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动乱,起于上大夫尤原死谏。
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也远不至于言官死谏。
不过是靖王奕要翻修一处宫殿,命工匠极尽奢华。
上大夫进言,国君理当勤俭以为万民之表。
靖王却道:“寡人见上大夫为国忧思辛劳,便赐香车一架,珠玉三斛,美人十位,以做犒劳。”
尤原本意劝谏国君不可奢靡度日,岂料国君竟以财物美色相赐,将他当做误国佞臣般戏弄。
上大夫自觉屈辱,不肯受国君恩赏,在殿前激烈陈词:
“如今靖旬国战所耗甚巨,又有襄国复辟,脱离了靖土,国君上任以来,桩桩件件无一利好靖国,却耽于享乐,不思兴国,长此以往,我靖国岂不衰亡!”
“臣食靖谷五十六载,无以报效养恩,唯有殿前死谏,以求我王悔悟!”
说罢,便朝殿上石柱撞去。
好在上大夫与石柱相隔甚远,又年迈而腿脚不利,在靖王示意之下,为殿前侍从所拦。
靖王自上位起身,一步步迈下台阶,来到尤原面前。
伸手替他正了衣冠:“不过是座宫殿,上大夫何至于此。”
他嘴角噙着一丝莫测的笑:“愿为靖国死谏,上大夫实为忠义之士,只是殿前触柱,岂非君前失仪?”
整个朝堂静谧无声。
靖王替尤原拍去肩上浮灰,抬手招来侍卫:“拖出去。”
冰冷的字眼从那副薄唇中吐出:“剐了。”
千刀万剐,是为凌迟。
纵观中州,少有国君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滥杀谏臣。
更少有国君敢用酷刑滥杀谏臣。
靖王无义,较之阴晴不定更令群臣胆寒。
过去靖王也杀人,可他杀的皆是曾经迫害过他、得罪过他的人。
而今,这些人早已死绝了,可靖王还是在杀人。
朝堂上,百官跪伏一地,连眼神交汇都不敢有,神色更是不敢泄露半点端倪。
只在心中各自转着念头。
尤氏乃靖国大族,势力盘根错节,上大夫尤原因谏言而死于凌迟,直令国人哗然。
有交好的世家大族,或因唇亡齿寒,或为忠良义理,联合起来向靖王讨要说法。
他们着丧服于宫门口质问靖王。
国君是否不需国人替他守城郭了?
北方正与旬国交战,几家大族封邑又是靖国重要兵源地,此事若不安抚,恐怕哗变在即,或成灭国之祸!
靖王一贯手段酷烈,从不容忍背叛与要挟。
只是此事若与过往等同,以王宫近卫镇压,只怕愈演愈烈。
王都贵族大臣都觉风雨欲来,只怕是要变天。
处处约束家人族亲,切不可高调行事,唯恐惹祸上身。
可那日,靖王只是轻飘飘地扔出上大夫尤原叛国的铁证,笑问几族,是否也要跟着叛国?
如此一来,倒成了他们师出无名。
本来势汹汹,势要逼宫的国人面面相觑,与王宫侍卫僵持了半日,便慢慢散去了。
祸事消弭,可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却是暗流涌动。
靖国士子们惴惴不安,各自谋划着退路,生怕哪天自己也被叛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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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忽然有许多靖人投效襄国,襄王知晓靖国生变,却有些不得其解。
“靖王暴戾,可我见他远不至于昏聩,怎会滥杀言官?”
若说尤原叛国,铁证如山,靖国人不信,他也很难说服自己相信。
既然能名正言顺地杀死尤原,何必让自己背负骂名,直至逼宫方才找出个叛国的由头?
显然是见势不妙的找补。
戚言淡然道:“是靖王急着杀尤原,这位上大夫知道的太多了。”
闵煜将话在心中转了转,想起从靖都逃离那天,戚姑娘让他去送的东西,正是放在上大夫尤原桌上。
那日他的确没有打开看过,本该都快给忘了,尤原却突然被赐死,于是他便问起那方匣子里所装的是什么。
“是邵奕并非公室血脉的证据。”
什么?
闵煜觉得自己时不时就要被靖国秘辛震撼一番。
他斟酌用词:“靖王奕他……真的不是——”
戚言笑了,咬字微重:“他当然是,老靖王又不傻,怎会混淆公室血脉?”
说罢,她神色稍松:“不过有人会信他不是,那就够了。”
“可尤原知晓了此等秘辛,怎会泄露给靖王?”
换了是他,既然靖王奕已居上位,那血脉存疑之事,无论真假,他都会将这消息烂死在肚中,指不定连匣子都要销毁。
“尤原早替靖王干过些脏活,他哪里是不想瞒,他是瞒不过,不敢瞒。”
说罢,戚言笑了笑:“说来,上大夫也实在是个忠君之臣,可惜邵奕不信他。”
闵煜看她虽笑着,可眼中却透着怅惘。
她究竟是在遗憾一位忠君之臣落得凌迟下场,还是在叹自己曾经追随的那位,如今却不似人主?
