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金尾蝗虫最后被罪者收回,粮食也在其他大道者的相助下重种,来年秋季能有收成,但陛下盛怒,下旨抓捕所有生命大道者,要将他们此生禁锢在鱼岛。
大道者受到大道眷顾,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同一大道的人在接触时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于是每个关口便都是生命大道者被逼来抓捕同道。
宵禁以后,从城里打探消息回来的卫十良一言不发地坐在山洞火堆旁,缓缓搓着手取暖。
晶白的雪花在洞口飘零,他瘦贴着骨的肌肤被冻得通红,嘴唇也成了皱巴巴的乌紫色。
“爹,喝水。”水苏横冒出来,将温热的一碗清水递过去。
卫十良顿了一下才接过手。
余枫见丈夫心事重重,虽有疑惑但也不敢上前多问,只是默默将烤鱼翻了个面——鱼是水苏在水边捞了一整日捞到的,为了不被抢走,她一路疾奔回来。
吃完鱼后,天已尽黑,水苏裹着缝满补丁的薄被呼吸渐深。
卫十良看了一眼瑟缩成团的水苏,往妻子那边靠去,压低声音:“官府悬赏一百两黄金给检举生命大道者的人,我们明日把水苏送过去。”
余枫讶异地瞪大了眼睛,一口冷气吸进喉间,“你、夫君你这是何意?”
卫十良看着她,莹透的棕眸中一片平静,“蝗虫除净,明年粮食就会恢复,百废待兴,有了那一百两黄金,我们马上便可起家。”
余枫秀气的眉向上弯蹙起,愁容满面,“这不是卖孩子么?”
“陛下气急才会将生命大道者关进鱼岛,终有一日又用得上大道者时,他一定会将他们放出来的,届时我们再去接水苏便是。”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
“可是……鱼岛那样的地方,她一个孩子怎么活得到成年?”
鱼岛在黄土地的尽头,隔着一汪凶海和腾腾水雾。传说中那里气候恶劣,多年以来被人王当作流放者的坟冢。
卫十良沉默半晌后将手压在余枫手背,两人的瞳孔中映着彼此消瘦崎岖的面庞,“孩子还可以再生,时机却不会再来。”
来而不可失者时也,蹈而不可失者机也。而卫十良向来是一名优秀的投机者。
余枫如鲠在喉,再也说不出话。贤良淑德的妻子是不会违抗丈夫的抉择的。
她低下眉眼,颤抖地反握住卫十良宽大的手掌,这只冰冷的手将她的指尖也一并沁得冰凉。心口仿佛有什么在不断外溢,腹腔的空虚却反而莫名被填补了。
余枫闭上眼,多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梦境,可一睁开眼,天还是亮了。
她只唤了一声,水苏便眯着眼坐了起来,手揉了揉发肿的眼睛,仰着脸看她。
余枫用沾湿的帕子擦过水苏淡灰色的眉,半天开不了口。
卫十良瞥了她们一眼,用土将火堆掩埋,“我们今日进城。”
余枫将帕巾收好,垂首却见水苏依然仰脸望着她。
水苏长得像她,神态却和十良如出一辙,本该温柔可人的眉眼间衔着不自觉的凉意,被她这样直直看着,余枫心口发慌。
“今天可以不进城吗?”
余枫轻轻吸了口气,“我们去城里有事要办。”
水苏低下头,她拉过母亲的手,侧着将头倚在她胳臂。
小小的手冻得通红,余枫稍作犹豫后将其拉下,牵着她跟上走在前面的丈夫。
洞外风雪渐大,落在乌发间叠错成茸茸的白。
卫十良和余枫不说话,水苏也默默地跟在身后。她个子小,小脚丫大跨步落在爹娘的大脚坑里,一步紧跟着一步,没走多远便累得喘气,卫十良和余枫这才注意到她,放缓脚步。
她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看着风雪中父亲单薄的脊背。
若是以前,她累得不行时父亲会背她走路,然而如今他眼中只有前方。
凉冷的气息让鼻子有些发痛,水苏吸了一口气,然后一手拉着余枫,一手指着树桩旁红伞般的小蘑菇,说话的鼻音变重:“娘,这个我认识,是羞红小妖,碰一下它就会跑,然后自己手上也会起小红豆。”
心不在焉的余枫愣了一下,挤出笑容,“是么?又是木爷爷教你的?”
