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小混蛋说我死了？”慕云无奈又好笑地看着庭院中的众人。
小水苏从书册中抬起头，越过李南星的肩膀疑惑地看着她。
正在练习小刀的鱼忍顾收起刀，蹭地抓住准备开溜的麻不吕的长发，“师父，肯定是麻不吕这臭小子！”
“哎哟，鱼师姐，我的秀发要断了！”麻不吕心疼地把头发从她的魔爪中拔出来，“最近老有人找师父，我干脆就说师父死了，顿时清静多了。”
“净出馊主意！”鱼忍顾两手抱胸，“还有这破头发，本就比常人长得快，让你束你不听，披头散发没精打采的。”
麻不吕将长发从两边往后一撩，“师姐你不懂，咱修道之人自然要与凡人不同，得仙风道骨的嘛。”
“放屁！”
麻不吕抿起嘴，摇摇头，大叹一声：“粗俗。”
“哪有你麻子粗俗，还取个什么逍遥的名号，也不害臊。”
麻不吕揪着胸口，“我受伤了，我要生气了师姐，我要骂你男人婆。”
“师弟。”李南星轻声想提醒他。
“生你的气去！”鱼忍顾啪地拍了下他的头。
麻不吕捂着脑袋，不敢怒也不敢言，可怜兮兮地看向慕云，“师父，我也是为了您的清净着想，是个忠心正直的徒弟啊，你看师姐老欺负我。”
鱼忍顾用另一只手啪地又打了他一下。
慕云出声：“好了小鱼，别把你师弟打笨了。我知道，山下有人想找我收徒，不吕怕我勉强应下累着自己，病情加重是吧？但自小苏后我已下定决心，若有好苗子，定会好好教导，这样死了也不后悔。你快去替我澄清吧。”
“师父你是不后悔，可我们会很伤心。尤其水苏还那么小。”
麻不吕几步跑到水苏身边，按着她的肩，“师父，你忍心让可怜乖巧的水苏年纪轻轻就没了师父？还是听我们的，乖乖先治头疾。病好了我再下山澄清呗。届时师父你想收几个徒弟就收几个，收一百个！”
慕云看着水苏青山云遮似的眼睛，看着里面突然无声地淌下清泪。
“别离开我，师父。”从幼小的身体里，发出的是那个长大成人却依然很脆弱的卫水苏的声音。
慕云什么也没有说，她闭上眼，化为烟云散去。李南星、鱼忍顾、麻不吕也随之而散，只剩卫水苏一人坐在桌前。
四周的景象几经改换，卫水苏又变回了小时候的模样，成年的痛苦又被藏在心底。
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
水苏坐在山门口的石阶上，两手翻着书册，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赶紧起身，跑到慕云身边，“师父回来了！”
“小心别摔了！”慕云笑着拢过她，揉她的脸，“晒黑了啊，看起来像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了～”
“我跟着大师兄天天晒太阳，每次热得一身汗，大师兄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好厉害。”
慕云每每对她所做都有些哭笑不得，“予川是身子不好要晒太阳，你瞎凑什么热闹呀？小心中暑。”
“可大家都下山了，院子里只有大师兄会很孤单。”
慕云每每又被她柔软到，“你啊。下次撑把伞晓得不？”
水苏恍然大悟，“嗯。师父，你看起来好累，眼睛下面黑乎乎的，山下很辛苦是不是？”
“唉，师父碰到关系差的老熟人，吵了一架。小苏，你觉得大道者是什么？”
“是份营生。就像做饭做得好的人当厨子，受大道眷顾之人就做大道者，对吗？”
“嗯……还挺对，那你有没有想过究竟什么是大道？”
水苏摇头又摇头。
慕云眼底溢满伤怀，“要让像你们这样的孩子为一无所知之事送命，太可怜了不是吗？”像是在和她说，又像在自言自语般轻微的声音。
“因为上天赋予我多的能力，我才有了如今的幸福，虽然有点舍不得，但我愿意为此牺牲。”
慕云不知该说自己是将她教得好还是教得偏颇了，她满是私心地劝导她：“小苏，生命可贵，你还是要多爱惜自己。不然你鱼师姐他们会哭死的。”
