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在身边的修士太多,即使再小声,也不可避免的嘈杂起来,白眠鹤叹了口气,头疼地轻揉耳朵,道:“你快些做决定吧,我想走了。”
云浮注意到他的表情有些痛苦,眉头一皱,忽然想起时顺曾说过的事,道:“你走吧,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云浮身后有一道声音传来,细弱胆怯,却极具针对性:“……他走了,我们就要等死了吗?”
白眠鹤根本没有抬脚,抖了抖袖子,面带微笑地看了过去。
“你说的是,”他温和道:“你可以选择我们其中一个。”
“好了,你不要急。这个方法绝对是错的,熠辉道人的死还不能证明吗?”云浮回头安抚过,又转头看向白眠鹤,眉头一皱:“你为什么要我们选?你一直很想活。”
白眠鹤沉吟片刻,答:“如果你们做出决定,我也许会答应。有的时候,是真的觉得无趣,我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他轻叹,声音里多了几分笑意:“我与灵体比明若风的融合的程度高,不过我已经将它挖出来转移给他了,他的母亲也愿意为保护他而融合镜灵隐藏灵体,自己魂飞魄散;曦光被我的招魂阵限制而死,南海驻地全军覆灭,虽然我也没想到招来的是明若风,但确实是他动手无疑——”
“选一个吧,我们都与你有仇,你又为难什么?”
白眠鹤定定看着她,神色始终平静。
他想起明定安找上来,却至死不肯牺牲儿子时哀求的眼神,脑海中却尽是死前父亲的循循善诱;
没人爱他,这也没关系,他是最爱自己的,无论牺牲什么也要活着,这些年穷极一切让自己舒坦快乐,虽然没感觉有多幸福,可大家的日子不都是这么过——何况他已经将责任甩了出去,无论生与死,那都该是明若风的事了。
他又想起自己心怀鬼胎地想法入了轮回司,还是曦光接引的,那时他还没学会与耳边的幻觉和平相处,时常恍惚,茫然,听不清别人的声音,曦光与他开玩笑,问:“年纪轻轻,怎么就耳背啊?”
曦光带他摸索着与隔绝太久的世界相处,他曾经也想过,这些年能有这样一个友人,多年的痛苦他都可以不恨——然而曦光快要查到福安城头上了,她必须死。
可他在此时看着云浮镇定思索对策的神色,金盏警惕又迷茫的打量,忽然意识到,他大概是真心渴望爱的,然而他接不住,抓不稳,长久不得,也无法感受到幸福。
曦光已经是陌生的金盏,云浮如果能活下来也不会将他杀人的事轻轻放下,红女和雪酥几人还了他的恩,在这世上早已烟消云散,融入天地间,就与他再无瓜葛。
他想着想着,就说:“如果我也融入天地间……”
会不会,可以有人像爱这世间一般爱他?
白眠鹤嘲笑自己痴傻,摇摇头不再想下去。他怪模怪样行了个贵族礼,云浮望着他,以为他还要接着说,却也没有等到。
他转身,迈出一步,围在周围的人哗啦散开,又犹犹豫豫盯着他,期待又担忧。
“好吧,”他顿了一下,低声嘟囔:“果然我不会幸福的,我讨厌人。”
说话间,他的衣摆无风自动,自己的身体也渐渐散发出灵光。云浮终于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立刻上前一步拽住他:“等一下!”
她也顾不上其他,只知道不能让他去送死。这个方法就算真的有用那也是饮鸩止渴,如果不能彻底解决,牺牲白眠鹤,迟早就要牺牲明若风——然后呢?接着将灵体一代传一代,定期投入一个牺牲品吗?
云浮一只手按住他,抬头紧盯着天空,缓缓道:“其他人都散了吧,我愿意替大家尝试另一条路,立道开圣山。如若我失败了,也还请诸位同袍慎重思虑,灵体可以使黑雾凝滞,却并不代表会彻底解决,难道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牺牲人祭祀吗?不断退让投降,只会退无可退!”
白眠鹤目光下移,怔怔地看着云浮抓住自己小臂的手。
人群里突然爆发出沙哑的哭声:“可是我不想死啊——我的孩子还小呢!”
一道黑影从人群中挤进来,在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膝盖一弯,就要下跪:“就算是、就算是短暂和平,那也是和平啊,至少要我的孩子能长大一些……”
能来这里的都是各大门派的支柱,随时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少见如这男人一般脆弱得痛哭流涕的,云浮一阵头疼,劝解道:“我理解你的苦心,我先去一试。我也希望,下一辈能够亲眼看到万里晴空,而不是只能通过书本和话语想象。”
她回头望向天空,抬手引剑,怜青在空中光芒大作,映出笼罩整片山脉的巨影。
一时间,所有人都噤声了——这是透支魂力的功法,无论成败,云浮的生命都到此为止了。
云浮仰头望天,空中依旧是黑雾滚滚,没有半分亮色。她出生时,太阳就已经消失许久了,虽然依旧有昼夜之分,天空却始终都是灰沉的。
然而如今,连昼夜之分都没有了。
云浮低下头,垂眸默念几句咒语,手腕一翻,一颗珠子出现在手中,莹润如白玉,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芒。
她挥手将珠子掷向空中,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淡化,透明,最终消散。白珠在空中裂出一道道散发着璀璨金光的裂口,炸开时散出细细密密的金丝,灵力犹如一向大网,迅速将天幕缠住,怜青缓慢移动,空中的虚影几乎堪比高山,银白色的剑身转向天空,狠狠刺向空中的圆盘。
轰隆一声巨响,天与地一同震颤,撕裂的咔咔声寸寸传来,地面仿佛都要翻转过去,倒扣着将所有人都埋葬。
云浮也不是将所有希望都压在圣山上。
在这之前,她想尝试——
补天。
*
天钟一声声敲响,发出悠长的警报声,圣山却始终没有出现。
有人哭了出来:“她失败了!我们早就被神明抛弃了!她为什么要这么冲动!”
