娘比较，惹得母亲生气，夫妻二人日日吵架，再往后连话都不同彼此说，一张正脸也不给对方……
根是从那时开始烂的吗？
候在身后的丫鬟米楼面露难色，“小姐，再不换衣裳怕会误了吉时。”
凤吟将头转过来，平静地看着她，“你给我换就是了，没拦着你。”
得到这样冷漠的许可，米楼硬着头皮为其换上红艳的喜服。
她手上动作不停，心中腹诽也不断∶装模作样，明明就为了跳进金钱池干出下作事情。一听说妹妹要做王妃又后悔了吧？想挑个更好的丈夫？当真势利。
米楼将凤吟带到梳妆台前，凤吟看着镜面中的自己——单薄的唇，细柳叶样的眉突吊在高眉骨上，生硬凶恶，一副刻薄相，还显老。
单看还不错的五官凑在一起反而别扭，最惨的是，没继承父亲的瓜子脸，继承了母亲的长脸，米楼将红牡丹的绣线发冠试放在她头上时更显得她像个长茄子。
“我好丑。”凤吟眼睛也没眨。
端着发冠的米楼吓得一抖，她将发冠撤下，努力笑笑，“怎会，新娘子就是今日最美的。”
“呵，你明明也在心里嘲笑我丑吧？不过因为是下人不敢说出口。”她用冰冷的语气讲到。
米楼直接跪在地上，“奴婢怎敢！”
“等你当上主子你就敢了。”看着米楼颤抖的脊背，凤吟不禁想，表面的屈服之下是一颗厌恨的心吧？在想她丑人多作怪是不是？
她沉默了许久，心胸发闷，喉咙间腾起怪味，让她有一种快要呕吐之感。
好烦。
“去我房中拿那盒我常用的胭脂。你这颜色如此淡，如何配得上我？”
米楼立即站起身退出去。
凤吟听着脚步声远去后起身，她走向屋中小榻，从红黑色的褥子下摸出一把匕首。
她取下匕鞘，看着寒光凛凛的刀锋——都怪那个低俗下流的花花公子害了她，偏生她又有对无情爹娘，上赶着将她嫁过去。反正前途无望，就与那臭男人同归于尽算了。
咚。
有人轻轻敲了一声门。
凤吟将匕首塞回去。
“进来。”
吱呀一声后，门开了。一身麦绿的女子两手向后将门反关上。
她的长发半挽别起，露出消瘦的脸颊，显得有几分虚弱憔悴，可眼睛望来时又是那副坚定坦率的模样，“吟姑娘，要不要跟我走？”
说得像是路过讨口水喝似的。
凤吟眼角发涩，感觉脸上的肉都在颤动。真是受不了……
她艰难地提起一边嘴角，扭曲地露出习惯的嘲讽姿态来，“你在说什么胡话？今日可是我大喜之日。”
凤吟装作无所谓地走到梳妆台前，背对着她坐下。
“我知道。”卫水苏走近，“再过半个时辰我便要去码头坐船离开，吟姑娘，同我一起走如何？”
像是一团发烫的火苗靠近，凤吟怕被灼伤，微微缩起，手肘压在桌侧，心头杂乱，说出来的话也无章∶“撞到头了吧你？真奇怪，三番四次助我这种坏女人，善心多到溢出来了？世上的好人还不够你帮的吗？你该帮着他们消灭我才是。”
是啊，应该消灭她。
她嫉恨妹妹貌美有天赋，不知何时起开始对她冷嘲热讽，又诬陷她作弊，想推她落水让她被人笑话，怕被抓到，丢下卫叶嘉就跑……她是个如此恶毒的人。
这也无可奈何吧？臭污泥中自然只能长出她这种丑陋、发烂的花蕊。
这又不怪她。
难不成要怪她吗？
凭什么怪她？凭什么都在审判她？
卫水苏伫立凤吟身后，她敛眉，垂首看着镜面中红着眼睛的脸庞。
“吟姑娘是我见过哭得最伤心的人。”
那种想将自己踩进土中的悲伤让卫水苏难以释怀。
“我一直在思索你那日同我说的话。你说，大道者与俗世之人不同，你低我一等，可大道……究竟是什么？为何选我没选你？这与高低有关系？觉得没关系的我可曾无形自傲伤人？我想了很多天，始终不得解法。”
卫水苏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拿出手帕为她拭去眼泪，温热的泪水透过帕巾，濡湿指尖，仍然是温热的。
“不知为何，总觉得和你一起就能找到这些答案。”她仰着脸，碎发垂在两边，露出清晰而浅淡的眉眼，“你确实是个不称职的姐姐，但也不该被一个坏男人所害。”
凤吟推开她的手，想笑却笑不出来，脸上是羞耻的热，“你不知道吗？故事里的坏女人都是这样的结局。坏人配坏人，不祸害好人。你走吧。”
“但这是你的人生，并非话本故事。吟姑娘似乎很羡慕鸣姑娘会大道术，我们结为师徒如何？”