“师父能为大道牺牲吗？”
“能。”忘了说谎哄她，慕云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那我也能。”水苏想和师父一样，做个称职的大道者。
慕云从突然浮现的回忆中抽回思绪，有些苦恼，准备换个方式劝她：“那若是宗门也需要你拼上命呢？你选哪个？”
“先碰到哪个就为哪个死。”
“你这样让师父很担心啊。”慕云想象她一下山就为了救人而亡，或是被人骗去维护大道，失了性命，汗毛直立。
她拍拍水苏的肩膀，“乖，在山上多修炼几年再跟着师兄师姐下山。”
“为何？”
“符师嘛，自然是会的符越多越好，你要趁着年轻记性好多看点，然后多和你鸟笛师姐学点人情世故，下山历练不着急。”
水苏虽然不大明白，但听话，“好。”
慕云一直牵着水苏走到庭院，闷热的风吹过院中苍绿的树木，虫鸣一声接着一声，似是在呼唤着什么，又像在诉说着什么。
慕云放开她的手，眼角的皱纹叠着皱纹，“小苏，你先回去吧。”
水苏一怔，有些卧于土底的东西又窜出了头，她的手脚突然僵麻泛疼，声音变得呆滞：“回哪里？”
慕云看着她的眼睛，笑了又笑，“回家啊，傻孩子。”
回家……她哪里还有家？
水苏又看着师父像被风吹散的炊烟一样远去。
她拼命追上去，手脚逐渐变长，个子变高，可在虚无的烟中什么也触不到。
过去就是过去，里面没有明天。
所有的一切消逝以后，这次卫水苏独自坐在山崖坡头，身后满是洁白的绣线菊随风摇曳。
绣线菊们比她高上两三个头，数不清的白色花球将枝条压弯，挤挤挨挨的一片白和绿就立在她身后，也许从崖的对面看来，她此时就像睡在雪中一样吧。
馥郁的香气将她笼罩，几乎要醉了。
卫水苏低头看脚下的万丈深渊。如此可怖的地方开这般多的花，果然是梦。既然是梦，为何总醒得那么快？
她多希望此时不要对自己如此诚实。
花海中，有人拨开枝条，雪白的花瓣从身后纷纷扬扬地飘来，对方一身落白地走来，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旁。
卫水苏扭头看向老妇温柔的眉眼和脸上印下的时光斑痕，红了眼睛。
这个梦中的师父格外得真实。
不对，一定是之前那些才是梦，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噩梦，痛苦到她要现在马上向师父倾诉才行。
“师父，我梦到你死了。”
慕云一如既往温柔地笑着，“傻孩子，师父本来总有一日就会死的，不用难过。”
卫水苏喉头梗塞，不再说话了。她低下头，紧紧地望着崖下，瞪大眼睛不让泪水滴落。脑袋晕乎乎的，似乎马上就要坠落了。
“小苏？”
她不回话。
“好不容易在青石中留了一丝气，不陪我说说话吗？”
卫水苏咬住唇，“说了话，师父又要劝我走了。我不走。师父说过我是好孩子，可以任性而为的。”
“可师父很想和你说话。”慕云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带过，“哎呀，拼了老命才用时间青石的力量让你回来，就陪师父聊聊嘛。近来过得如何？”
看着她红通通的眼，慕云也无法笑谈了，她抿抿嘴，“罢了，终究是死了，也不能留你太久。外面还有很多人在等你，回去吧小苏。”
再不回去她就要舍不得了。
卫水苏的眼睛更酸了，像泼了醋一样，“师父，”她声音发颤，“师父……因为我做了坏事，已经没有人等我了。”眼泪随着话语落下，又被她抹掉。
即使是亲人，也没有义务无休止地原谅对方的伤害不是么？
“带我一起走吧，师父。”眼泪让卫水苏眼前的一切都盈着晶亮的水泡，闪闪烁烁，就像是美好的事物一样。
