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久违的,他做了个很长很长,又非常逼真的梦。
梦见自己躺在生机勃勃的大草原上,看起来有点像熊本的阿苏草原。直直地躺着,什么事也不干,耳边是风带来的啸声,鼻尖嗅得到泥土和新鲜青草的味道。如果他是一只热衷于咩咩叫的羊,一定会沉醉在这场盛大的美梦中不愿离开。
但他没有丧心病狂到仗着是在梦里就疯狂模仿小羊或者牦牛啃草皮。
他在熊本的那两年,并没有什么机会出远门,最常做的事是上山看夏目和妖怪们怎么相处。高中时期的他在剑道上学艺不精,夏目被妖怪袭击,他都帮不上太大的忙,但可以陪着他一起被妖怪追。多一个人分担压力的话,就算遇到天底下最坏的事也会让人忍不住捧腹大笑,就连哭也是边笑边哭嚎,到最后分不清那是什么情绪。
阿苏草原会烧荒,梦里也会。
他远远的看见火红色连成圈,向他所在的地方逼近,燃烧,膨胀,接天蔽日。像是花了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才从天际线烧到他的手脚。
梦境里理应不会有嗅觉味觉或者痛觉……大概。
他动了动胳膊,不小心撞到和他一样躺在又厚又松软的草地上的人。
“不好意思,太挤了。”他不带感情地给梦中人道歉。
被他撞到肩膀的人翻了个身,凑了上来,一道清脆的童声回答他,“没关系。但你不能忘记再来找我。”
梦中的他认为自己一定要记住这个人的长相,才能再找到梦中人,他便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个人长得很像小时候的自己。
唯独瞳色不一样。是红色的,和烧到他周身的火焰是相同色彩,倒映着被火舌舔舐着的他的惨状。
像是预言了他的死相,逼他在现实中睁开了眼。
1.
医生护士一拥而上,刚醒过来的他一头雾水,哪家医院有这大阵仗?京都果然人才济济。
稍后进来的白马为他解释道,“你一直没醒,麻醉医生差点对着爱花小姐切腹自尽。”
“切腹自尽这种事还是不要了,会吓到我的姐姐……我一直没醒?”他将信将疑,“有多久。”
“两天。”
“其实两天也不算很久……真的假的。”
白马对他点头,眼神示意他去看吊瓶,证明此言非虚,“营养液都吊起来了。”
生命体征一切正常,医生护士们心有余悸地悄悄退出病房,只留下此时被特许进入病房的年轻侦探。
趁此机会,白马探把今井元岚中弹送医后发生的一系列故事都讲给病号听。
“也就是说,征十郎参与的部分,针对的是化名哈姆·昂克的反社会人格异能力者罪犯?”
今井元岚本想伸个懒腰放松身体的打算在白马“你可以试试”的眼神中消失,他现在最好躺在病床上当木乃伊。
白马探坐在医院的陪护椅上也尽显风度,“现在看来,正是如此。”
御之城修介的哥哥已查明是知名跨国犯罪组织的一员,几年前在国外遇到空难逝世。化名哈姆·昂克的实验助手则借此事接近了痛失爱子的御之城家主,用能够影响他人情绪的异能力洗脑控制御之城集团的掌权人和部分拥有话语权的人,还影响了不少国内在经济领域的谈判桌上有充分话语权的人,“包括几位财务领域的官员。”
这些信息他倒是第一次听说。如果可以的话,在给征十郎道歉的时候也别忘记他。小时候的自己,还有蔓延在他身上的熊熊烈火,和走马灯似的。
果然是噩梦吧,被极端情绪控制的后劲居然这么大。精神控制类异能力者的危险程度不亚于一场动乱,怪不得日本公安几次无功而返,“我觉得,你需要建议对与哈姆·昂克接触过的警察进行心理测评。”异能特务科的预警机制多少年没更新过了?这种危险分子都能放任不管。
哈姆·昂克不满足于仅仅控制御之城家上下,和黑衣组织——他和御之城修介的哥哥所在的组织——有了冲突,而且把目光放到了其他足以影响经济命脉的大财团上,“赤司财阀是他的目标之一。”
“那家伙想控制征十郎?”
“是赤司征臣先生。公安提前联系上了他,于是他把这件事交给了他的继承人。”
今井元岚奇怪地咧嘴笑了一下,像是忽然想到好玩的事。
“你突然想到了什么?”白马探问道。
“没什么。见到征十郎的犯人觉得征十郎很好控制,难道这不好笑吗。”
“他一开始控制御之城家大肆敛财,没有其余犯罪行为,所以他和御之城纪曾经被以违反了反垄断法立案调查过。”
挪了下被压在胳膊底下的病号服袖子,他插嘴问道,“把他杀掉的狙击手属于黑衣组织?”
