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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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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浮悚然之余,立刻就意识到了不对。她按住明若风的肩,低头就见他的眼睛血红,表情是也极力隐忍的模样,忙点了几个穴位,汇聚灵力,却抬着手不知道从何做起。

他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难言的气息,云浮甚至感到自己的心底催生出了恶意,疲倦、厌烦乃至于……杀意。

云浮有些愣住了,她下意识引了剑来,却又觉得自己不该这般武断,犹豫之间,明若风身子颤了颤,甩了甩头,竟是自己清醒了。

他扶着头,轻轻瞥了一眼云浮手中的剑,没说什么,只是道:“师父,我们快追过去吧,别错过什么重要信息。”

云浮犹豫了下,点头,但没有收起剑,而是抓住他的手腕道:“如果身子不适,就告诉我。”

明若风笑了下:“我修为不高,不适应鬼域环境而已,让师父担心了。”

云浮摇了摇头,拉着他一边走,一边道:“我刚才引剑,是做了第二重准备。是我的疏忽,我没来得及告诉你,你身上有异,是……”

她正要细细讲清镜灵的事,明若风却道:“我知道。”

云浮一愣,他却笑了:“师父,我一直都知道我与常人不同。我没有十岁以前的记忆,我第一次有记忆以来,就是被带来玄天宗,见到了……你。”

明若风声音放轻,微微偏开头,似乎有些羞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您对我说过,要活着,要好好活着。”

云浮微微愕然,修士的记性要优于凡人许多,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对明若风说过这样的话,“抱歉……我不记得。”

明若风摇摇头,笑了起来,没了日常时的沉默冷清,显得他有些乖巧:“师父忙于天下,自然是不记得这些小事。”

云浮默然片刻,又轻声说:“我不是个合格的师父,你身上的镜灵,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只能一直带着你,希望你能成为一个……问心无愧的好人。”

明若风问:“若我不是,会死吗?”

云浮道:“是,若你为恶,我会杀你。”

明若风道:“好,师父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

他顿了顿,又问:“可是,何为好人呢?”

云浮一时也有些为难,“我也不知……只是,不伤害别人,应该就是了。”

明若风道:“也可以不帮助别人吗?”

云浮望着前面的路,轻轻应声:“尽自己所能,若明哲保身……也不是错。”

眼前是一间用砖石堆砌的小屋,只有一人多高,红女正坐在屋前的一块破石头上擦刀。她起身看见云浮和明若风仍在,也只是愣了下,提着滴滴落血的镰刀,问:“你们是仙人下凡,来收我们走的吗?”

她黑漆漆的眸子没什么感情,像她手中那把冷冰冰的镰刀。

云浮摇摇头:“……不是。”

她面对此情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红女也不理会她们,只是按部就班地擦刀,烧水,架起了锅。

在琐碎的日常中看不出什么,云浮只能从零碎的片段看出一些不重要的内容——她家中有一双父母,一个兄弟,皆是病重的模样。

怎会如此?

不等她过多思考,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你放开我——放开我!!!”

这声音凄厉至极,又像是愤怒,云浮面色一变,抓起明若风的手就转移过去,看见了白眠鹤一副死相,绝望地拖住金盏的半个身子。

金盏不尖叫了,她只是咬着牙,声音里都快滴出血来:“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这群贱人……脏东西……”

她实在是不清醒,云浮直接点了她的睡穴,将她接了过来:“这是怎么了?”

白眠鹤擦了擦额上的汗,叹息道:“道长您也知晓,那七只鬼皆是来自青楼的,楼里的姑娘,难免受屈辱,又是在灾年……”

云浮沉默屏息,深深吐出一口气,才问:“有什么发现吗?”

“只瞧见了几个发了疯的男人和青楼女子们,”白眠鹤摇头,又说:“人对死前的记忆会格外深刻些,这大概是福安城的最后几年了。”

*

红女剔了骨,将肉投入烧开的锅中,便听身后一道女声问:“水镜,锅开了没有?”

她久久凝视着那锅肉,像是在凝视自己,闻言,只敷衍地应了一声:“快了,快了。”

今年是灾年,城中人大半疫病不说,派出城的兵卒都没回来,有消息灵通的就说,出不去了。

出不去了?

红女不懂这些,只知道她本就病弱的爹和弟弟,又更虚弱了。

她家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富户了,有一把祖宗时传下来的破镰刀,引得太多人羡慕。铁器是源源不断生金的法宝,然而灾荒得连土地都沉了、黑了,像被吞进了黑洞里,草根树皮都快成了百钱难求的贵重粮食,家里屯的粮也快吃光了,不过是活一天是一天。

太瘦的狗没有多少肉,红女站起来,正要去将剩下的处理了储藏起来,忽然听屋里传来一声喊:“丫头,给我倒碗水来。”

红女微微一顿,慢吞吞用碗在桶里舀了水,坐在那里发呆。

云浮看不明白她在做什么,她却低声说了句:“凭什么……”

她的父亲不是生父,弟弟不是亲弟,只是母亲觉得家里“需要”个男人。

所以她想,凭什么?