木爷爷是曾经和他们一起住在山洞中的老者,饥荒最严重的时候他食雪果腹,结果得了寒病身亡。
“嗯,木爷爷夸我学东西用心,是个好孩子。”
余枫若有似无地苦笑,“水苏确实是个好孩子。”
水苏又指了指树干间镶嵌的绿眼珠,“那个是嵌地珠,天气好的时候会滚到地面晒太阳。”
“嗯。”
“那个蓝色的石头是……嗯……是有一种丑丑的鱼老了以后爬到岸上,死后的鱼目珠所化。”
“水苏真是博学啊。”
他们一路走,水苏一路解说木爷爷教她认识的妖物、草木,满腹心事的余枫慢慢开始走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复她。
一直走到树林的尽头,天地只剩白茫茫一片。刚讲完树轮的水苏嗓子干痒,猛地咳了一阵,余枫喂她喝下水,轻轻抚拍她的后背。
咳嗽平复后水苏涨红着脸道:“娘,我知道这么多是不是很厉害?”
“是啊。”
“我是不是个乖孩子?”
余枫笑了笑,“自然是。”
“那你们可以不要卖掉我吗?”
雪地上吱呀吱呀的脚步声一滞,走在最前面的卫十良转回头,也跌进那双澄澈直白的眼睛,“你听见了。”
飘飞的雪花落在孩子发烫的脸颊,消融成水,“我吃得很少的,以后也会更勤快。我会努力挣到一百两黄金的,别卖掉我好不好?”
“水苏……”余枫樱色的唇微张,水苏扑到她怀里,“我想和爹娘一直在一起。”
饥荒以来,水苏就没怎么长过个了,薄纸一般的人依偎在她怀里,仿佛一用力就要揉皱了、擦破了。
她的水苏是这样弱小可怜……
鼻头一酸,温热的泪水扑簌簌落下,余枫将孩子揽紧,转头看向卫十良,“夫君,我们一起离开如何?钱慢慢攒,总会有的。”
卫十良叹气摇首,“妇人之仁,”他将水苏往后拉,眼睛仍然看着余枫,“枫儿,莫心软误了你我。”
余枫委屈得泪珠断了线,“你就知道说我,孩子是我怀胎十月生的,不是你肚皮出来的你不心疼……”
面对妻子柔弱的指责,卫十良难得有些生气,大了声音:“我难道没养吗?我少她饭吃了吗?”
余枫一颤,她低下头,将唇咬得发红。
察觉失态,卫十良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他叹了一声,平下心绪看向水苏,“水苏,我们缺的不是孩子,是钱你明白吗?有了那笔钱我和你娘就能抓住机会东山再起。乖,走吧。”
他将她往外带,但水苏没有动,她红了眼眶。
卫十良:“不要哭,眼泪不能解决问题。”
水苏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歪,眼睛扑闪扑闪,试图把晶莹的东西扇掉。
卫十良又柔了语调:“你难道不想爹娘重新过上好日子吗?”
这一次水苏挪动了半只脚,可脚刚跨过去,眼泪就从眼眶中盈溢而出,吧嗒吧嗒地往下坠落。
“爹和娘……为了自己要抛弃我……”
她抬手去擦,却越擦越多,眼泪混着鼻涕脏了一脸,她又用袖子去抹,然而这倾泻而来的伤心怎么也抹不尽。
“我要……开始……讨厌你们了。”
水苏自己向着城门口走,谁的手也没有牵,就这样抽抽搭搭地哭了一整条路。而那对曾经温柔的父母只能跟在她身后,说不出半句劝慰的话语。
沿途的风雪吹痛水苏含泪的眼睛,也让泪水变得冰冷刺人。
哭着哭着饥饿感袭来,腹中传来阵阵抽痛,眼前的路变得格外漫长。
一路上她越哭越饿,哭到后来眼泪也流不出来了,她一个人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地走在最前面。
水苏就这样顶着酸痛的眼睛走到了城门口。
城门处,一名头发半白的青年两手挂着镣铐,面无表情地与进城的每个人握手,见到这个哭肿眼的小姑娘时他愣了一下。
兴许是做错事挨了顿毒打,他默默地想。
“是吗?”听卫十良讲完的官兵瞟了一眼水苏,然后看向青年,“你试试?”