“杀死哈姆·昂克的的确是黑衣组织的杀手。即使你没有刺穿他的手,他也活不到犯罪的时候。”
是这样没错。外国佬死前掏出了炸弹遥控器,若他失手,黑衣组织的杀手也能作为意料之外的保险装置。他一边听着,一边从天花板看到地板,又从墙上挂着的时钟看到壁挂式电视机。
来京都的这几天,天气一直不错。今天也是如此,阳光照在窗沿上的反光像磨好的刀刃一样明亮。他能在这间高级单间病房里看到他想要的东西吗?他的牌还在酒店里,希望征十郎事后记得替他收好。
只要时间宽裕,灵力就能让他恢复如初,活蹦乱跳得像刚从动物园放归大自然的企鹅。
“向你开枪的人交代,哈姆·昂克向他委婉地表示过‘希望你消失’这种意思,而犯人出于向他邀功的疯狂念头选择杀害你。这种情况很难将他定性为教唆犯,但这正是哈姆·昂克控制人心的高明之处。”白马探看出今井又在神游,“有什么想补充的。”
白马的话证实了他先前的猜测。今井元岚整个人现在像块融化的冰,他长舒了一口气,“犯人应该能分辨出别人的情绪,所以会这么委婉地回敬一份针对我的杀意。”
今井的意思难道是……他产生过对哈姆·昂克的杀意?
将年轻侦探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今井元岚露出一个捉弄人得逞的戏谑笑容,表扬道,“侦探的脑子果然转得快。你那时候居然看懂了我的手势。”
“你让赤司征十郎请客吃冰激凌时候的手势?就算我看不懂,在场的其他警察也能知道那是什么意思。”白马探起身,就此截断话头,准备离开,“你安心养伤吧。”
也只能如此。他难道还有别的事可做吗?
他牵肠挂肚的仅有本丸而已。他作为执行部新员工领到的任务已经让本丸的各位时常需要昼夜颠倒地“工作”,现在又超过他先前说过的时限……换个角度,他的付丧神说不定已经熟悉了他的间歇性失联。
他清醒小半天,大多数时候眼前只有白马和来来回回的医生在他眼前刷存在感,但也少不了异能特务科的例行问话。他婉拒了异能特务科的心理干预,对接的水桥干事一脸菜色,“今井,你的大名在我的工作履历上占据了超过一半的篇幅。”
“你不应该松一口气吗?水桥小姐,你的工作好做了很多。”
这个热衷于嬉皮笑脸的男人,水桥小姐在心里吐槽道,“你总是被卷入这种事。”
“比无辜的人被伤害到好。我要像以前完成任务之后写报告一样,是吗?”
过程就是如此如此,更详细的报告请找日本公安。
极端情绪的突然反扑会使人的判断力严重下降,思维凝滞,像是患上了突发的精神障碍疾病。
像征十郎一样能在情绪趋向极端时还能保持理智的人是少数中的少数,像他一样控制不住自己身体逐渐滑向神经混乱边缘的才是常态。
以实际情况来看,只有几种比较好的解决方法。太宰的无效化异能力,或者像狙击手一样利用远程打击。前者是太宰特攻,后者不是常人能做到的。也可以依靠理智硬撑,但他那时有种自己人格分裂了的幻觉。
凶手已经死了,这次事故只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终于见到征十郎是他即将被哥哥姐姐像打包行李一样带回家的时候。事件之后的发展不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御之城名下的企业和被牵连出的无辜共犯,归谁处置谁便去处置,他是只出力不出脑的战斗人员。
红眸的青年站在一边,看护士给他换药。
伤口在背后,他只能全程交给护士操作,“这个意外是我的问题。我没有藏住自己的想法,简直是被那个人坑了一把。”
真是实际上的“死了也不安分”,像触发了“亡语”效果。
手术的作用是普世意义上的止血消毒取子弹,他只是需要时间。子弹擦着他的腰椎,造成了穿透伤。好运如他,没有伤到关键的骨头,也没有扯断很重要的神经。若非如此,即便可以用灵力滋养修复伤口,他也要过上一段和轮椅相依为伴的日子,之后再找别的机会恢复健康。怪不得医生看到给自己削苹果吃的他时眼神直勾勾的,瞪圆的黑眼珠让他毛骨悚然,医生像一个看到实验品的疯狂科学家。
病房到处都是白的,比雪还白,看久了实在是让人心生厌烦。他能不能申请把窗帘和桌子换成蓝色的?红色的也行,换个颜色才能让病人心情变好。
等护士离开,他就迅速挪下了床。右胳膊揽着刀袋,僵着上半身,用十分古怪的姿势走路。医生不让他有大动作,以免伤口再度崩开,伤上加伤,影响到脊椎,那样得不偿失。
唉,他最不喜欢住院了。
他在病房的地上走来走去,和初学会走路的小婴儿一样不知疲倦,木地板踩起来没有因为年久失修而嘎吱响,只有摩擦的呲声。征十郎像沉默的观众,看他滑稽地练习走路。
病房外,秀也哥在和赤司叔叔聊他不知所云的事,而爱花姐去尝试帮他办出院。这很难,因为医生会严厉制止。
“睡觉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草原,火焰,被火焰焚烧的自己和幼年的他。
赤司征十郎在脑海中按照友人的描述还原梦的场景,“你认为那不是普通的梦?”
“嗯。既然和熊本有关,那就不是梦这么简单。我之后得抽时间回熊本一趟。”但这不是紧急到需要他现在就出发的火烧眉毛的事,没他养伤的优先程度高,“接下来,你有时间吗?”
在秀也哥和赤司叔叔推门进来时,他拄着刀,背对着门,另一只手扯了扯病号服的衣摆,用玄而又玄的语气问道,“想打篮球吗?我想在京都多逛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