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的狂欢像浪潮,一波过后,媒人搀起王惠的胳膊,扶她来到中间屋子。
中间屋子靠里是厨房,靠外是餐桌,王惠被扶到厨房里,那里有一口老灶,灶台上摆着案板,案板上放着一块圆圆的白面和擀面杖。
媒人高喊:“来!来!来!擀新媳妇儿面喽!打到的媳妇儿揉到的面!”
王惠在众人笑闹中拿起擀面杖擀面,面被揉得很硬,她踮起脚擀半天才把面擀平,又把面叠好,拿起刀切成面条儿。
瞧热闹的人一边笑,一边审视王惠的动作。
如果她把面擀破,或者面条儿切不均匀,就会被当场笑话,几个充当婚闹的人又是在上面撒韭菜叶,又是撒盐巴,不停地给王惠搞破坏,王惠只能带着笑脸耐心地把这些拂掉。
王惠的刀功很好,切得面条又细又长,一份完完整整的面呈现在大家眼前,这代表着她在娘家被教得很好,婆家娶到这种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媳妇儿也很有面子。
一碗面下锅煮熟后,王惠端到老宅的东屋,那是李同仁和赵梅住的房间,一碗香喷喷的面条端到他们面前,王惠恭恭敬敬道:“爸,妈,吃面。”
赵梅接过筷子,挑起一根长面,端着长辈教育小辈的语气,说:“小惠呀,以后我会严格要求你的,你年纪小,且得给你磨性子呢,严是爱,松是害,妈都是为了你好,记住了吗?”
王惠顺从地点点头。
一旁的婚闹们纷纷鼓掌,不知道是哪个大妈说:“老赵越来越有婆婆的款儿了。”
赵梅笑得合不拢嘴,一脸幸福地说道:“媳妇儿来了,我这个婆婆终于可以解放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水鬼找替身呢。
自从王惠踏进厨房,擀了新媳妇儿面,李武一家人就再也不进去了,做饭自然而然成了王惠的任务,这仿佛是一个厨房交接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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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李武那群凑热闹的哥们弟兄像癞蛤蟆一样赖着不走,他们在婚房里凑热闹,流着哈喇子要新娘给他们点烟倒酒、沏茶倒水。
起初,王惠觉得没什么,大家热闹热闹,开心就好。
直到李武出去上厕所,一个人要求王惠给他点烟时,竟然色胆包天地伸出爪子拍王惠的屁股,王惠瞬间恼火了,刚划着的火柴偏移,红彤彤的火苗蹿向那人的眉毛。
一旁的人们却笑闹道:“武哥媳妇儿,这就是你不对了,摸下新娘腚,三年不生病!让我们摸一下怎么了?”
就在这时,李武掀开门帘进来,得知情况后,立即把所有人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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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婚姻都是牢笼,可王惠的婚姻是。
那一天,她的美丽达到顶点。
那一天,她盛装出席,迎来了以爱之名的束缚。
后来,李争争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十三岁的她几乎立刻反问:“妈妈,为什么你嫁进门,奶奶就解放了?你们交接了什么神秘的东西吗?”
从那时起,一脚踢翻封建糟粕的想法在李争争脑海中初见端倪,小小的她仿佛看见了规矩背后血淋淋的教条,她在心里问:
女性难道是一种带有婚姻和生育属性的物品吗?
像母亲一样遵守规矩的人到底是懵懂无知的,还是自主选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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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武和王惠结婚结在灰色泥砖的老宅子里,墙是土坯墙,窗是小木窗,瓦是青灰瓦,老旧的屋子里整日暗淡,只有正午那一小会儿是光亮的。
老宅子一共三间主屋,东西两间配房。东屋是李同仁和赵梅住,西屋是李武和王惠住,老三李斌住东面配房,老四李超住西面配房,一大家子人就那么紧巴巴地挤在一起。
彼时老大李文已经搬去前院了,那是李同仁和赵梅专门给他准备的婚房,李文媳妇贾英刚生了头胎,是个白净的闺女。
别看李武长得精神,他一点都不懂给自己争取,去年家里又盖了个新院儿,他明明可以把婚结在新房里,可赵梅三言两语就把这条路给堵死了。
王惠结婚前受到的教育是贤妻良母,孝顺公婆,照顾丈夫,生儿育女,帮扶夫家。她是奔着好好过日子嫁过来的,所以努力融入婆家,一心为所有人着想,她好说话、性子软、易妥协,因此看上去人缘极好。
新婚的小夫妻总是浓情蜜意的,因为两个人都长得好看,李武又高又帅气,衣品和审美都紧跟流行趋势,王惠又白又水灵,即便在那个苦寒年代,也看上去温婉动人,两个人的结婚照愣是被照像馆当作广告牌摆了好几年。
那时候妹妹李超超刚出落成青春期的大姑娘,她看着二嫂王惠身量纤纤、肤白莹润,忍不住和她亲近,于是两个人相处得像小姐妹一般。
彼时,小叔子李斌刚刚辍学,正到处游手好闲地瞎溜达,他最爱的就是凑在黑白电视前看《霍元甲》和《陈真》,要不就是出去跟人打牌。
李同仁生气这几个孩子没一个好好学习的,因此由着他们自己摸爬滚打,怎么也不肯给安排工作,按说李同仁身为一乡之长,稍微找找人安排儿子们的工作不在话下,可他在部队呆了那么多年,是个坚守原则的人。
因为李同仁不给李斌安排工作,赵梅没少跟他磨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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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元旦,一大家子人正坐在一起吃跨年饭,王惠忽感一阵眩晕,紧接着恶心,大家纷纷猜测她怀孕了。
第二天,赵梅陪她骑自行车去很远的村诊所检查,果然,老中医一号脉就知道她有了,一大家子人沉浸在即将添丁进口的喜悦中。
头春节前,李超超就嚷嚷着想去拍照,她反复磨赵梅:“妈,大哥二哥都拍过婚纱照了,就我还没拍过照片呢。”
“你再长快点儿,赶紧把自己嫁出去就能拍了。”赵梅冷酷地说。
“妈!”李超超拉长嗓音跟赵梅辩驳,“哪儿有你这样的?家里就我一个女儿,你还不好好疼我。”
“疼你?你天天不是吃就是玩儿,要不就是涂睛瞎美,惯得你都没样儿了。”
“我不就是想拍个照吗?咱们全家去拍啊,去拍全家福,你都俩儿媳妇了,二嫂肚里还怀着你大孙子,不值得全家拍个照啊?”李超超鬼精鬼精的,磨人功夫更是有一套,她精准地切中要害,扒在赵梅的肩膀,问:“妈,再说了,你跟我爸也没拍过照片,你不想拍啊?”