但她还是将水端进去了,在昏暗的屋子里,母亲正在给弟弟擦身,见她进来,就说:“扶你着你爹喝。”

红女停顿片刻,还是认命地捞起干瘦男人的身子,将他半撑起来,将碗递到他嘴边。

其实他并没有真的如此虚弱,若不是这次突然的疫病,他还可以下地帮娘干干活,然而手脚也不如母亲麻利,甚至还不如红女。可他是个好看的牌坊,红女一家需要他。

伺候两个金疙瘩躺下,红女道:“娘,我好像见城里的粮铺开门了……”

母亲立刻将食指竖起抵在唇前:“嘘!你爹和你弟弟都睡了!”

红女无声地攥紧拳头,又轻轻松开:“嗯。”

走时,她捞起院子里的镰刀,听母亲问,便道:“最近城里乱,拿着安全。”

抛开这些,她对女儿很是疼爱,堪称有求必应,红女这才能生拉硬拽,一直将她留到了傍晚。

只是旁观者都已经察觉出了异样,更遑论母女之间,红女的母亲在路上猜出了不对,焦躁又愤怒地逼问她多次未果,最终一路小跑回了家。

云浮在看到红女提刀离开的时候,就已经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而这一切都在母亲跌跌撞撞跑回家时得到证实——

家里的木门早已被踢碎了,一切都破破烂烂,小小的破锅被掀了个乱七八糟,黑褐色的污迹遍布,到处都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

人在饿急了的时候,是会吃人的。

红女的母亲被吓傻了,门边甚至还有几个未散去的荒民,一个个都有着如枯草般的头发,黑黝黝辨不清五官的肤色,又双颊凹陷,骷髅似的,肋骨上只虚虚挂了层皮,根根分明,像一群尸体从墓中爬了出来。

有人看到她们,咧开嘴,露出一口乌糟糟的烂牙,两只凸起的眼珠子乌溜溜地转,然而在看到红女手中的镰刀后尽数退缩了——

野兽受了伤,是会死的。

当这些黑压压的灾民如潮水般缓缓退去后,红女的母亲才回过神,狠狠一掌将红女打了个趔趄。她咬牙切齿地质问:“你都做了什么?!”

红女一点不觉震惊,擦去唇边的血迹,愈发面无表情,只轻笑一声:“娘,我在救我们,在救你。”

面容苍老的女人不由落下泪来,流进脸上深深的沟壑里:“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大逆不道的女儿……”

红女的眼神迅速变了,她喃喃问:“我吗?”

她的长相分明是圆而稚嫩的少女模样,眼神却冷厉狠毒,抬手揪住母亲的领子,逼近她问:“我如何大逆不道?我都是因为爱你啊。”

她吓得对方一哆嗦,竟是愉悦地笑出了声,“凭什么?凭什么,要掐死我的老头子好不容易死了,你又找来一个,还带着个更没用的拖油瓶,男人有什么好?别人看你,你就挖了他的眼睛!说你,你就拔了他的舌头!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搅个没用的东西进来呢?”

这世道本就如此,孤儿寡母是守不住家的,何况是母女。这苦命的女人对多数的思想总是深信不疑,以为找个本分的男人,哪怕自己干多些,受些苦,就能保持现状,多得几分尊重。

……事实也的确如此。

外人不会尊重一对柔弱的母女,却会给她们背后的男人几分面子,她维持了现状,日子却并没有好起来,所以她试图将自己的生存技巧传授给女儿,却只得到了不解。

红女无法恨自己的母亲,于是只能恨造成这一切的源头,可源头死了,又来了两个新的源头,她便开始恨所有的男人。

她不见得是真的恨他们,也不见得是恨这对勉强过得去的父子,可她知道如此会让母亲痛苦,却又不致命,在这中间,又觉出几分难言的,剧痛的快感。

于是她也恍惚明白,她最恨的是母亲,可又舍不下爱,只能以此来让彼此都感到痛楚,恨得到了缓解,爱就更清晰了。

她的模样实在太像恶鬼,她的母亲慌乱之余,便扭头跑了。

福安城的情况已经极为糟糕了。

云浮在被雷劈一样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得出这个结论。

她和消息灵通的白眠鹤对视一眼,得到对方无奈的叹息:“这……资料上没说。”

红女没有追上去,漠然的目光扫过云浮一行人,就转身进了屋。

屋子里也烂成了一片,红女面无表情地将碎布捡起来,打算得空缝一缝。布料是极珍贵的,如今天下大乱,什么都要珍惜。

然而翻开撕碎的被褥碎片,露出底下的草垛,她却在血淋淋的一片黑中摸到了一朵小小的花。

已经被捏得变了形,柔嫩的花瓣被浸的完全黑了,红女依稀记得,这是她为了哄弟弟时,不耐烦地从地里随便拔来的,但病中的小孩却很喜欢,那时她也未必没有过真心。

她呆愣许久,缓缓坐了下来,捂住了脸。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条黄狗。

那条可笑的,只舔几口剩下的泔水就死心塌地的黄狗。

得了一点温情就心生眷恋,如何不像一条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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