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应眼见王清荷哭的那般凄惨,没想到这纸上的信息竟然与周尊有关,她轻抚上少女的后背,低声道:“你别怕,慢慢说。”
“许姑娘可知道周尊?”
周尊失窃为天下大案,通缉悬赏的告示不知道贴了有多少,怎会不知。况且周尊一日找不回来,许应便一日无处可去。她比王清荷还要着急不少。
许应眼中浮起忧色,道:“知道。这纸上说了什么?”
“这信是许应的手笔。”王清荷的泪水从眼眶中滑落,她生怕晕开了墨迹,用手背一点点擦去脸颊的一点湿意。
“她是被绑到这里的。”王清荷道:“这封信,是她的绝笔。”
绝笔?绝笔是什么意思?
少女的余光捕捉到许应脸上的焦灼,道:“就是姑娘想的那个意思。文思阁的首席,许应,已经命丧黄泉了。”
阳光徐徐,洒在少女的身上,如今正是盛夏,许应瞧着和煦的日光,却觉得周身皆是冷寂。
少女的身影向床边挪了挪,她的语气尽量保持平缓,一字一句地为许应翻译这封信上的内容。
皇帝如今年时已高,早已失去了最初即位的雄心壮志和谋略。虽时有外敌侵扰,但是仰仗着武将的忠肝义胆,只要国土城池尚未割去,几次骚动也算不得什么。
身为帝王,胸中丘壑难免在日渐平淡的日子里消磨殆尽。如今更是享尽奢靡,好大喜功。上行下效,金玉古玩流水一般送到内库。
许应身为文思阁首席,散值前需得查阅手册,对好内库。当日她离开宫门时,天上星子点点,已经是夤夜时分。
师父游弋生不日便要归京,故而即使天色已晚,她仍是吩咐着车夫,绕路师父的宅邸,扫撒干净,以视尊重。
没成想正是这一绕坏了事。
月色清冷,正在闭目养神的许应迎面一撞,正正好好就在巷口碰上劫道的匪徒,车身一歪,就被晃了出去。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就迎来当头一棒,晕的不省人事。
待她再度醒来,已经成为阶下之囚。环顾四周,灯火烛影摇晃,双手双脚被铁链子牢牢拴住,钻心的疼痛从脚踝上传来。
赤红色的襟带飘扬,宛若血痕,一步步朝许应逼近。许应当即便知道,这是谁在与她为难了。
“天子脚下,也敢绑架朝臣,双喜公公如此,就不怕陛下知道吗?”许应仰首,说的不卑不亢。
双喜闻言,脚步一顿,轻轻一笑,脸上细白的皮肉都在微微颤抖。
“许大人,好生说话你怎么就听不得呢?”
他接过一旁侍从递过来的帕子,仔仔细细地净了手,然后随意一抛,抬手扼住许应的下巴。
“许大人生的一副好皮囊啊,怎么这般不通情理。”他的眼睛细而狭长,笑得十分恶劣。
皇帝颁布新令,全国铜矿收为国有,不许流通。双喜随侍君侧十几年,他敏锐地嗅出皇帝的动机,这是要瞒天过海,取之于民,用之于己。
他几次试探,皇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就明白了。有利可图的事情,为何不做?
皇帝陛下的内库里,不乏做工如周尊一般精巧的器物。他几次做小伏低,摆出一副殷勤之态,邀请许应上门,筹划将周尊高价卖出一事。
没想到许应这人出身于微毫之中,竟是一身的傲骨。次次都是不答应,最后甚至还生气离开,这让他这内廷中的千岁,面子往哪里搁。
许应想起前几次的不快,脸上愠色具显,道:“周尊乃是国之重器,事关陛下的千秋基业。”许应双目圆睁,身上的铁链铮铮作响,她诘问道:“怎能交予你们这般的虫豸?”
“虫豸呀”双喜咂摸了一句,手上更是用力,扼住许应的下巴,让她直面自己。
“你猜周尊现在在哪?”越是见许应挣扎,双喜眼中越是兴奋,许应那般有骨气,那般有胆量,如今也不落到了自己手中。
“许大人不妨再猜一下,若是你今夜失踪,宝物也跟着不见,众人会作何感想?”
“你简直无耻!”许应气急了,张口,不余遗力地要上他的手。
双喜被咬,脸上仍旧带着笑,他挥了挥手,清晰的牙印下,透着红色的血意。
他笑道:“你再想想,陛下如今那么多书画古玩有待休整,若是一朝看管不慎,洒了什么墨,丢了什么器件,烧了什么画呀......”
“哎呀呀,我忘了,那可都是皇家珍藏,稀世珍品,阉人的命不怎么值钱,可你文思阁上上下下有多少条人命能抵?”