青年顿悟。在这个易子而食已不稀奇的时代,上交幼女也无可厚非。而且黄金这几年虽如粪土,再过几年可就又不同了。
还没等他伸出手,小姑娘就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指尖相触的地方传来阵阵律动,他听见轻跃的、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抓我走吧伯伯。”
青年没忍住笑了,“不是我抓你,是我们一起被抓。”他晃了晃手上的镣铐。
官兵明白他的意思,一人走过来给水苏也挂了副手拷——手拷对于孩子来说过于沉重,刚铐上来就将她的手腕往下勒出一道深红的痕。
另一人朝卫十良他们招了招手,“跟我来。”
卫十良只望了水苏一眼,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跟上去,余枫没敢看她,泪水涟涟地往前走去。
水苏目不转睛地看着爹娘的背影消逝在茫茫大雪中,眼泪又不受控制地往下滴淌。
这一年的大雪和眼泪永远地落在了她的生命中。
一切都是无可奈何吗?
爹娘为了更好的生活卖掉她……被关进拥挤的囚车押送,被人抢走分配的吃食……她的弱小,成了别人放弃和伤害她的理由。
弱小是一种罪过吗?
水苏试着去思索,想了许久也不明白时便不再去想了。
作为卫十良的女儿,她也很擅长放弃。
前往鱼岛的路途太长,不知被押送到何处时突然有人劫狱,似乎是专门来救城门那个伯伯的。水苏趁乱逃跑,然后在一个池水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她不知该前往何处,找到一个小镇后便在镇子中四处走动,靠帮别人做事换吃的。
由于抓捕令,灵木道人的庙宇门前冷落,她晚上就睡在里面,和一堆灵木道人座下的灵骑石像挤在一起。
无以为报灵木道人的收留,水苏便每日都为庙中的石像擦尘掸灰。
幸运的是,镇上的人们都很照顾她:送她衣服,教她认更多的字,给她讲故事……但水苏从不会过多停留,她不愿再成为谁的负累,直到有一日,她听面铺的老板娘说起宗门收养孤儿的故事。
各大宗派抚养孤儿长大,让他们传承自己的精神与学识。天罡宝宗的宗主便热衷于此,并培养出了赫赫有名的“水火双璧”,在江湖留下无数传说。
水苏听完就亮起了眼睛,她似乎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归宿。
彼时生命大道者的抓捕令已经被撤下,水苏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和石头做的灵木道人告别后便开始四处求学。
水苏走了许久,走了很远,对于她这个年纪还未学习大道的孩子,很多宗门都不愿意收,更何况人们还对之前生命大道者惹下祸事心有余悸。
于是她又继续走了很远,走了很久,一直走到鸭掌山。
听说鸭掌山上有个叫水云宗的门派,她便又迈开步子往上走。
由于四处跋山涉水,水苏的鞋磨得很薄。上山的石阶窄而陡,上下的石块相差很高。石阶两旁种满了竹木,石面上乱石、枯枝颇多,她一个不小心便被尖锐的石子扎穿了鞋,脚上破了个大口,血沾在石阶上。
水苏低下身用帕子将血擦净,继续往高处走。
然而脚被磨得越来越疼,伤口总被小石子碾到,变成更大的伤口,走到后来渗出的血泡透了鞋,她一回头才发现后面是一个又一个残缺的血脚印。
她倒回去小心擦拭,擦干净以后单脚跳上了台阶,一直跳到有水的地方将帕巾洗干净。她把开裂、破洞的鞋子也洗了,晾得差不多干时将鞋子塞进包袱里,又用帕巾把受伤的脚缠了起来。
这样一番折腾后她最终爬完了台阶。看着左右两道小径,水苏按打听到的路径右转,然而却越走越偏僻,不见一丝人影。
几个岔路让她迷了路,只能走走回回,越绕越晕。
“回台阶西行往上,再向东。”
低微的声音突然传来,水苏循声看去,左侧青翠的竹林间隐隐约约似乎有人,仔细一看,里面有个身着墨绿色衣衫的少年。
少年比她高一个头,脚踩一双绣着白玉龙的布鞋,脸上戴着一副画着笑脸的木纹面具,有些弯弯绕绕的乌发被一根发带扎起。发现她看到他后将自己又往竹身后藏了藏,但脸一直朝向她。
他盯着她看,她也盯着他看。
长久的对望后,少年往后退了几步,“你不是去水云宗?”
他看她在这里转了许久。
确认是人类,水苏点点头,“嗯,”她回头看了一眼来时泥泞的小径,“可我也不记得怎么回石阶了。”
少年沉默良久后在竹林中向左穿梭,“跟我走。”
水苏看着他扒开挤挤挨挨的竹子走动,“你不出来吗?”
少年肩膀一僵,过度的羞耻让语气反而变得生硬:“不行么?”
“不会撞到竹子吗?”
发现她没生气,少年默默将悬起的心放下,纤白的指节拨开横斜的竹枝,“……走惯了。”
水苏看着他:“你戴着这个面具,还看得到路吗?”
