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姑娘可曾来过硫鸠?”闵煜问道。
“伐襄的时候来过,怎么了?”
“……”襄世子不说话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回忆靖国往昔还能带上自己的惨痛过去。
同行的华氏族长打从鼻间挤出声冷哼,嘟嘟囔囔似是骂了一句。
戚言却笑:“这座城曾是伐襄的前线,如今却要用来与襄国议和了。”
谁不说句世事难料?
为了便于各国携带护军,兼之盟会前后祭祀,诸侯所选盟会之地,大多是罕有人至的旷野,于其上搭建高台。
可靖王偏偏选了一座城池。
而今,时令已至隆冬,城外更是荒草枯木,一派萧索肃杀之意。
襄国的队列蜿蜒进入。
仿佛被这庞然巨物吞咽了下去。
来迎接的靖臣领着他们,一直到了城中修建的一处宫殿。
“硫鸠城外多旷野,这是靖国历代国君外出游猎或演兵时的行宫。”
戚言生来体寒畏冷,狐裘大麾尤嫌不够,怀中还抱了暖炉。
襄世子端详着面前华美高阔的宫殿,若有所思:“靖……不愧强国。”
实在奢靡。
有靖国宫人行至两人面前,垂首道:“襄世子,我王久候,请上大殿。”
殿前的阶梯也修建得极为宽阔。
世子煜携襄臣与护卫,随宫人指引,拾级而上,一步步登高,脚下的红毯厚重绵密。
众人同行,却悄然无声。
闵煜心道,这样的布置其实很适合暗杀,听闻靖王猜忌多疑,为何喜爱这等布局?
偌大宫殿,却一派死寂,仿佛有许多人无声地活,又悄然地死。
走过同样宽阔的月台,进了大殿,便见到高坐其上的靖王。
其左右宫人侍立,仪仗浩荡,尽显大国气象,君主威严。
所行更近,所见愈明。
人皆道靖国主君残暴乖戾,阴晴不定,众人口中如恶鬼般的暴君,却生得一副俊美无暇的好样貌。
只见靛青君袍,玉带束腰,那双凤眸微微上挑,眼含笑意似有若无,神光锋锐更是威严沉沉。
“襄世子,别来无恙。”
靖王虽与来人寒暄,却并未起身,口称襄世子,目光却落在另一人身上。
他的声音沉若晚钟,低低地撞入听者耳内。
靖王此话说得极为有趣,他之于世子煜,别来无恙之别,究竟说的是赤水一战的交锋,还是宫中行刺的那一面相见?
又或者,只有“襄世子”三个字是对他所说,余下“别来无恙”,问候的却是另外一人?
闵煜顺着靖王的目光,看向跟在身后半步的戚言。
女谋士反睨他一眼,似是在说:看我做甚?
闵煜便笑,回过头去与靖王回道:“承蒙靖君关照,诸事顺意,遇难成祥。”
话也说得巧妙,暗里透着股讽劲。
戚言便立于侧旁无声而笑。
靖王看着眼前一幕,两人一来二往,好似眉目传情,只觉得碍眼极了。
才不过多久未见……
他心底冷笑。
“襄世子,何不就坐?”他似是随口一言,话里听不出喜怒。
既然两国会盟皆已到齐,自然应当入席了。
可大殿之上,两国席位却并非齐平。
靖王高居上首,襄君的案席却设于阶下。
既是和谈,本该两国座席不分高低,靖王却俨然一副宗主地位,好似襄君不过觐见的臣属。
闵煜看了眼自己的席位,神色故作诧异,而又很快变得了然,袖手好似委婉道:
“常闻大靖富强,却不曾听闻靖国缺木料,乏巧工,这会盟之地……高台未建便也罢了,大殿之内竟也凑不出一对同样式的案几,靖王有难言之隐,何不将会盟之地定于襄国?”
“我襄地虽乱局初定,百废待兴,可靖王若来,襄国上下也必会做好待客之道。”
好一副贴心模样。
不消国君示意,靖王身边的近臣接过话头,拱手道:“听闻襄国国君新丧,世子尚不曾继位,恐不宜与我王平坐。”
礼数似足,话里含义却不见谦和。
这话半是挑明,却也说得讨巧。
若论身份,世子的确不及国君,可两国和谈,国君世子都象征本国,此处论高低,便是让襄国也矮了靖国一重。
闵煜听了这话,倒也不恼,而是叹道:“煜代公父谢过靖王惦念。”
“遥想公父临终时仍念念不忘襄国中兴,愿战乱平息,若知今日盟会,在天有灵也定会垂眷。”
“煜恳请靖王与我下高殿,同为公父祭酒一杯,既托哀思至黄泉,亦作靖襄两国消兵和解之用意。”
古人道,人之身死,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
靖王坐得再高,又怎及得上襄王在天之灵所居之高?
