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长成,苍翠万顷,数日弹指匆匆去,再回首时,邺京已是满城红绸。
窦府门外,遍布身披红甲的禁军。窦府门内,站着数位衣冠整齐的太监宫女。
这座往日里自由随意,满布欢声笑语的武将府邸,如今却是针落可闻的静默。
府邸后宅,侍从团团围住的一处院落内,窦明昭独自坐于正堂,不戴冠钗,身着素衣。
“奴婢苏落,参见姑娘——”
窦明昭倏然起身,上前一步扶起来人。
“姑姑是伺候娘娘的老人,何须行此大礼。”
苏落身形纤弱,鬓角带着一丝白发,眉眼弯弯笑道:“自明日起,就该称呼姑娘为娘娘了,奴婢行礼,是规矩。”
窦明昭一手轻抚苏落鬓角,柔声道:“姑姑如今不过三十,三年未见,竟已生了白发。”
“当年的事一桩连着一桩,忧思苦楚缠身,哪里还有那副年轻气盛的样子。奴婢如今能再度见到陛下姑娘,已是大幸。”苏落敛下眼中的种种哀思,“承蒙陛下不弃,任命奴婢为宣政殿掌事,又将迎接姑娘一事交由奴婢,是奴婢的福气。”
窦明昭真情实意道:“我与姑姑是旧交,姑姑也算是看着我长大,此事能由您来做,我亦高兴。”
“姑娘与陛下终成眷侣,娘娘也能放心了。”苏落招手,一个贴着喜字刻着凤纹的箱子抬上来。
“当年西北大捷的消息传至邺京,娘娘想着婚期将近,便让绣娘开始缝制袆衣,只是还未等袆衣制成……”苏落摇摇头不再言语,转而道:“还请姑娘过目。”
袆衣整齐挂在衣架上,窦明昭走至跟前。
细密金线绣在玄色衣袍上,于阳光照射下折射出不同的光辉,凤凰仰天长鸣,与历代皇后袆衣一样的华贵庄重。
唯一不同的是,展翅高飞的凤凰口中,衔着一颗光泽更甚的明珠。
“这是……”窦明昭看向苏姑姑。
“是那群迂腐朝臣。”苏落眼中带着些嫌弃,道:“拿着您二嫁之人身做借口,说一应服饰该削减规格,陛下自是不应,反其道而行。凤凰衔珠,流光溢彩,光耀盛世。”
窦明昭笑道:“替我谢过陛下。”
苏落却是衣袖半掩住口鼻,善意笑道:“明日姑娘就可亲自与陛下道谢,此事奴婢怎能代劳。”
窦明昭只能摆出一副新嫁娘的满面桃红,道:“姑姑怎么也要取笑我?”
“怎是取笑?”苏落挥手让众人下去,堂内只剩她们二人,她上前凑至窦明昭身边,附耳轻声说道:“奴婢在此恭喜姑娘。”
窦明昭疑惑:“何喜?”
“按理说,今日本该教导姑娘些侍寝的规矩,只是姑娘已经嫁过一回……”见窦明昭神色未变,苏落哂笑,又道:“自陛下宗庙一月结束,重回宣政殿就寝时,殿内毛手毛脚的宫女多了些,奴婢与岳坚重整几番后,情形才有所改善。昨日,尚寝局挑了数位容貌出色的宫女,连同避火图一齐送至宣政殿。”
窦明昭依旧神色淡淡,并不关心这件事的结果。苏落微微挑眉,又面不改色继续说道:“然而陛下只留了避火图,几位宫女一刻也未久留,尽数遣返回去。”
闻言窦明昭却是面露几分诧异。
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国之君清心寡欲,从不理会宫中女子的引诱,这点窦明昭倒是可以理解。
娘娘教导出来的孩子,不是那等色欲熏心贪恋女色之人。只是连尚寝局送去教导人事的宫女都未留下……窦明昭止住深思,横竖她无法后悔,就算陛下真的不举,也不是该她忧心的事。
“还有一事,奴婢想着先告诉姑娘,也好让姑娘放心。”苏落朗声道:“宫内的规矩姑娘也知道,历代皇子都是满三岁独自居住于皇子所,小公子如今两岁稚龄,如今便住在椒房殿侧殿,也省得姑娘担忧。”
窦明昭双眼明亮,握着苏落的手真情实意笑道:“明昭在此谢过姑姑。”
“奴婢哪有这样的权利,一切都是陛下的吩咐。伺候小公子的人,陛下也吩咐奴婢仔细筛选过的,姑娘放心便是。”
苏落又道:“陛下如此行事,可见姑娘在陛下心中不一般。奴婢今日仗着服侍过娘娘,托大说一句。陛下是娘娘教导出来的孩子,与旁人不同,姑娘若是有心,后宫只有姑娘一人也不是妄想。”
窦明昭微微抬眸,见苏落神色认真不像作假,心中闪过诸多思量,她笑了笑,“姑姑放心,我晓得。”
“——苏姑姑,小公子来了。”
窦明昭眼眸微动,苏落听到通传声,当即道:“快请——”
窦云淮被承影承黛二人牵着,进门先向阿娘端正行过礼,不等旁人出声,他又朝着阿娘身旁站着的妇人道:“见过姑姑——”
“小公子折煞奴婢了。”苏落连忙侧身避开。
窦明昭轻笑,招手唤儿子过来。窦云淮老实待在阿娘身旁,白净的小脸紧绷,窦明昭伸手捏了捏,轻声哄道:“无事。”
苏落朝着窦明昭笑笑,自觉道:“不打扰姑娘与小公子相处,奴婢先行离开,姑娘若有事随时唤奴婢。”
窦明昭点点头,承影承黛微微俯身行礼,待人离开,承黛凑至跟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什么破规矩,什么时候咱们进姑娘的院子反倒要向别人通传。”
“噤声。”
窦明昭抱起云淮,轻声制止。
“姑娘放心,她知道分寸的。”承影低声道。
窦明昭点头,“你二人如何我自然相信,只是日后人多眼杂,更需谨慎行事。”
她使了个眼色,承黛明了,轻手轻脚走到门口附耳倾听门外的动静,承影则走到窦明昭身前伸出一只手。
窦明昭一笔一划写下两个字。
——查苏。
承影瞳孔微震,面露惊讶。
“去吧,让人小心些。”窦明昭轻声吩咐。
“阿娘——”
窦云淮忽然指着对面的衣裳,“那件衣裳真好看,是阿娘明日要穿的吗?”
