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点点,褚照拔腿就想跑!
好在他及时想起自己有官身庇佑,只要他不作死,料那些小鬼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只是这一身生人气味,能掩还是得掩一掩,不然置身在这鬼市里,实在引人注目。
褚照往两边看了看,发现转角不远有一辆车,车上蒙着一块大黑布。眼见着旁边的牛蛇马神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次数越来越多,停留时间也越来越长,他也顾不得那黑布是拿来蒙什么的,偷偷过去,将黑布扯下裹在自己身上。
好不容易把自己裹好,褚照一转头,差点吐出来。
那块黑布盖的不是别的,是一具已经被开膛破肚的死人尸体!里面五脏六腑,被掏得一干二净,就如活猪活羊那般的处置。
没了黑布,那具尸体的气味顿时散发开来,立即引来鬼市上许多牛鬼蛇神的窥视。褚照紧了紧自己身上盖过死人的黑布,明显感到这黑布披上,身上的压力骤减——那些家伙的注意力全到死人身上了。
顾不得什么,他低头快速从这个是非之地离开。
有个只有他腰间高的小矮鬼,骂骂咧咧从他旁边窜过:“那个杀千刀的!偷我黑布!我x你他爹十八代祖宗!”
杀千刀·褚照的良心毫无波澜,稍稍避开这个小矮鬼,就在这鬼市漫步起来。
也不知道这鬼市的出口在哪……
鬼市十分热闹,忽略他们卖的各种人体器官什么的,还是有许多“好东西”的。就是不保质。还有能不能碰到好东西,要看你运气。
褚照自信自己的运气十分好,可惜他没有能拿出来换的东西。
是的,鬼市上买东西不用钱,而是采用以物易物的方式。比如一株百年人参换一瓶丹药,一条人腿买一条人命。褚照就亲眼看到一桩“买卖”,一个人自愿将自己的腿卖给一个长着牛角的妖怪,然后这个牛角妖怪答应替他吃了他的仇家。
难怪这鬼市不肯要钱呢,它绝对不合法。褚照暗暗想。
这样逛了一会儿,眼前的鬼怪越来越多,褚照好几次感觉自己被盯上,当然没一会儿那目光又悻悻移开,估摸着是发现他不好惹。
因为实在找不到出口,无可奈何的褚照只能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发呆。问路是绝对不可能的,他才不想把自己的腿卖了。
这样一坐,倒是听旁边小摊嚷嚷出了好些八卦。狐族作为聊斋的一大势力,八卦是最多的:什么虞家的姑娘,被她娘拉去王家给一个傻子当媳妇报恩啦,什么封家的小娘子爱上了一个凡间女子啦,什么黄家的九孙子马上要为了成人讨封正啦……
褚照听得津津有味,没敢插话,但是心里挨个点了评。可就在这时,小摊爆出的新大瓜,让他悚然一惊。
“你们听说没有?”
“听说什么?”
“就是阴间最近审的那个案子啊。”
“哦哦,黑山爷爷那个?”
黑山爷爷?
那个黑山老妖?
褚照一下就被胶住心神。
自从明国公被株连九族,大案了结,他就不知道接下来的事了。问燕赤霞,燕赤霞也不愿意与他说,总告诫他要想活得好,不该他打听的就别打听。但是褚照怎么可能不关心据说“你们阳间的事自然可以了结了,阴间却还未然”的后续?
那妖怪撇撇嘴:“屁嘞!谁敢审那位爷爷啊,也不看他在阴间盘踞了几千年了。没看见这事到现在还僵着吗?”
褚照:“……”原来还僵着。
他心里不是不失望的。阴间的大鬼与阳间的大官相勾结,如今阳间的大官已经落网,阴间的大鬼却依然逍遥自在。
只是……
褚照皱眉,按理说不应该啊。燕赤霞不是说他会把这件事上报给他的师门,并且还要上达天听吗?莫非连蓬莱仙岛的人,甚至天上的人,也没办法奈何黑山老妖?