靖王神色淡然道:“襄世子好辩才。”
闵煜只谦逊笑道:“圣公以礼治天下,靖襄虽远天子王畿,然则礼法不可废也。”
戚言仍在他身侧,落后半步的位置,听着他如是说道,不由得弯起唇角,用只两人听见的声音点他一句:“行了。”
莫要得寸进尺。
襄世子便侧首看她,笑着眨了下眼。
再看靖王,却已是拂袖踏阶而去,徒留一个背影。
靖王两肩宽阔,哪怕负气离开,看着也甚是威武。
“世子请吧。”别看了。
“戚姑娘请。”襄世子在寒风中谦让,面上的笑容和善到仿佛单纯无害。
于是,靖襄会盟,便以祭奠襄国先公为始。
襄世子请史官记:靖襄硫鸠之会,靖王为襄公献酒祭奠。
祭祀礼毕,宫人于台下设案,两方案几总算持平。
和谈之事并无太多利益掰扯,襄国早已失地尽复,一刀一剑夺回的国土,再谈割让也是空言。
只是最终将要敲定盟约时,靖王忽然道:
“两国战火在前,如今和谈,为表诚意,襄国与靖不若换质,以示盟约稳固,两国永结同好。”
靖王此言一出,周遭静了一息。
按说以中州诸国而言,两国往来,不论结盟谈和,换质都是常有之事,算不得出格要求。
只是——
“靖王说笑了,”却是戚言代世子道,“靖王无兄弟,襄君无子嗣,两方公室皆唯国首耳,何来换质一说?”
两国的公室死得都只剩一人,好巧不巧,无论哪国的血脉,还都是靖王奕所杀。
靖国倒是还有位长公子,此刻却下落不明。
眼下换质,的确找不出合宜的人选。
——总不能将国君都换了去。
靖王却笑,眸光沉沉,落在她的身上,仿若实质一般:“公室无人,谋臣也可。我见戚姑娘深得世子信重,不若由姑娘代襄室为质?”
襄国一方一阵骚动,反观靖国随行公卿侍从,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似半分反应也无。
戚言:“自古只听闻公子为质,从无谋臣为质的道理。”
靖王略一沉吟:“戚姑娘所言有理,那便不换质——”
“而改为联姻,何如?”
襄国一方的窃窃私语一时凝滞。
靖王浑然不觉自己口出什么惊天之言,自顾自道:“我见戚姑娘智谋过人,样貌姝丽,甚心喜也,还请襄君割爱,将她嫁与靖国为后,永结同好。”
靖王话音落,襄世子抬眸,面沉似水,竟是难得动了怒意。
他欲发难驳斥,戚言却按下他的手腕,笑说:“靖王提议不无道理。”
襄世子一下看向她,神情满是不可思议,震惊不解。
靖王面上笑意舒展,似是对她的顺从满意至极。
戚言继续道:
“不过民女本是靖人,辗转来襄却是客居,按靖王所言,更该是我这靖人,联姻于襄。”
此言既出,石破天惊。
襄世子眼中惊异半分未少,像是从未想过戚言竟会如此答复。
靖王嘴边的笑缓缓收敛,眸色更沉。
周遭一时静谧无声。
襄国一方是手足无措,靖国一方更是将头埋下,大气也不敢多喘,生怕有什么祸事找上自己。
凝滞良久,靖王起身,缓步向戚言走去。
已到近前,仍未止步,一直行至案前,他慢慢地俯下身。
一片阴影当头罩下。
襄世子抬手,挡在两人之间。
宽大的衣袖,自两肩以下,几乎将戚言遮了个严实。
“靖王,自重。”他道。
靖王奕并不理会,只盯着戚言,笑不达眼底,声音低低沉沉:“原来阿言还记得自己是靖人。”
“寡人还当,阿言是忘了本。”
戚言按住襄世子拦在她面前的手臂,示意他放下。
而后回看靖王,笑着说:“天子治下,莫非王土,中州列国,同根同源。靖王襄君皆是王臣,我辅佐他也是为天子效力,何来忘本一说?”
靖王看着她,忽然也笑,他低声说:“阿言不愧与我相伴多年,深知我意,就连怎么气我,都精通无比。”
戚言想说彼此,可想想又觉得这话未免取悦了他,于是只随意道了句:“靖王谬赞。”
这句话好似激怒了他,众目睽睽之下,靖王霍然抬手,捏住戚言的下巴,强令她与自己对视。
就在此刻,只听铮然一声,一片雪色亮银闪过,白刃已然抵在靖王项前。
靖国护卫为眼前变故所震,晚了片息,方才出剑。
襄世子身后的襄国卫兵同样拔剑,以示震慑。
两方人马彼此对峙,一时静止下来。
靖王奕按上自己腰间,那里的佩剑只余下了剑鞘。
取他礼剑的襄世子仍是一副谦逊笑容,眼中却连半点笑意也无。
他缓声道:“靖强而襄弱,此为国力高低,然,你我国首却不过血肉之躯,手起剑落,血溅方寸,死生之间与庶民同耳。”
靖王闻此,后退半步,松开了手,道:“襄世子,言重了。你我身份贵重,何需谈生论死。”
襄世子笑意未变,手腕一翻,剑已归鞘。
“靖王佩剑,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