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过格斗场外围延绵向上的悬梯,再推开那扇铁锈斑斑的大门,岳子枫独自来到顶楼的露台,从这里望过去,近处灵术训练馆的玻璃穹顶泛起幽幽蓝光,整座特工学院尽收眼底。
"就知道你在这儿。"
岳子枫边说边朝露台边上那个身穿墨绿色工装的女人走过去。
叶茗英没有转身,"你每天都训练到这么晚吗?雪豹先生。"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岳子枫搭上露台栏杆,做起简单的拉伸。
"不过我看你也挺享受啊。"叶茗英转头看向他,说话的语调阴阳怪气的,"不然刚刚那段音乐是怎么回事?赛门特舞?"
岳子枫看向她,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后,他低声说,"灵千叶很好,我不想再骗她了。"
"你觉得愧疚?我只是叫你留意她,旭千城的事情又不是我安排的,夜训更是你自己的主意,怎么?"叶茗英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你们之间难道......"
"我可没有,我只是把她当朋友......"
岳子枫话音刚落,叶茗英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岳子枫,你这么大的人了!还会因为这种事情害羞?"
"叶校,你正经点!"岳子枫抬高了音量,不知道为什么,和叶茗英在一起时,他有时候觉得自己才更像长辈,"我要说的不是这个,你之前一直不肯说,但现在我必须要知道,你到底为什么要让我留意灵千叶?"
终于,叶茗英收起了笑容。
"我不是刻意隐瞒你,我之所以不愿意说,只是因为我自己也没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天晚上,犹豫再三后,叶茗英最终还是决定说出来,她告诉岳子枫,自己之所以会注意到灵千叶,其实是因为开学前发生的一件小事。
那天,叶茗英刚刚收到完整的录取名单,她拿着那份名单、照着手边的成绩表从头到尾核实了一遍,虽然删改录取名额的情况已经有三年没发生过了,但作为校长,每年收到名单时,她还是要亲自核验几遍才能放心。可就在叶茗英进行最后一轮检查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一身红衣的女人走了进来,认出她的那一刻,叶茗英十分诧异。
"娜依族长?"
叶茗英点了点头,"我从就任校长起就没再见过娜依了,如果平时有需要征询她意见的事,我们也都是书信往来,她已经250多岁了,据说平时都和笛洛待在红月岛养生,那天,她突然出现在特工学院,我当时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但是那天,走进叶茗英办公室后,娜依却什么都没说,她只是拿过她手中的录取名单,在上面翻找片刻,从中抽走了一页,然后从怀里掏出另外一张纸,又夹了回去。
"我本以为娜依会跟我说些什么,至少也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这么做,毕竟她是特工学院的创始人,坚守校纪是她一直强调的事,但她最后却只说了一句话,她说今天她来我办公室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
说到这儿,叶茗英对着岳子枫吐了下舌头,"但是咱们认识这么久,你应该不算外人吧?"
"所以,她替换的是灵千叶的资料?"岳子枫微微皱眉,和叶茗英一样感到困惑。
"嗯。"叶茗英点了点头,"可灵千叶的成绩没有问题,她的分数是灵川新区第12名,这点我在之前核对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我看着那张被替换的学生信息表,实在找不出什么不同。"说到这儿,叶茗英转头看向岳子枫,"你呢?你和她相处了这么久,她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岳子枫摇了摇头,"她除了和我一样是混血以外......哦,对了,她的血灵浓度特别低,只有不到1%。"
"这也没什么。"叶茗英说,"我的血灵浓度也很低,这样的大有人在,而且学生信息表上也没有血灵浓度这一项,她是来自灵川新区对吧?母亲是仙灵族,父母离异?"
"嗯,她还有个幻灵族弟弟。"
"那就奇怪了......这些信息都没什么问题。"叶茗英越想越迷糊,最后她说,"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灵千叶在骗你。"
"你说灵千叶和娜依族长联手在学生信息表上作假?"岳子枫一脸不可置信。
"不然呢?你说的这些和信息表都对的上,登记部门也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造假,如果上面的内容都是真的,娜依又为什么替换信息表?"
岳子枫摇了摇头,还是无法相信叶茗英的话,"你要是见到灵千叶就知道了,她真的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
"看来你对她印象不错?"叶茗英微微眯起双眼,对岳子枫调侃道:"你妈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很开心。"
岳子枫的脸一下子沉下来,接着,他几乎没有犹豫地转过身,"我走了。"
——"岳子枫,你好歹尊重一下我这个校长吧!"
叶茗英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见岳子枫停下脚步,她走过来,放缓语气说:"塔梅拉上周给我打过电话,她问了关于你的事,还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但我想,她是想让我告诉你,作为母亲,她知道自己有很多问题,但她不希望你把这些问题怪到自己身上。"
"她会有什么问题呢?"岳子枫反问,"她是圣护卫军的荣誉成员,是高贵的灵族......"