这怅惘也只不过一闪而逝,戚言道:
“有靖人投诚,便好生款待,但不必人人留用,中州诸侯强国众多,何必都跑来襄国?国君多留个心眼。”
闵煜自是明白,点了头却笑:“不过他们许多都说是冲着戚姑娘的名头来的。”
戚言:“我在靖国的名声可没那么好。”
牝鸡司晨,妇人当政,能是什么好名声?
过去没少抨击于她,如今却是想起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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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煜是位从善如流的国君,戚姑娘让他好生款待靖国来投效的士子,他便去亲自接见了他们。
见国君竟亲身而来,士子无不欣喜万分,拱手诉尽千言万语。
也并非出于什么曲折复杂的考量,一众士子出逃靖国,转而来襄,无非是觉得靖王无道,又闻襄君德馨,用人唯贤,故来投靠。
闵煜耐下心来,一一听罢,也是诚恳告之:“各位先生有心,煜代襄国感念。只是襄国贫苦,不及靖国富强,诸位入襄,想来一路也所见颇多。”
国君自曝其短,却也没有说错。
车马自靖国行入襄地,便立时颠簸难行起来。
一路上田地荒芜,襄民也多枯瘦。
正值初春,天气尚寒,襄人身上的衣着却单薄破旧,让人不禁疑惑他们何以越冬。
直至到了襄都,一应道路陈设也及不上靖国偏壤之地,连国君都衣着朴素,浑身不见半件玉器。
唯独一身气质卓然出尘,言行举止,皆是气度不凡,玉面含笑,好似熠熠生辉。
此时他也恳切道:“孤亦知诸位远离故土,投奔他乡,一为安定,二为前程,此二者皆是人之常情。”
“中州诸侯强国林立,正所谓鸟择良木而栖,诸位皆是有才学的人,不必只着眼于襄。”
“诸位先生身处靖国时,恐怕惶惶难安,是以所思所想,难免有顾虑不周之处。襄国会开设驿馆供诸位落脚,且先仔细考量之后,再谈去留。”
“若是有人诚心愿为襄国效力,煜自然欢迎之至。若有人决意游历他国,襄国也可相赠盘缠,再派车马相送,聊表心意。”
一国之君就这么桩桩件件地替他们考虑下来,耐心地逐一诉说,哪怕面对的是邻国逃来的士子,也十足坦诚。
还好心地额外指路,钺国的国君正诚意求贤,此君亦是贤明英主,心怀宽广,诸位若有意大展身手,成就一番事业,亦可南下。
一番话说得一众士子几乎感动涕零,有士子出列道:“襄王胸怀坦荡,待我等当真如君如父,难怪襄国复辟,万众归心。”
“若说初到襄国,我等尚且心有疑虑,襄君一席话却令我一扫阴霾,得君如此,乃我等之幸也!愿为襄王效命!”
其余士子也纷纷抱拳,直言效忠。
闵煜一时无言。
他其实真不是这个意思。
虽然襄国的确很缺贤才,可戚姑娘也说,靖国来人不必尽数留用,其中鱼龙混杂,未必真心向着襄国。
这下倒是……一个也没劝走。
他便先回去告诉了戚相。
他家戚上卿看了他好一会儿,方才目光复杂道:
“你要是能和邵奕换换,该有多好?”她叹口气,随后又笑说,“罢了,愿使襄国天下称雄。”
闵煜一时没听懂,戚姑娘的意思是,觉得他这事做得不如靖王?
他转念一想,似乎也不是,戚姑娘靖国出身,倘若他是公子奕,岂不成了更先遇到戚姑娘的人?
若是他在前,必不会如靖王一般,事事做绝,戚姑娘也就不必流落襄国。
这也不对,什么流落?戚姑娘在襄国可是上卿。
于是他笑答:“襄国定不负戚相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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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月黑,唯一簇烛火跳动,映出人影幢幢。
“我倒是不知,襄国和靖人何时这般要好了。”有人冷哼。
此言一出,不乏附和:“谁说不是?如今纵观我襄国朝堂,不是靖人,就是妇人,要么又是靖人又是妇人。”
声音有些愤愤不平:“国君虽有复辟之功,可这也……未免太出格了,全不将我老襄人放在眼里。”
又有人道:“何况这复辟之后,你我世族待遇可远及不上过去老襄国时了。据闻也是那女人掺了一手,如今政令不分国野,一代两代我们这些老氏族还算有些家底,时日一久,只怕子孙难有福荫啊。”
听了这话,那人略一沉吟:“哼,倒也不用担心,那女人眼下风头正盛,你我专挑此时上去硬碰硬,可没什么好下场。”
“不过妇人当道历来大忌,不出事则已,但凡有些风吹草动……民怨沸腾之时,且看国君可还能不能压得住了。”
幽暗处凑堆的人,便一起低低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