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银眸的青年站在道馆门口徘徊不前。
结伴而来的两个小少年注意到这个青年,其中一人热情地询问他要不要一起进去,“是来参观的人吗?”
“我们道馆也值得别人参观吗。”冷着脸的少年尖锐地吐槽,却被好朋友在背上不客气地一拍。
被重力气一拍,少年瞬间挺直了背。
“别这么说,好歹我们是正经道馆。”从外地来交流切磋的人也不少。
今井元岚在两个小少年——准确来说是一个少年——的热情招呼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收起些许忧虑,跟着少年们的步伐背起刀袋,快步走进道馆中。
道馆内部的样子和他上次来没有很大区别,一些小角落也许按原样翻新过。
少年和他闲聊,“先生,你是外地人吗?”
“不算吧。以前在这边读过高中。”
“那现在呢?”
“现在大多数时候在东京,生活和工作。”
说到东京,少年眼中多了几抹向往,“是大城市呢。”
“坂诘先生现在在道馆里吗?”
师父?
“应该在。你找师父有什么事?”少年停下脚步,回身看着这个陌生的大人,他的小伙伴也将探究的目光放在今井元岚身上。
这个……也没有大事。
在那件事之后的两年,他不敢回熊本找师父叙旧。他回来的次数本就屈指可数,每次都是匆匆而来,速速离去。越是靠近这里,心中越是被不安和愧疚填满。他是个很糟糕的学生,好的美德浮于表面,但坏的武德倒算得上根深蒂固。说自己的剑术全是杀人技着实抬举自己,可用实战堆出来的熟练度只会让本能在无意间指引他的刀尖对准敌人。
在他结束学生生涯前,他还是回到熊本,将自己所做的一切对师父全盘托出。
坂诘师父是爸爸妈妈的旧友。他国三毕业后来到熊本学习剑道,比起“回到老家读书”这样的理由,更合适的形容,其实是“无力改变,求收留”吧。
坂诘师父没有立刻责备他,只是告诉他记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里能教给你的充其量只是一门在现代社会逐渐落后的‘技术’,至于你怎么使用,全在你一念之间。”
想到这,他冲着少年们笑笑,揭开谜底,“以前读书的时候,我在这里当过坂诘先生的学生。”
原……原来如此。
少年们身躯一震。他们以为的“不怀好意的挑战者”真实身份居然是他们素未谋面的“师兄”?
“很久以前吗?”
“嗯……差不多,八九年前的样子。”
定力无几的少年们双双惊呼,然后头对头,当着他的面窃窃私语。
“那时候我才两三岁诶……好早。”
“我和你差不多。”
“你比我还小一岁吧?”
“那有什么关系。”
少年们的悄悄话一句不落地进到他的耳朵里,他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勉强。
时间果然是最公平的,他能从国中生成长为社畜,襁褓中的孩子也能得到足够的力量举起只比自己短一点的长刀。
他们走在练习场边缘。练习用竹刀在空中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盖过他们交谈的声音。开朗热情的少年给今井元岚指了指学生聚集的地方,扯着嗓子喊道,“师父在那里指导其他人!”
是啊,他也看见了。在一众年轻面孔里,那个永远将认真写在脸上的人也被时间在脸上不客气地镌刻出更明显的时光痕迹,指导学生时神态和当年对待他差不多。
见有“陌生人”来到练习场,看起来年纪最大的也不超过高中三年级的学生们纷纷作鸟兽散,回到各自的位置,继续自己的练习。
坂诘筑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不令人省心的弟子站在边廊上进退两难。
收到坂诘师父“过来”的招呼,今井元岚喜笑颜开地走近几步,“师父,我——”
“来得正好。”
……什么来得正好?
“师父,你在开玩笑吧。”
让他和别的学生切磋?没搞错吗?靠他那种完全不适合指导人的风格?
