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语独自一人站在来复泉前，等待着那个人的出现。

咔哒——木枝被鞋履碾过，发出声响。

叶一语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她并不后悔，只是真正面对时，她忍不住为此而心颤。

她转过身来，凝视着那个将弓箭背在身后的少年，“铜钱从何而来？”

来复村这种以物易物的地方并不会出现铜钱，尤其是这枚铜钱，这一枚“碧”字右上角的“白”被磕掉了头的铜钱，叶一语再熟悉不过。

大手自然也明白她是在明知故问，“自然是从那个‘慷慨’的小姑娘那里。”

这是方人美的铜钱。

在被风花找到时，她已经被其他村民打得奄奄一息，但手里依然紧紧攥着这枚铜钱。

其实方人美最初真的没有恶意，她只是因为亲友没有归宿而来寻求援助。可这世上谁能完全明白别人的心意呢？谁又能阻止一个人因生存而去抢夺另一片不属于自己的土地呢？

方人美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看着双方残忍地互相斗杀，无助地躲在角落里哭泣，那时，她是真的很想回到自己的故土，哪怕要被问罪斩头。

风花很能理解方人美的心情，她也不希望大家打斗，但是她同样无能为力。

叶一语不知道大手在何处寻得这枚铜钱，更不知道他拿出这枚铜钱是何意图，但浑身竖起的汗毛让她预感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大手将铜钱向前一抛丢给叶一语，“铜钱是我在森林入口所捡，方人美经常把玩这枚铜钱。我当时一下子就明白过来，原来方人美是被你和风花偷偷放跑了。”

她哭得太可怜，风花心软了，而风花的求情又让叶一语心软了。

大手：“大家一起约定过，若是犯下重大过错，村长一职便要由当年第二票选的人当。”

叶一语紧皱眉头，“你想做村长？”

大手摇头，“我想要村子的安宁。叶一语，像你这样的人是无法守护村子的。”

叶一语不喜欢猜谜，所以她向来和大手关系一般，她对他这种模棱两可的说话有些恼怒，“你究竟想如何？”

“我们联手杀了那三个外乡人，不然我就将这件事捅出去，从村长之位掉下去的你护不住风花，她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终身被拘禁。”

叶一语的脸色已不是难看能形容。

她不可能让一心想去看海的风花一辈子被关在这里……她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她也不愿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百年前，他们一起从山茶花树上落到这个世界，在懵懂无知的年纪彼此扶持，一起探索这片小小的土地。后来风花长大了，想要去更广阔的地方，叶一语虽然很不舍，但是并没有阻拦。

一个真正的朋友，怎么会忍心折断她的翅膀不让她飞翔呢？哪怕前方美丽风景的代价是其他人的鲜血……

他们毕竟是外人……

叶一语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一切。

即使没有那只魔物出现，他们也会在某一日假装原谅了他们，然后让他们继续回来居住。用虚伪的亲和让他们放松警惕，最后再在他们习以为常的饮食中投下来复泉的泉水，夺走他们最尖利的“武器”。

其实最开始他们不是没有想过毒杀，但风花在经历方人美的事情之后也变得格外谨慎，每一餐端给他们的饭菜她都会先自己挨个尝一口验毒。

没有人愿意伤害自己的同类，哪怕她马上就要离开这个地方。

所以最后事情绕了一大圈，变成了这样。

叶一语看着醉醺醺躺在饭桌上的风花，以及整装待发的其他人，默然不语。

为了村子和风花，她应该并没有做错。

*

迷雾森林是一片被剧毒雾气缭绕的森林。黑乎乎一片中飘满了白茫茫的雾气。平日里别说是人，就连动物、妖怪也极少会出现在此。

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它都寂静无声，像一片死掉的森林。直到每个月的十五，清气满溢的雨水从天而降，将剧毒的雾气洗刷殆尽，也为这片森林带来唯一的声音。

只可惜此时天上落下的还是普通的雨和雪，清雨要在几个时辰后才会来临。

而森林外，大半个来复村的人打着伞，提着植皮裹着的灯四处寻找。

卫水苏三人就藏匿在森林前不远处。

利用炸符造成的轰动，两人一兔快步逃离了半山腰，直奔向迷雾森林外。一路上撞见的村民都被简祁打晕。

隐身符只能贴在一人身上，卫水苏就给个头最大的执剑兔用，让它躲在大树后，她则和简祁蹲身在树丛间，听到人声时再谨慎转移。

为免被人发现，两人没有撑伞，任由雨水飘打在身上。

其实以小师兄和执剑兔的实力，即使没有术法，硬拼也未必不行，可毕竟小师兄有伤在身，卫水苏不想让他伤得更重。而且以小师兄的性子，他应该也不愿掀起血雨腥风。

更重要的是，他们对村子里的人不熟，并不清楚所有人的实力，无声无息地离开是最安全的。

潜藏在茂密的树丛中，横棱的枝干扎得手臂有些疼痛，但卫水苏怕发出声响，不敢乱动。

雨水不断打在脸上，眼睫上挂着的雨珠融合叠复，让她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只能不停眨眼。每一次呼吸都是断断续续、小心谨慎的。