“是。”窦明昭抚着儿子的脸庞,轻声道:“云淮不要担心,记着阿娘的话,阿娘永远陪着云淮。”
窦云淮隐约明白,他和阿娘又要去另一个地方生活。
那里的院子比侯府更高,规矩比侯府更多,还有一个比祖父更有威严的人与他们一起。
可这些他都不怕,窦云淮牢牢牵紧阿娘的手,向阿娘保证:“阿娘放心,阿娘说过的事,云淮都记住了。”
窦明昭双眼盛满细碎的柔光,她握住儿子细嫩的手指,轻声道:“那云淮给阿娘说一遍好不好,阿娘忘记了。”
云淮闻言看向阿娘,伸开手指一根一根数着,“不要相信别人,除了承影姐姐承黛姐姐,不听宫女太监的话,不能离开承黛姐姐一步,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不论阿娘身边有谁,云淮永远永远都是阿娘最重要的人!”他学着阿娘的样子,慢慢拍着阿娘的后背安抚,一本正经道:“阿娘忘记没关系,云淮都记着!”
“好云淮。”窦明昭抱紧怀里温热的小身体,只重复道:“阿娘的好云淮。”
炽热日光斜照进屋内,窦明昭轻轻抚摸孩子的。
她与云淮的自由,只剩半日。
红日西移,残阳落山,华灯初上,一片昏黄冷清。
寂静之中,诸多太监宫女围绕的院子里,一扇窗悄声打开,几片绿叶散落,在众人察觉之前静静贴于地面。
书房内,柯素书与窦忠坐在八仙桌两旁,静静等着女儿到来。
片刻后,窦忠耳朵微动,沉声道:“来了。”
眨眼之间,窦明昭于窗户处翻进来。
三人相视无言,谁都没有开口。
“砰”的一声,窦明昭双膝跪地,俯首磕头。
“明昭!”
窦忠压低声音喊着,“你这是在做什么!”
“父亲莫要拦着,今日过后便隔着君臣之礼,女儿这是最后一次以此身份拜别高堂父母。”
柯素书拉着窦忠的胳膊阻止,“让她磕。”
她端正坐着,直到女儿磕完,方将女儿拉至跟前。
柯素书于袖中掏出一块木牌,“如今我将这牌子交给你,将柯家尽数交于你。”
她伸手摸了摸女儿的面庞,最后一次叮嘱道:“棋局千万变,一切皆有可能,你须记得,莫要拿性命相博。”
窦明昭接过木牌,一字一顿道:“女儿永远记得。”
“你娘有给你的东西,我也有。”窦忠低着头不看女儿,自顾自道:“那些人是我瞒着陛下设的,你有什么,尽数让他们去做便是。”
窦明昭闻言低下头去看父亲,故意笑道:“稀奇,父亲竟也有瞒着陛下的事。”
“行了,少贫嘴。”窦忠嘴角挤出一丝笑意,一股脑道出所有:“你天赋异禀,武学登峰造极,可你爹我从不惋惜将你生作女儿。”
人人都说他窦忠一个半路出家的泥腿子撞了大运,现在窦家无人继承他的衣钵,已是气数将尽。
可他从不后悔让儿子做了文官,更不可惜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投生成女孩。
窦忠叹道:“世事不公,你将帅之才,却无缘征战沙场,为国效力。”
“那便镇守京都,为君效力。”窦明昭明白父亲的未尽之言是什么,“女儿绝不会让人危害到陛下性命。”
窦忠点点头,叹道:“更要保重自己。”
他又低下头,叹道:“走吧,该说的都说了,今儿好好休息,走吧。”
柯素书也笑笑:“走吧。”
窦明昭走至窗前驻足,身后没有声响,可那两道视线紧紧跟随。
“走吧。”
窦明昭翻出窗,三两下消失在原地。
书房内,柯素书看着前方,久久没有出声。
半响,一道略微沙哑的声音道:“回吧,明日送姑娘出门,不能失了礼数。”
书房的烛火熄灭,黑夜过去,天色渐亮。
窦明昭睁开眼,室内一片漆黑,她点燃蜡烛,揭下床边挂着的仕女图。
漆黑如墨的柜子,窦明昭熟练撬开锁,取出三年前她放到里面的木盒。
木盒很小,没有几分重量,里面除了几张轻飘飘的宣纸,再无其他东西。
宣纸上的字迹不一,幼童涂鸦,柔和小楷,锋芒尽显。
窦明昭一张一张看过去,将这些字深深印在心中。
良久,她举起蜡烛,将纸张一一燃尽。
最后一张有着字迹的宣纸化为灰烬时,旭日初升,天光大亮。
“——启禀娘娘,吉时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