两年前的他或许还不会觉得自己有误人子弟的嫌疑。现在他满脑子只剩下如何“打败自己的敌人”,他要怎么才能把握分寸和年纪尚小的“师弟师妹”切磋呢。
手却下意识摸上刀柄。在他都没能意识到的时候。
坂诘师父摇头,“不能让你白白背着武器来一趟。”
可以的,非常可以。他在心里默默作答,这种要求太刁难他了。他背着刀袋,只不过是不想把小乌丸单独放在熊本的老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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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如炬的少年人摆出起手式,今井元岚的手还搭在刀柄上。
实战和剑道的学习有很大不同。他已经逐渐习惯拔刀斩起手然后攻击敌人的弱点,而他的师弟仍然守切磋时的规矩,眼神坚毅,声音洪亮,“请指教。”
“我也是,请多指教呢。”他笑道。
换上特殊练习用刀的少年人目光极为专注。他侧身躲开第一道刀光时,在心里无声地赞叹一番。
他没有成为内弟子,也没有免许皆传,这是为他好。招式不属于单一流派,像在不同的道馆里乱学一通,能看出很多人的影子。过去在道馆被师兄师姐逮到,就和师兄师姐们对练,回到本丸他又常常观摩刀剑付丧神之间的演练,久而久之,他的战斗又会带上刀剑原主的影子。
比如天然理心流的那位天才剑士。
起初他的刀剑付丧神并不同意与他对练。通俗点说,因为他很弱。付丧神稍微认真一点,十秒内挑飞他的制式练习刀不在话下,若是不收力,伤到他更是易如反掌。那片空地旁的大树因此被削掉几块树皮,那是早在他的本丸里还有狐之助的年头。
后来很快,他以不想被监视为由要求撤走狐之助。
“没有先例?绝对不可能。”他绝不相信没有其他审神者和付丧神在本丸里对练的先例。
这个名字他并不知道的“师弟”看着在高中生的年纪,但比当年的他要厉害得多。他是半路出家的学徒,坂诘师父的道馆里多得是从小培养的孩子。
出刀的力度足够震飞普通对手,攻击的连贯程度也十分惊人,手是极稳的。
但果然受过社会荼毒的人比正经学习剑道的人要心脏得多。
形同羽毛球后撤的步伐在少年眼中忽然混乱。趁着少年心乱之余,长刀贴着少年的刀刃顺势滑下,角度不改,直达少年眼前。
平衡的角力被打破,投机取巧的大人完美的在剑术上化用了友人打篮球时的晃人技巧。
在运动上,很多东西都可以互通。
最后太刀刀锋在少年鬓发上轻轻一扫,看作切磋结束的标志。
“我的评价,你只能当做实战经验参考,对你参加剑道比赛没有帮助。大开大合的招式确实气势汹汹,我也同样喜欢,但总是如此,敏捷性会有点下降,你还不习惯调动全身去攻击——对手吧。力道不差,遇到像我一样只注重躲闪和抵挡的人,体力可能会被拖垮。”
坂诘师父让第二个少年站到他的对面。
随后又是另一个。这次是位小姑娘,头发扎成高马尾,和他说话时中气十足。
等到那两个带他进道馆的少年也被坂诘师父指到他面前,他才忽得回过味儿来。
他是被坂诘师父当成了全自动反击的木头人吧。原来体力被拖垮的人是他,从一身清爽到汗如雨下,他的惨状应该能给他的师弟师妹们提个醒,“长大以后回来找坂诘师父叙旧不要随身带武器,不然就是我这种下场”。
若是他当年真的来当助教,难道过的就是这种生活?
不过,他并不讨厌这种挥汗如雨的感觉,和寡淡乏味的生活相比,有点趣味的生活才让人有想活下去的勇气。
在脑子里停不下地胡思乱想,然后躺倒在榻榻米上大口喘气。
他像是把最近缺失的日常训练都补了回来。好在坂诘师父没有让其他学生给他来一场车轮战的打算,更多人只是在完成自己的训练之余朝这边探头探脑地看,否则他今天只能拜托小乌丸像满载而归的猎人一样把他拖回老宅。
挪到边廊上,他累得不想动弹。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锻炼”。他完全找回了战斗人员的本能。
等今日课程结束,被轻松“干掉”的两个小少年站到他面前,眼巴巴地等他说话。不是他想没礼貌地唬弄搪塞他们,而是他实在没更多精力了。
“还有什么事吗?”
少年人向他讨教,怎么样才能像他一样误导对手。他在小孩子面前努力保持最后一点属于成年人的风度,问,“会打篮球吗?”
“篮球?会一点。”
“打篮球能用假动作,那么和敌人战斗也能。”
“啊……哦。”
这里的学生,凡事长久练习过的,基本功都不会有问题。想继续精进,需要的只是时间和经验而已。
目送少年们你争我抢地离开,他像呼出最后一口气一样再次躺在木地板上。他的体力怎么好像已经跟不上了?不行,不可以!
等负责打扫场地的人干完活离开,道馆就会变得空空如也,而他此刻又累又困,完全能被当成湿垃圾丢出去。
他梗着脖子,抬起头,环顾四周,到处都看不见坂诘师父的身影。是去做别的事了吗?他还想着今天问坂诘师父……
长呼一口气,他又自暴自弃地躺下。他对真相的渴望没那么急于一时,他也没有那么想知道日下源天知和爸爸妈妈之间的矛盾,和警方沟通过那么久的秀也哥,到最后不也没有和他坦白吗?
天色已晚,坂诘师父才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一身汗味的他被强制开机之后想立马返回家里冲个澡,他自己都受不了这副汗涔涔的邋遢样子。
“觉得他们怎么样?在你那一代之后,道馆里的学生也换过好几批了。”坂诘筑说。
以前的学生都长大各自成家立业,有些已经离开熊本,甚至离开这个国家发展。这不大的道馆,可是装不下那么多学生的。
“那个小姑娘,今年几岁呢?”今井元岚好奇地问,说完又笑了笑,表示自己只是单纯对那个小姑娘印象深刻,“感觉她很喜欢学习剑道。”
“十四岁,未来大有可为。”
“她是用太刀的吧。”
“没错。”
今井元岚摸到手边的刀袋,把他的刀剑牢牢抓住,眼神望向道馆的天花板,“坂诘师父,你认不认识叫日下源天知的人。”
坂诘筑摇头,“这个名字我从未听说过。”
“我的父母没有提起过吗?”
“在我印象中没有。这个人和你的父母有关?”
那可就遗憾了。他简单谈了谈他和日下源天知的矛盾,坂诘师父几乎要当场拍案而起。
不过,即使没有任何新的消息也没关系,他回熊本的目的并不是打听这件事。
他和名取先生约好了,后天见一次面。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时间去和老朋友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