白眠鹤呆在原地,在这一刻,有不少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挑眉,不但不慌,反而笑了下,更惹得心神脆弱的修士要冲到他面前哭求。
刚才欲下跪恳求的男人一直就在他身侧,颤抖着伸出手,正要说话,忽然被人猛地拽开,踉跄着跌到了一边。
白眠鹤抬头看去,是华英道人。
“够了!”华英道人突然的出现震慑了大多数想上前的人。她心痛于友人的牺牲,拽开他仍觉不解气,狠狠踩了男人一脚,通红着眼眶斥骂道:“我修得这一身本事,难道就是为了在危急关头推同胞去死换自己安宁,做个无能的软脚虾吗!?”
“我先说了,我绝不躲在无知孩童身后做个废物,如果天要我们以献祭救人,圣山要我们低头退让,那它与邪神也没有区别,我才不信它!”
白眠鹤静静看着她,沉默片刻后开口:“神依托于人存在,人不承认的神,不能称之为神。”
华英道人愣了下,很快呸了一声:“说的是!圣山不开就不开,我还不稀罕了!”
她抬头,死死盯着天空,咬牙道:“你们想走就走吧,走远点,我陪飞泉试这一场。”
她说着,微阖双眼,竟是以同样的方法放出了自己的本命金丹。白珠翻滚着飞向天空,华英身形晃了晃,身体也逐渐趋近于透明。
接下来的是金盏——
她咬牙切齿,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骂道:“都是骗子!都是!姐姐们骗我,你也是!我才不是……”
明若风看她一眼,默默挪了一大步到一旁,摸索了一会,捧出了一颗略小一些的白珠,白玉般圆润的珠子上,有几道深深的黑纹,卷着旋儿晃动。他仰头看向天空,几颗白珠在漆黑的天空中颤抖,破裂,像碎星。
有人悄悄离开,但更多人留了下来,仰头望着天空一次一次地撕裂,又被金丝强行拉上,反复不断。
另一个山头,竟是有百十个金丹缓缓升起,大大小小各有不同,白眠鹤认出那是玄天宗的方向,有些茫然地想:啊,想来澜海和他们仅剩的几十个成年修士也没了,这宗门也不要了吗?
他的疑惑没持续多久,就又有零零散散几个略小些的白珠跟了上去,坚定而迅速。
哦,小的也不想活了。
他忽然失笑,心中那股总是平淡又压抑的郁气奇迹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安宁。
白眠鹤也随之闭目,拼合而成的身体没有金丹,然而浓厚的魂力源源不断与白珠一同汇聚入空中,像一条柔软的河,缓慢运输着无数人的心愿流入深海。
——愿,金乌东升,天地太平。
不知何时,越来越多的魂珠升了起来,细细密密的金丝与怜青一同融合成了灿金色的幕布,汹涌灌入深不见底的黑洞。
直到最后一片金色也要被吞没殆尽之时,忽然由正东方亮起一道耀目的白光,一点点渗进漆黑的天幕中。低沉的龙吟响过一声,天钟就再一次被敲响,一条金色的巨龙从天边钻了出来,像是撕裂了地平线,带着泛着金光的长尾,一甩身子呼啸而来。
因为黑雾侵袭而开裂褪色的土地像是被这声龙吟唤醒,缓慢合上裂隙;而狂风在此时掠过,自由的风吹过每一片土地,将黑雾中钻出来的妖物怨灵全部撕碎,淅淅沥沥地落在光秃秃的大地之上,发出了新芽。
金龙再一次长吟起来,所过之处亮如白昼,最后在巨大的黑洞前盘旋,头尾相接,停在半空中,发出明亮却不刺眼的白光。仍在顽强纠缠的黑雾猛地一滞,潮水般散去,聚集,最终凝成一轮银白色的圆盘,往西方落了下去。
天钟再次敲响。
烈阳依旧夺目耀眼,却凭空落下了一场大雨,白眠鹤最先睁开眼睛,有些迷茫地揉了揉耳朵,忽然发现陪伴他百年的咒骂声消失了。
万物都平静了下来,安静地接受一场大雨的洗礼,恍若新生。
一双双眼睛在雨中悄然睁开,迷茫间,似乎有人看到了遥远的天边出现了一道门,四个模糊的身影回望这世间,最终消失不见。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