"小枫,我认识塔梅拉的时间比你久,所以,我想我更知道你对她而言的意义。"叶茗英顿了顿,继续道:"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岳子枫转过身,示意叶茗英说下去。
看着岳子枫,叶茗英发出一声淡淡的叹息,"其实她确诊抑郁症很久了,你爸一直在陪她治疗,不过你不用担心,她的症状并不严重,但这么多年她常常不回家,也是不想让你看到她这个样子。"
岳子枫低下了头。
这么多年,他可能也多少意识到了这件事,但他从没有深究,只是放任自己相信那个更简单、更直接的答案。
"为什么?"思绪混乱,岳子枫忍不住低声问自己。
"她抑郁不是因为你或者你爸,是她在圣护卫军服役的那些年,实在见到太多糟糕的事了......"叶茗英走过来,抬起手,轻抚岳子枫的胳膊。
"你知道吗小枫,我见过塔梅拉生你之前的样子,当时她的状态甚至比现在还要糟,那时候我们都很怕她,她是圣护卫军新兵营里唯一一位女教官,要求却比那些男教官还要严格,而我印象里第一次看到她笑,就是她给我们看你照片的时候,好像从那时候起,她才学会了笑......"
岳子枫抬起头,努力咽下喉咙口涌上来的那股苦涩,他讨厌优柔寡断的自己,他知道母亲也一样讨厌。
"所以,不要以为年纪大的人就一定更强大、更清醒,他们也都有各自的问题。"
叶茗英望向岳子枫的目光变得柔和。
"也不要觉得是你的出生害了你妈,恰恰相反,是你救了她。"
月明星稀,独自走下那段悬梯时,岳子枫发觉叶茗英的话并没有让他感到安慰,相反,他的心更痛了。
恨很容易,释怀也不难,难的是逼着自己不断拥抱荆棘,哪怕遍体鳞伤,也始终无法停下。
叶茗英说,"塔梅拉或许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但是小枫,你不知道她有多爱你。"
可我想要的不是她的爱,岳子枫在心里说,我甚至更希望她不再爱我,因为那样我就可以放任自己不再去爱她。
那一刻,他似乎理解了塔梅拉的话——"我更希望你快乐",可他又何尝不是呢?这些年,他做了那么多努力,也不过是为了让母亲能快乐起来。
因为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就是你爱的人,他们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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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浅黄色的沙滩似乎没有尽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其中,身上的吊带背心、短裤都已浸满汗水,灵千叶觉得自己口干舌燥,那时,走在最前面的少年适时地问出了那个问题,"有人要喝水吗?"
少年说着回过头,灵千叶对着他用力挥了挥手,很快,那颗晶莹剔透的水球飘浮到她面前,灵千叶张大嘴巴,将水球一口吞了进去。
少年叫旋风,擅长御风和凝水术,而他身旁的男孩叫塔尔多,是个鹰身塔胡,刚刚结束探路归队,根据塔尔多的说法,走出这片沙漠至少还需要两三个小时。
"吴运,你渴吗?"灵千叶说着看向身旁的男孩,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模样,手臂上有一道狭长的鹰状纹身,是她的弟弟。听到姐姐的话,吴运嘟着嘴摇了摇头,"就快到了,穆桓已经把帐篷和吃的提前放在前头了,你还走得动吗?"灵千叶又问,吴运点了点头,"姐,这里又用不上火球术,你干嘛带我来啊?"
"你要待在姐姐身边我才能放心啊。"灵千叶说着蹲下来,一把将吴运抱了起来,"来,姐姐抱着你走一会儿。"
那时,又一个男孩出现在灵千叶身前,他看上去只有四五岁,"吁!这么大了还要姐姐抱!"男孩瞪大浅蓝色的眼睛,咧着嘴巴冲吴运做起了鬼脸,听到他的话,吴运在灵千叶怀里挣扎着要下来,灵千叶只能用力抱紧他,对面前的男孩说:"别闹了舜墨,吴运身子弱,走不了这么远的路。"
"是飞机!"旋风的声音从前方传来,灵千叶抬起头,眯起双眼,接着便远远看到那架灰白色的"巨鸟"正从云层中穿越而出,她摒住了呼吸......
——这是她只在照片中才看过的景象。
"真的是飞机,我在照片里见过!飞机来啦!"塔尔多大喊着张开双臂,眨眼间便化作一只雄鹰,直冲着飞机的方向飞了而去,灵千叶小跑两步拾起他遗落在地上的内裤,但当她再次抬起头,却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远远地,那架飞机竟在天空中竖了过来,正头朝着下、以极快的速度坠落,紧接着,火焰在机翼两侧燃烧起来,灵千叶开始大叫:"塔尔多,快回来!大家往回跑!"