夜里雨越下越大，但来复村的人依然没有放弃，轮换着人不停地反复搜寻。

卫水苏悄悄地看着从眼前跑过的村人，暗暗调动体内的灵力，只可惜依然混杂一片。

“轰隆——”一道白光从天际劈过，接着就是这声响雷。

雨下得更大了。就像是天上有人端着一大盆水往下泼一样，一盆紧接着一盆。

卫水苏身上的衣裳早已淋透，沉重地挂坠着。再到后来，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穿着衣裳。

太冷了。

每一寸肌肤都感到颤栗，再到后面更是连颤栗都感受不到了，只剩麻木的冷。她的思绪早已飘远，余下身体遭受雨水的苦淋。

简祁轻轻将手搭在卫水苏的肩膀，往怀里一拢。他偏着脸，坚实的胸膛传来细微的暖意，让人的眼眶也不自觉泛热。

刷啦啦的雨声渐渐变得遥远，卫水苏闭上眼睛，轻轻将头倚靠过去，听到一下接着一下、跃动加速的心跳声，感受着他呼吸时起伏的胸脯。

小师兄此时在想些什么呢？他应该和她一样冷吧？那小师兄也在怀念温暖的床窝和可口的饭菜吗？他想到的菜和她想到的菜有什么不一样呢？

卫水苏就这样胡思乱想着，熬过了满面飘零的雨水和缓慢前进的时间。

大雨忽地消失了一瞬，像被刀截断了一般，紧接着又哗啦哗啦地砸落下来。

带着林叶的清苦气息，圆润温暖的雨珠淋在身上，缓解了四肢的冰痛僵硬，落下来又渗透进土地。

迷雾森林的雾开始散去。

卫水苏撑起身子站起来，两手一抹脸上的雨水，眼睛重新变得清明，“我们走吧。”

简祁深望着她，“嗯。”

执剑兔像个陀螺一样来回抖了抖身上的雨水，紧跟着两人跑进了森林。

迷雾森林里除了雨声就是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安静得骇人。

卫水苏被淋得有些晕乎，额头传来突突的疼。她看向身侧的小师兄——小师兄原本蓬卷的发淋湿后垂在耳后，让脸庞毫无遮挡地露在外面。凄白的面容上五官深嵌，唇色变得浅淡，让那浓郁的眉眼更加突出，看起来脆弱又倔强。

她自认是眼下三人中身体最健康的一个，要好好保护他们才是。

卫水苏打起精神观望四周。

“让我见他们一眼吧！他们真的是好人，求求你们放过他们吧！”沙哑的嗓子哭喊着。

这个声音很是耳熟。卫水苏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只见林中一位弓着脊背的老太太被雨淋成了落汤鸡，她用手拽着一名撑伞的少女。

少女将伞撑在她头上，有些生气地甩掉了她的手，“别闹了风花，快回家吧。等下给你淋病了。”

“放过他们吧，他们真的不会把秘密说出去的！”风花脸上的眼泪和雨水早已经分不清了，浑浊地扑过她的眼睛，让双眼刺痛。

她在宴席上酒醒，一睁眼就发现身边的人少了一大半。不妙的预感在心中浮现，风花连忙赶回家中，果然发现卫水苏、简祁还有执剑兔都不在，反而是其他人躲在她房后守株待兔。

风花虽然善良温柔，但并不愚蠢。想到早上玉儿到厨房来找她，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村里人的用意——他们打算围猎那些外乡人。

作为大道者的几人失去灵力，然后又在这样的天气在外奔波逃跑，终究会体力不支、难以抵抗。

在明白过来的刹那，风花就流下了羞愧的眼泪。即使她并不知情，最终还是成为了帮凶，协助村人伤害了那样一群真诚的人。

风花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坦白说她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七十三。以前岁数对她来说只是虚长的数字，当生命进入倒计时才发现每一天都那样可贵。

她一直没有足够的勇气离开，如果这一次再不鼓起勇气，也许此生都将如此庸碌无趣地活着，直至死亡。

于是风花在家里找了一堆能当武器的东西，把能绑在身上的都绑在身上，能揣在兜里的都揣进兜里，她还背了一包袱的粮食，怕他们在外饥饿难耐。

好不容易冲到森林，眼下却被拦在这里。风花恨自己的无能。

对面的少女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大家都是从小彼此陪伴着长大，多少还是不忍看她如此。

少女柔了语气，“风花乖，你等下个月再走呗。别掺和这件事了。我们也是为了村子好，你也不想到时候他们也带回来一波人吧？”

打三个人可比打十几个人轻松多了。

风花依然摇头，一想到他们三人遭遇不测的模样，她便哭得更加汹涌。

就在少女思索对策之际，一双手从后捂住了她的嘴。风花惊讶地看向身后的男子，眼泪之中绽放出了笑意，“简公子！”

卫水苏和执剑兔也从后面慢慢走出来，“风婆婆。”

“你们没事！”她笑着抹去眼泪。

另一边简祁已经将少女绑在了树干上，用布将嘴缠紧，让她能发出一点声音但又不至于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