她的话像狂风一样，将凤吟心中的胡杨吹得沙沙作响，她变得慌张，“你、你才多大年纪，就收徒？”
“吟姑娘还是小姑娘，我已是大人，比你大七八岁呢。而且正所谓能者为师，一字之师也是师。”
卫水苏所能想到的，除了血缘以外稳定且可以名正言顺管别人的关系只有师徒。
“我可没受到大道眷顾……”
“没受到眷顾就不能做大道者吗？”
凤吟脸上难堪与不解混杂，还潜藏着一丝期望，“能吗？”
“不知道。”她一本正经答到。
“我想和吟姑娘一起去寻找这个答案。”
卫水苏将她的双手握在自己掌间，凤吟的手很小，就像婴孩一般依偎在她十指之中。
“我的手可能伸得有点晚了，但我保证，会一直向你伸来的。凤吟做得好我就夸赞你，凤吟误入歧途时，作为师父，我会担起责任把你拉回来的，所以不要害怕，我们一起走下去吧。”
清亮的泪水滴在她们相握的手上，凤吟既觉得丢人，又觉得幸福。
她用袖子狼狈地抹去眼泪，褪去千金大小姐的姿态，就如同一名普通的少女那般，眼睛鼻子皱在一起哭泣。
为何没在变成坏人之前遇见她呢？
“够了，真的够了。”凤吟咬住唇，用泪水莹莹的眼睛看着她，“这就是我的命运。”
卫水苏还想说什么，窸窸窣窣的人声靠近。
凤吟抹净眼泪，又重回平静∶“米楼回来了，你快离开吧。”
虽然很难过，但卫水苏对这份拒绝无能为力。毕竟不是伸出手就一定会得到回应，跟着她也未必会过得更好。
不论如何，至少她努力过，也试着只凭心意做出选择，成全了自己，将来不会后悔。师父也会为她骄傲吧？
“你要保重。”卫水苏不再多说，踩着窗户回头看了她好几眼才翻身出去。
凤吟看着那抹绿意消失，看着米楼端着胭脂粉盒回来，看着她为自己妆点……心口依然在抽动，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总是捉弄她的命运，偏偏在此时为她送来了光。太可笑了不是么？
码头——
背着大包小包的人们踩过晃动的木板，走上大船。
卫水苏正要上船时被人从后面叫住，她扭头一看，耀眼的夏日阳光中，闻人赤华笑着向她挥手。
“赤华？”
离船开还有一段时间，卫水苏小跑过去，“怎的了？我落了东西？”
赤华垂首看着她，狭长的眼睛微微弯起，闪烁着留念的温情。
他佯装叹气，“你给我下的咒还没解，害得我还想再多看你几眼。”
疑惑之后，卫水苏冥思苦想，“是指我当时说的那句话吗？”
生命大道者中也有蛊师，用虫子之类的控制人，但师父不让她看这个，她一窍不通。不过毕竟师出同道，莫不是不小心往语言中注入了灵力？这也有效？
“你现在还喜欢我？”
赤华噗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有甜也有苦，他一副很苦恼的样子，“我对咒术抵抗微弱，如今喜欢到舍不得你走啊。想把你关起来，然后每天早晚见你一面，吻你一遍。”
最后那句话他讲得很轻，与平日的玩笑相比，多了几分柔情，含笑的眼睛里似乎还真有一点惆怅。
卫水苏一边困惑，一边当真担忧起来，“这可不妙。”
露骨的话语被她无视，赤华的玩笑开了个寂寞，他叹了声气，顺着她说道：“极其不妙~所以你得跟我好好道个别，像你开始时那样。”
他摊开手，垂伸过来。
看着修长的五指，卫水苏不明所以。
“我想牵着手听你说，”他低着眼睛笑，额上的红玉珠熠熠生辉，语气依然随意，“谁让我现在喜欢你啊，宽厚如你，纵容我一下可好？”
卫水苏抓住他的手握住，赤华轻轻捏了捏，“你瘦了许多，明明送了那么多好吃的。”
“抱歉，实在吃不下。”
相贴的肌肤传来温热，让赤华柔了声音，“说得像在怪你似的，我是心疼你。”
“心疼”两个字牵动到藏在心底的酸苦，卫水苏有些眼热，她强撑起的平常面容有了裂痕，“我知道，谢谢你。”
卫水苏吸了口气，平复心绪，她闭上眼睛，虔诚地祈愿∶“从今日起，闻人赤华不再喜欢卫水苏了。他会喜欢上看起来轻浮其实还挺重情重义的自己。”
赤华没有笑，只是很认真地凝望着她，听着她。
“我会一直祝福他早日遇上真心喜爱之人，愿他勇敢一次，表达自己的心意。不要伤害自己，在此生终结以前，可以一直幸福。”