显然跟他有同样疑惑的妖鬼也不少,他们纷纷问:
“僵着了?”
“怎么僵着的?”
“不是说连蓬莱仙岛的人都被惊动了吗?”
“这怎么还能僵住?”
那爆出大料的妖怪不耐烦地说:“阴间的事,底细俺怎么知道?能知道这些,都算俺消息灵通了。你们也别瞎打听,还想不想我说事了?”
“想想想,你快说。”那些围着它的妖怪连忙捧场。
原先那妖怪就神神秘秘地说:“俺要说的是东安县那个。”
褚照本来还为不能听到更详细的东西遗憾,但随着那些妖怪越说越多,他的脸色也越来越严肃。
“你说的是那个为了替他父亲申冤,不惜挨刀子、滚油锅的孝子啊。”
“可不是嘛。”那长着一对獠牙的妖怪感叹,“他也真够倔强的。那么大一个锯子。”
妖怪比划了一个长度,惹来其他妖鬼的惊叹。
“鬼卒把那孝子给绑在柱子上,用两块木板夹住。然后锯子就从裆部开始锯,要把人从下到上,锯成两半。血肉模糊。”带獠牙的妖怪连说带比划,啧啧不停。
褚照忍不住站起来:“这不是阴间审十恶不赦的人才该受的大刑吗?”
那些个妖怪的声音一顿,褚照身上顿时多了许多不怀好意的打量的目光。
褚照并不畏惧,他道:“我听你们说,那人分明是个为父申冤的孝子,为什么要遭受那样的折磨呢?”
那个有对獠牙的妖怪“哼”了一声:“还能为什么?跟屈打成招是一个道理呗。就想让他认栽,认怂。我说你啊。”
他上上下下扫视着褚照:“你大小应该是个官吧?这绿气,黑布挡都挡不住。关心这个干什么?”
褚照抱了抱拳:“某确实是官。既然为官,在听到有子民受屈时,就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听到他的话,周围所有妖怪都嘎嘎怪笑起来。原先讲孝子受刑的妖怪也在那怪笑。数十双卒着嘲讽的眼睛,斜着注视他。
褚照明白他们并不信,他无意为自己争辩,只是道:“某可否知道那位孝子姓甚名谁?”
“说了你也管不了,又干嘛要问呢?”那妖怪不屑。
“就是说啊。你又不是包大人。”
包大人,对这位日审阳夜审阴的清官的名字,褚照自然如雷贯耳。他确实不是包大人,可是他想为民申冤的心理,他相信与包大人是一致的。
褚照没有争这些没意义的口舌,只是又抱了一下拳:“还请这位为孝子鸣不平的义士告知。”
旁的妖鬼仍十分不屑,可那个“义士”却愣住了。
好一会,他才嘟囔:“告诉你也无妨……他是东安县人,叫什么,席方平。他爹叫席廉。不过别怪俺没提醒你,他爹席廉的仇家,就是那什么羊员外,可是把阴间上上下下买通了,什么城隍,什么判官,都是他的靠山。你一个阳官,又不是包大人,管不了阴间的事。还是别瞎操心。”
褚照遂笑:“多谢告知。”
他当然知道,阳官不管阴间事。只是再怎么说,席方平也是阳间的人,阳间的人受屈,他阳间的官还不能管了吗?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过席方平这名字还真是耳熟,难道也是《聊斋》里其中一则故事?啧,他要是记得那本书的全部内容就好了,直接从结果倒推解决办法。
正这么想着,忽然耳边传来一个惊愕的声音:“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褚照抬眼望去,发现是一个戴着面具、裹着黑披风,余下什么也看不见的鬼怪。他奇了:“你认得本县?”