赵梅动摇了。
三天后,他们全家大大小小到齐,请摄影师专门来家里拍全家福。
这是老李家的第一张全家福。
照片上,李超超笑得灿烂;李斌青涩拘谨;李武一手揽着王惠的肩,一手摸着她的肚子,脸上溢满对未来充满期望的笑容;李文怀里抱着稚嫩的女儿,身侧站着贾英,面上亦是沉稳与幸福;李同仁和赵梅端坐在前排椅子上,李同仁正襟危坐,打眼儿一看就是个兵,赵梅则向他偏头,笑得柔和。
不同的笑脸,同样的幸福,1988年伊始就定格在这一刻,朴实的亲情与家庭的温暖沉淀在这张黑白老照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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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早上,凌晨四点,李家老小全部起床到老宅子里吃新年饺子,彼时王惠怀胎刚满三个月,正在灶前给他们煮饺子。
人们狼吞虎咽地吃饺子,仿佛连嚼都不用嚼,直接一口吞下,桌面简直像台风过境,风卷残云,一扫而空。
吃完,李同仁和赵梅默契地回到里屋。
王惠和贾英两个人收拾桌子准备刷碗,贾英拉住她,说:“小惠,别刷了,拜完年再刷吧。”
王惠跟着贾英往里屋走,她以为的拜年是进去跟长辈说些吉利话,趁着乡亲们拜年前,一家子人先聚到一起聊聊天。
万万没想到,王惠掀开门帘看到的却是:李文、李武、李斌,三个大男人双手交握到一起,他们弯下双膝噗通跪在地上,先是扬手,后是额头磕在地上,齐声说:“爸爸,妈,新年好,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王惠被这场面震惊到了,她探身进来,看见李同仁和赵梅端坐在炕沿上,睥睨般垂着眼皮看儿子们磕头,好像在欣赏自己大半辈子驯化的成果。
大哥仨一连磕了三个咚咚带响的头,磕罢,李武看向王惠。
这时,贾英拉着王惠的手,站到屋子正中央,贾英开口说:“爸妈,新年好,去年就我自己,我第一年嫁进来没适应磕头,今年老二媳妇儿来了,可她大着肚子,我们俩给二老鞠三个躬吧。”
贾英不愿意磕头,用她的话说“我在家都没给我爸妈磕过头”。
就这样,贾英拉着王惠给端坐主位的二老鞠躬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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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过来小半年的时间,王惠发现这一大家子人吃饭有个特别有趣的规律。
那个年代物资匮乏,实行的是凭票购买制度,人们买粮、买肉、买油、买豆腐、买菜,除了正常付钱以外,还得出示相应的粮票。
每人每月的猪肉配额是6两,等于这一家九口人一个月能吃5斤4两猪肉;过年、五一、十一等节日才有鱼供应;日常就是吃白菜、土豆、茄子;面粉几乎没有,人们都吃又黑又硬的红薯面,喝棒子茬儿粥。
由于贾英要带孩子,只有王惠做饭盛饭,她发现只要桌面上稍微有一丁点儿荤腥儿,李文、李武、李斌、李超就会在桌面上用筷子打架,谁都想把那点小肉沫儿抢到自己碗里,依次是抢鸡蛋、抢白面饼、抢土豆丝、抢茄子,最后才吃白菜梆子。
每当王惠煮粥煮少了的时候,她都会悄悄盛粥,降低人们对粥的关注;若是煮粥煮多了,那她一定会在盛粥的时候,将勺子用力磕碰到锅底,发出“咔咔咔”的声音,没一会儿这些人就会争着抢着回碗儿。
刚开始发现这个规律时,王惠也弄不懂原因,后来她明白了,这大抵就是最原始的“饥饿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