下一秒,舜墨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条内裤,半空中的塔尔多也折了回来,惊慌中,灵千叶把鞋子跑掉了,她紧紧抱着吴运,用尽力气朝相反方向跑去,而等她再次回过头,那只庞然大物已经下坠到距离地面不到一百米的位置,机头和机身在爆炸中折成了两截,散落的零件被火球包裹着、流星一般四散崩开,灵千叶蹲下,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住吴运,同时用双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接下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伴随滚滚热浪从身后袭来,尘沙四起,灵千叶紧闭双眼,剧烈的耳鸣声随之而来。
半分钟后,当她确认孩子们都安然无恙,也帮着舜墨和塔尔多重新穿好内裤,旋风和吴运已经率先朝飞机坠落的方向奔跑过去,灵千叶叫他们慢些跑,脚上的步伐也不由得加快了。
五分钟后,当他们终于赶到飞机坠落的地点,眼前的景象让灵千叶彻底震惊了。
漫无边际的荒漠之上,钢板、零件散落四处,长达三十米的断裂机身斜躺在他们正前方,机翼已经折断,机头不知所踪,远处的火光尚未熄灭,四周鸦雀无声。
"别再往前走了!"灵千叶大声提醒,但最小的舜墨和塔尔多还是好奇地想去机身周围一探究竟,"我说!小心脚下!别再往前走了!"灵千叶只能大喊着重复。
——根据她对于飞机的有限了解,这种时候,新一轮的爆炸随时都有可能发生。
终于,舜墨和塔尔多停下前进的脚步,一脸不乐意地回到了灵千叶身边。
"要是芷柔姐在就好了,她一直想亲眼看看飞机呢!"塔尔多说。
"你以为她想来吗?芷柔姐和穆桓哥谈恋爱呢,他们巴不得咱们一直不回去。"旋风说。
"什么叫'谈恋爱'?"塔尔多一脸天真地问。
"跟你解释你也不懂,小屁孩!"
几个孩子争论的功夫,灵千叶独自向前,小心翼翼接近了机身旁的那棵枯树,她想看看飞机里面还有没有幸存的人。
还好,透过断裂的机门,机身里空无一人,于是灵千叶望向远处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她想,那里或许就是机头,但火势这么大,里面的人应该也没办法幸存了。
只是,在这个过程中,灵千叶并没注意到,身后孩子们原本激烈的讨论声戛然而止了,回过头时,她发现那四个娇小的身影正姿势整齐地蹲在地上,似乎正试图从沙子里挖出些什么。
"你们挖什么呢?"
灵千叶的问题无人回应,她只能快步走回去。
只是,有那么一刻,灵千叶觉得有什么不对了,因为孩子们挖土的动作太过整齐,节奏也十分统一,他们埋着头一下接一下地挖着脚边的沙子,看上去似乎有用不完的力气,"吴运!旋风!塔尔多!"灵千叶开始一个接一个叫出他们的名字,可依旧得不到回应。
她开始感到害怕。
最后,她冲上前,用力抓住吴运的胳膊,试图制止他的诡异行为,但吴运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他不顾灵千叶的阻拦,依旧重复着挖掘的动作,一句话也不说。
于是,灵千叶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抱起来,过程中他们的双手依然在上下摆动,甚至在灵千叶的手臂上抓出了狭长的血痕,而等她把他们放下,他们又会飞快地跑回原地,继续挖土......
那时,灵千叶突然回想起一件事,那件事是罗英素告诉她的,她说在净化营,这些孩子身上常常会发生一些不受控制的事,这也是复兴大会执意要把他们关起来的原因,她说在最初的净化实验中,原本乖巧的孩子会突然嘶吼着挣扎,他们的灵力几乎不受控制,有时甚至会袭击身边的工作人员,所以到了后来,他们每次实验前都会使用镇定剂,"我原本以为他们只是太痛苦了。"罗英素说,"但后来和他们聊天的时候,我发现他们自己根本不记得这回事。"
那一刻,站在荒芜的沙漠中央,灵千叶看着面前那四个闷声挖土的孩子,绝望从心底蔓延开来,她试图和他们说话,试图用往事让他们清醒过来,她提到净化营、提到仍在基地等着他们回家的苏芷柔、穆桓和温倩倩,也和吴运说起了他们姐弟俩童年的一些事,但他们只是自始至终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不知疲倦,后来,当残阳落下,无尽的黑暗开始将一切吞噬,灵千叶也一头倒进沙丘,精疲力竭......
最后,唤醒她的是弟弟的声音,以及唇齿间湿润的甘甜。
灵千叶睁开眼,正午的明亮盈满视野,紧接着,她看到吴运沾满泪痕的脸。
"姐,你怎么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吴运带着哭腔,用沾满沙子的小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泪,然后一头扎进灵千叶怀里。
"我没事。"灵千叶的嗓音有些沙哑,她支起身子,发现面前依旧是那片漫无边际的黄,昨天那架巨大的飞机残骸、连带着四周散落的无数碎片都已消失,灵千叶抚摸着自己怀里哭泣不止的吴运,眯起眼环顾四周,眉间也跟着微微隆起......
——飞机、爆炸、还有挖土的孩子们,难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我的胳膊好酸啊,指甲里全是沙子,内裤也不见了,浑身都好痛!"舜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是旋风,他说,"我也是,我手上还有好多伤口,而且昨天那架飞机怎么不见了?"
最后,塔尔多也叫出了她的名字,他问:
"吴念阿姨,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