“反正我回不去了，师父……我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日子了……”卫水苏的泪水接连不断，她哽咽着，从未觉得自己如此脆弱，和身后的绣线菊一样，风一吹就要凋零了，“带我走吧师父，我好孤独，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慕云几乎也要落泪了。明明是为了不看到她的泪水才如此努力，如今却让她哭成这样。
她用自己已经失去温度的身体揽住卫水苏，让她依偎在自己胸膛前，右手轻轻地、像哄着婴孩般地一下接着一下抚拍她。
“小苏，雪不管落在何处，都会令其变得白茫茫。即使被踩污了，也会有新的雪覆盖而上，最终依旧还天地一片雪白。所以啊，我们不要害怕从头再来，不要害怕新的生活。”
慕云的语气一转浮夸，“我勇敢无畏的小苏如今难道是只缩头乌龟？”
卫水苏破涕而笑，之后反而眼泪更加汹涌，她摇摇头。
“小苏的将来还很长，还有好多事情要去体会。若是以后再碰到难受的事情，就哭吧，哭不丢人，也不软弱，是你充满真情的表现。好好地哭一场，第二天醒来又会是充满期待的一天。”
慕云松开她，用饱经风霜的眼睛看着她，“我的小苏只要念着师父，想着师父，师父就一直活在你心中。”
卫水苏哭得都快看不清了，仍然觉得师父耀眼夺目，“师父，我太笨了，可能过不好新生活。我总担心若我帮了坏人，他们以后欺负好人可如何是好？”
慕云为她拭去眼泪，“那若你帮了的好人，后来成了坏人呢？
“你不笨，只是下山后怕伤害别人，思索得太多，偏偏你又不擅长思索。这也没什么，在不擅长的事情上同样努力，是小苏令我欣赏的点。小苏，向人伸出手只是一个转折，未来如何要看个人造化，你就凭心，无畏无愧地去助你想助之人。无论结果好坏，当时的你一定已有足够的理由。”
“我真的能相信自己的选择吗？”她不明白的事情是那样多，可偏偏每个抉择都很重要。
“别怕，大不了就乱选。我的小苏已经长大了，不惧岁月不惧风……是个能承受福祸、可靠的大人。”
她抬手抹泪，“师父，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坚强。”
慕云揽过她的肩，将额头抵在她额间，轻柔垂目，掩下湿润的眼眶，“我知道。”
那几乎是从肺腑中叹出的温柔声音：“小苏，我深深，深深爱着的小苏，别害怕，你一定能幸福度过往后余生。”
卫水苏抿着颤抖的唇，合起的眼皮下滴落泪水，“以后的事情，师父怎么知道？”
“因为我知道，你有千般好。”
大风扬起，绣线菊向她扑来，无数的雪白花瓣带着清香漫向天际。
再长的梦境也有结束的一刻。
卫水苏满脸泪痕地从床上醒来，她坐起身，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笑得比哭还难看。
余下在应荣府的日子，卫水苏将自己关在红山小院，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每日午时和晚间，赤华和无恙会送来许多美食，两个人送的菜量将她的桌子挤满。
卫水苏面无表情地端起碗筷，一口米饭入嘴，想起师父教她如何做好吃的饭，鼻眼的酸涩感就猛冲而来，眼泪扑朔扑朔往下掉，在桌面落下一个个小水滴。
她深深吸气，袖子一抹眼泪，伸筷子去夹盘中青菜，按到碗里和饭裹在一起，往嘴里送。
又想起师父为她夹菜的模样，米饭哽到她的喉咙，让泪水不听话地嗒嗒哒落下。
她如今就是这样一个根本无法见人的状态，每天都眼泪泡饭。
送无恙姐走的那天她忍着没在外面哭，一回房就眼泪倾泻，哭肿了眼。
又过三天以后，卫水苏终于从红山小院出来了。
站在门外思索要不要敲门的赤华听到吱呀的开门声，卫水苏推门而出。
她身上挎着符咒包和包袱，腊梅花枝斜插在发间。一双眼睛底下乌黑，内里布满血丝，可目光却很决然。
“我要回水云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