“你的师兄师弟,师父师叔,还有你那个远嫁的师姐,你猜他们能活不能活?”
地牢里昏暗无边,酸腐的气味和双喜身上强烈的脂粉香气混合在一起,许应忍着恶心,他们这些人,因着器物而活,自然也得为了器物而死。
修复匠人,是换了一种方式延续器件的生命,让它们在经历万载后,依旧能焕发出鲜活的光彩。器件珍贵,倘若被双喜这些人一把火烧了,那就是世世代代所有工匠的心血付之流水。
器件珍贵,人命不过是蝼蚁。
人生无常,早晚都要归去,只是,只是许应觉得,不应该这这么死。
双喜见许应不答话,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语调中带着些松快,道:“许大人,你这骨头,也该软一软了。”
“帮我把这周尊完好无损地运出去,文思阁不会有事。”
“你们修过的东西也不会有事。”
“我如何能相信你?”许应冷静下来,平静地问道。
“我忘了,许大人的手金贵。”双喜一抬手,唤来身边的小厮,道:“快给许大人的手松开。”
手上的链子松了,不再禁锢着,可是脚下的链子却越来越紧。
“你若不替我将青铜器修好,明日,谁陈尸荒野,就不得而知了。”
许应在宫中做事,一副皮囊养的白净细软,这铁链锁的紧,已经快要嵌到她的骨头中,许应一动,鲜血就沿着细瘦的脚腕流了下来。
一点一滴地落在泥泞不堪的地上,沾湿了许应的鞋袜。许应没有办法,不得已颤着声答应了他的请求。
皇家珍宝断然不能在大昌境内流通,运出关外,自然有人眼热会收。先走梁州,后折返到雍州,是最好不过的。梁州有矿有匪,不怕许应因此逃跑。
只是山匪不讲道理,对徐英动辄打骂,昔日的文思阁首席上上下下,除了一双有些价值的手外,其余部分全是血迹斑斑,伤痕累累。
此番让她处理的青铜器不止周尊一件,有些器件大,不易携带,他们竟想办法,把这器物分尸,之后一块一块地运往寺庙。许应学艺数十载,只修不破,看着如此暴殄天物,实在是心痛。
做工时有山匪就在一旁蹲守,昔日的佛寺如今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将许应死死囚禁其中。
在此期间,许应再没有见过双喜,修好一件器物,就交给山上的匪首,之后运往哪里,便不得而知了。
山匪瞧着许应每日只顾埋头做工,受伤挨打之后并无半分怨言,也渐渐地放松了警惕,不再时常打骂她,但是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种药,需得每隔十天服用一次,否则五脏六腑都要饱受烈火焚烧之苦。
此物一旦沾染,身家性命便全部系在上面,如若不继续服用,往往会七窍流血,如果继续服用,药性慢慢积累,性命也会堪忧。
少女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许应抬眸,见她拿着纸,满目愁容地望着自己。
许应:“没了?”
对面的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要是宋琢玉在,这批青铜器运不出去。可偏偏宋琢玉当时在前朝不得皇帝青眼,人人都可参他一本,恰好给了他们可乘之机。
这东西现在还有多少在境内,不得而知。鞑靼内部关系不和,不同部落分崩离析,出去的在哪儿,仅靠一人之力,实难找到。
许应低眸,想着应对之法。
“我哥哥如今同这帮匪徒纠缠在一起,同周尊失窃一案彻底惹上了关系,哪里还有什么活路呢?”王清荷磕磕巴巴地念完,语气低落到了极点。
“别怕。”许应张开双臂,轻轻地搂过王清荷,轻声地安慰她道。
怀中人的哭泣声渐渐止息,在哄人的这会儿空当中,许应有了办法。
她侧过头,撩过少女而后的碎发,耳边轻声道:“我有一计,不知道清荷姑娘是否愿意?”
“什么?”
梁州刺史和内廷,总有人知道周尊的下落。宋琢玉被夺了兵权,有不少人的手笔。他虽然不在意,可到底是个机会,一个助他官复原职的机会,也是一个给许应正名的机会。
文思阁的许应一腔丹心碧血,无辜至极,却落得如此下场,清誉没了,性命也丢了,罪魁祸首逍遥法外,这又是凭什么。
许应是死了,可是许应也还活着。
许应想了想,把那几张纸叠好,放到王清荷怀里,道:“你去青州,找宋琢玉,他应该在赵承大将军那,你将这手迹全部交给他。他知道该干什么。”
许应指着倚在门边的系统,道:“这个人会护着你。他知道宋琢玉的模样。”
“早去早回,他应该能救你的哥哥。”
王清荷眼中含着泪花,问道:“那你呢?”
许应无奈地笑了笑,道:“我有我的去处。”
她想,眼下还不是和宋琢玉碰面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