“有孔。”
得到解答的水苏心情愉悦,她又对他的一头卷发感到好奇:“我叫卫水苏,从临州来的,你是西高天来的吗?”
她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让少年紧张起来,他不知是否该介绍一下自己以示回应,百般犹豫之后还是只答了问:“我娘是西高人。”
自西高天和东落土之间的桥梁重新修好,两方姻亲结合也变多,但水苏还是第一次切实见到。
她刚想再问什么,就见紧张的少年被回弹的竹杆抽到脸,面具被打掉。
水苏还未看清什么他就捂住了脸,白皙的手指斜遮住眼鼻,只露出唇。他手忙脚乱地蹲下身将面具捡起重新戴上,耳际炸红如霞。
“前面向东转即是。”连衣衫上的尘土和竹叶也来不及掸,少年留下这句就往竹林深处跑去,水苏只能大声喊了句“多谢”。
她按照少年所说走到石阶,却发现阶台上突然放了一双布鞋,鞋面绣着一条虬曲的白玉龙。
水苏将那双比自己的脚大上一圈的鞋拿起,“我的脚太脏了,你穿回去吧!”她大声喊,却没有人回应。
于是慕云便看到一个抱着十一鞋子的小姑娘来叩门。
水苏讲完缘由,将鞋子递过去,“劳烦您代我谢过。”
慕云哭笑不得地接过鞋子,“小姑娘,那你来水云宗所为何事?”
水苏又将自己拜师的祈愿一表,慕云无奈地摇首,“抱歉,我突患恶疾,暂时收不了徒弟了。而且我们宗里没有生命大道者可以教你,你怕是学不到位。”
“嗯,”水苏点了点头,“我这个年纪再学大道果然太老了吗?”
慕云莞尔一笑,“何时开始都不会晚的,只是机遇还未到罢了。你想学哪一种生命大道的术法?我可以为你举荐。”
水苏对这些不大明白,“什么术法都可以,我只是在找一个真正的家。”
“家?”
“嗯,就是那种有着可以放心地彼此依靠、相助的家人的家。”
看她这样,慕云不忍生了恻隐之心,“抱歉,我帮不了你。你一路上来不容易,”她叫过李南星,让他拿了双鞋和一块大饼过来,“吃完就回去吧。”她揉了揉水苏的头发。
“多谢道长。”
水苏坐在水云宗门口的石墩上,捧着饼开始嚼,慕云笑着转身回房。
太阳由东向西,慢慢坠落。慕云合上书籍的最后一页,抻了抻身子后站起身。
一走出来她就发现原本凌乱着枯枝败叶的庭院被扫得洁净。
她疑惑地走向厨房,又见厨房也被擦洗了一番,连锅盖都锃光瓦亮。
慕云走到院中问石桌旁的李南星:“谁今日这般勤快,把庭院和厨房清扫了?”
李南星一边择菜一边答道:“那个小姑娘。”
慕云无奈地长叹一声,“即使这样,我也很难收她啊,小姑娘白费心了。”
李南星:“她已经下山了。”
“下山了?”
“说是为了报答饼和鞋,把宗里的杂务都干了后就走了。”
“这样啊……”慕云撑着桌边缓缓坐下,为自己的误解而有些羞愧,她心不在焉地看着李南星手下的竹筛,“今天晚上吃什么?”
“炝炒鸡毛菜,焖土豆。”
“这都吃半个月了。”
“地气受损,就这俩种活了,”李南星抖了抖筛中的菜叶,“话说师父,你不觉得宗里差个帮我种地的吗?”
慕云一愣,再清楚不过他的意思,可她还是有自己的顾虑。
“你啊……万一我病死了,谁带这个孩子?”
李南星温然一笑,“她有十一个师兄师姐呢。”
……
因为脚受了伤,水苏下山时走得很缓,再加上石阶陡,她每一步都很小心翼翼。
走着走着,身后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扭头一看,只见匆匆追来的慕云发丝凌乱。
水苏茫然地歪过头。
风将竹叶吹得簌簌作响,慕云在响声中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之间开出一朵朵小花,“我们宗门只有十二个人,你若是不嫌弃的话,可否让我给你一个家呢?”
从那天以后,水苏就没再掉过伤心的眼泪。
飘零的竹叶化为青色的伞挡住风雪,也将久远的回忆遮去。
卫水苏眨了眨眼,她将头往后仰,看到熟悉的白皙面庞。
“小师兄。”她轻声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