那鬼怪看了看左右:“这里不好说话。还请大人跟我来。”
褚照有些怀疑自己原先看到的那两道黑影里,其中就有这只妖怪,未免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现在在鬼市上,他也不认识其他的“人”,更不知道出口。他内心叹气,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此也好。”
县太爷把着折扇,跟原先说话的妖怪们告别,之后便跟在那只据说认识他的鬼怪后边。左拐右拐,不知道拐了几个地方,终于来到一个僻静少有声音的地方。
也就是这时,鬼怪取下面具,露出一张顾盼生姿的倾城容貌来。
“聂小倩?!”褚照着实愣了。
聂小倩点头,十分担忧:“大人是如何到了罗刹鬼市来的?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褚照便把回县衙路上,看到两道黑影,本想避开却没有避开,最后误打误撞到了这里来的事说了。
聂小倩听了松了口气:“那两道黑影应该是为了打开鬼市在庆泽县的门才出现的。大人不必担心。一切只是巧合。只是……”
她皱眉:“鬼市大开时,是夜间凌晨,那会儿大人怎么还在外面?”
这话一下把褚照问噎住了,他能说自己在花楼里喝花酒作应酬吗?
不过聂小倩显然能自己发挥想象给褚照找理由,想到什么,她忧愁道:“大人那么晚了还在办案,这也太辛苦了。”
“确实辛苦。”褚照立即恬不知耻地应下这个称赞,“不过为民做事,本就是本县应该做的。”
聂小倩真心实意:“您真是个好官。”
褚照咳了一声:“说起来,你怎么也在罗刹鬼市?”
女子脸上浮现感激的笑容:“承蒙大人与燕大侠的恩情,将姥姥杀死,又将小女子送去轮回。只是……”
“只是什么?”褚照下意识问。
“只是,小女子还有一难处。”聂小倩作委屈状。
褚照看她一副即将梨花带雨的模样,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又不知道这不对劲从哪里来。
“大人……”聂小倩低声道,“如果可以,小倩还想让大人帮我一个忙。”
县太爷想到自己前面才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只能按着莫名升腾起的焦虑,分外敷衍地问一句:“是出了什么事吗?”
让他想想,到底哪里不对劲来着?
聂小倩抬眼,泪眼盈盈:“大人,小女子这也是无可奈何,还望大人恕罪。”
“什……”
褚照心里吃了一惊,只是话还未说完,就被迎面一团鬼气迷了心神,昏了过去。
聂小倩连忙接住他,不让他倒在地上。
她咬着唇,急急地对着昏迷了的人做着解释,但与其说是解释,更不如说是在为自己辩解:“大人,您的恩情,小倩没齿难忘。待此事了了,无论做牛做马,小倩都甘愿报答。”
如此念罢,她闭了闭眼,大喊:“都出来。”
两道黑影蔓延在地面,如蛇一般扭曲着缓缓出现,最后化作人形。
没错,褚照误入鬼市,自始至终,就是他们做的一场局。
只可惜,褚照一开始看到黑影,第一反应并不是追着黑影而去,而是想着转身就跑。如果不是聂小倩急中生智,将崔师爷弄倒,褚照恐怕早就跑了,根本不会进入鬼市。
她紧跟着褚照,害怕他一不小心在鬼市里死了,却没想到这个县太爷比她想的还要有胆色有勇略,竟然当机立断扯下了黑布,又趁着人多跑了。
鬼市人来人往,又全是大黑布,并且每个人身上的气味都被黑布所掩盖。如果不是她眼尖看到他站出来,表示要为席方平申冤,她都认不出那就是褚照。
“做得好……”那两道黑影中的一个沙哑地说。
聂小倩咬唇:“如今可以将宁相公放出来了吗?”
另一个黑影桀桀笑着说:“你急什么呢?先回去见过黑山爷爷再说吧。你别忘了,在你那什么宁相公之前,你可还是黑山爷爷的新娘呢。”
聂小倩终于不再言语,任由黑影带着她,还有昏迷了的褚照,没入深深的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