卫水苏睁开眼，“如何？还喜欢我吗？”
赤华笑了笑，“不喜欢了。”
或许，还有一点吧。
卫水苏舒了口气，也扬起笑，“喜欢我的这段时日，你开心吗？”
“嗯。”赤华轻声回应，他偏过头，“唉，不过喜欢一个人真麻烦啊。”
“师父同我说过，被麻烦也是一种快乐。你开心就好，那我们明年见。”
她松开手，指间窜进风。
游戏真的结束了。
卫水苏钻上船。赤华看着船在吆喝声中离开码头。
她走得如此干脆。
身旁匆匆赶路之人撞了他一下，赤华和对方说了两句，再抬首时船又远了一些。
靠岸的甲板处挤了数十人在与码头的亲友呼声告别。
那么多人重重叠叠，赤华第一眼就看到了水苏，只看到了水苏。
她歪歪扭扭从壮汉之间挤过，总是扎不好的头发被挤歪，散落的发丝吹飘在脸侧，远远望去朦胧得像云雾中的青鸟。
像她这样的鸟，无论经历再大的苦难，也还能飞翔。
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卫水苏向着岸边挥手，“赤华，后会有期！”
这次，是他赢了。
赤华也不自觉地笑着回应，向她挥手，“再会。”
也许世间的告别都是如此，不断重复“再见”、“再会”、“后会有期”。无论说多少遍也没关系，很想将那份一定要再见一面的心情传达给对方。
然而，真的还能再见吗？
赤华垂下手时，忽感落寞。
慕云和水苏的故事结束了，他和水苏的故事也翻到了最后一页。也许上面只写了寥寥几个字：盛夏时分，两人挥手告别。
写这个故事的人太烂了。赤华对如此短的篇幅很是不满，但再不满，也要告别了。
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很微弱，只要不用力抓住，就会自然而然断裂。
身侧突然疾奔过一抹艳红。
赤华一瞥，少女穿着繁重的大红牡丹绣金服向前奔跑，红色的裙角翻飞，被泥土溅脏，脸上的妆容糊了大半，她的眼睛却前所未有得明亮。
少女踩在岸边木板上，披散的乌发在风中跃动，自由地飞扬。脸上狼狈的泥渍彰显着一路的不易。
“凤吟？”卫水苏扒着船壁，吃惊地看着她。
凤吟红透了一张脸，揪着裙角的双手也是通红的、发烫的，她挤出腹中所有力量大喊了一声∶“师父——”
吸了口气又想喊一声，话还未出口，眼泪就淌落，她的声音颤抖，“带我走吧！”
带她走吧。不论以后幸福还是痛苦，请在此刻，带她走吧。
身旁嘈杂的人声让卫水苏只能看到凤吟动了嘴。
“凤吟！你说什么？！”
看着已经远去的船，凤吟直接一个跨步跳进水中。
扑通一声。岸上的人吓得惊呼。
凤吟两只手不断向前划动，水流哗哗，消没在船浪声中。她像一朵浮在海面的牡丹花。
卫水苏赶紧拿出纸符，拧结在一起的纸绳长蛇般飞出，缠住凤吟的手腕，将她整个人拽出水面，拉上船头。
“凤吟？”卫水苏挤过人群跑到她身边。
凤吟抹了把脸上的水，发咸的海水似乎要被她脸上的温度蒸发了，方才还说得出口的话如今变得困难。
明明就是为了此刻才特意先将她支走，又骗送亲队伍经过码头……
卫水苏摸出手帕为她擦脸，瞧她咬着唇不说话，以为她疼，“受伤了吗？”
凤吟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鼻子一酸，“带我走吧。”
卫水苏一愣，转而又是一笑，眼里含着泪地笑，“嗯。”
“怎么穿着喜服就来了？逃婚的？”甲板上的人开始猜疑，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
肥头大耳的船主推开人群走过来，“搞什么鬼呢？！”
“这是朋友借我的旧衣裳，红得像喜服罢了。”凤吟忍住情绪，强行站起身，眼也不眨就扯了个谎。
她从腰间解下钱袋，直接取出一锭银子塞到船主手中，“我要同她一道去水云宗，这是船费。”
船主面不改色地收下银锭，咳了一声，“你们要去水云宗？胆子真大啊，我听说好多人被水云宗骗去做苦力，有的甚至被卖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