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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此心不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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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许应接了一个大单子,应该日日都在砚北楼才对,可是宋琢玉这几次日暮时分来找她,她都不在。

难不成是自己天天在她面前晃悠,惹她心烦了?宋琢玉瞧着紧闭的门扉,暗自想道。

天幕压得很低很低,云一团一团地飘过来,马上就要落雨了。

宋琢玉仰头,望见黑沉沉的一片天,转身欲走,刚迈出两步,就看到一个疾驰的身影,不是许应又是谁?

许应一边瞧着天色,一边护着怀里的东西,一不留神,迎面撞上一个人。

“抱歉。”许应顾不上疼,生怕雨即刻就下大了,她合手,对着眼前人行了一礼,接着就要继续走。

谁知眼前人一顿,抬脚挡住他的去路,许应着急道:“麻烦让让。”

“我让你走了吗?”熟悉的声音响起,尾音上扬,带着笑意。

许应这才反应过来,宋琢玉的眉眼沉静至极,眼角的泪痣闪着盈盈微光,丝毫看不出来等人的焦灼。

饶是此刻光线不好,也难以阻挡这一溪风月的灼目光华。

“你怎么来了?”许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抬手开门,扯着他的袖口进了屋。

“你这人倒是忙,”宋琢玉环视了一周,目色落在放颜料的盒子上,道:“人一用完就走。”

现下是春去夏来的季节,许应从外面奔波回来,青丝在风中散出了几根,额角沾着干净的汗珠。

许应知道他在说什么,放下手中的东西,迎上身来,笑道:“哪能呢。”

“我有正事。”许应垂首,引着宋琢玉移目,看向刚刚放下来的几张画纸。

说来惭愧,许应原本的专业就是文保专业,只是她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学生,什么东西都会上那么一点,什么东西都修的不好。

书画修复,不仅要修其形,更要修其神。

许应拿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就被震撼了,画面笔触精良,人物神韵丰富。流云雾霭、远山烟岚,随时平常所见,但仰赖于画师的精巧构思,寥寥几笔的写意,便让人如临仙境。

最重要的是,落款题字更是潇洒不羁,酣畅淋漓。

想来画师作画时,必然有着兰亭雅意。

经过系统的培训和练习,许应自认技艺已经提高了不少,可面对如此传世名画,仍怀有一颗敬畏之心。

形似易得,神韵难得。许应不擅长丹青之法,损失一千两银子是小,毁坏是大,因此面对这幅画,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她日日研习这幅《春日图》,做梦都是自己把这画修坏了,没有办法,她只好关了门,自己寻找那种超然外物的境界。

闭门造车的这几日,胸襟没有开阔,反而更加束缚。她索性在城中游走,日日都去济源寺,在阵阵梵音中,遥看远山风景。

宋琢玉展平了这四张画,一日之景,四时不同,白云出岫,画在咫尺,却有千里之势。

他抬眸,见许应眼底的愁思,宽慰道:“画的挺好的。”

其实他对画作也不太了解,没来由地想夸她一句。

话音刚落,许应低下的头抬了起来,犹自不信,问道:“真的?”

“嗯。”

许应想起刚遇到宋琢玉的时候,他看起来一身寒霜,一段时间过后,他看起来柔声细语笑意盈盈,可是始终有些疏离。

许应的一双眼睛染上薄雾,若是他知道自己是朝廷缉拿的要犯,不知这温声细语之下,对待自己的这份好,还能剩下几分?

宋琢玉一袭白色的长衫倚在书架,神色清清浅浅,瞧着许应的眼睛,问道:“怎么了?和我说说。”

“其实我觉得,我画不出来心中所想。”许应悠悠地叹了一声气,道:“唯有心中通达之人才能画出如此意趣的作品,我怕我心中杂念太多,画虎不成反类犬,一修便把这画修坏了。”

许应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个字若不是宋琢玉有心去听,便要听不到了。

“你被何事所扰?”宋琢玉自知不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实在不了解少女心事。

许应俯身,拿起自己的几幅画作看了又看,道:“格物不能致知。”

“人们常言,放浪形骸,寄情山水,方能悟道。”许应有些颓然,道:“可我每天去观山阅水,全是无用之功。”

“你顾虑着这个,又担心着那个。”宋琢玉接过她手里的画,劝慰道:“一颗心就这么大,不是什么都能放的下的。”

“《中庸》有云,惟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你要是什么都懂,什么道理都能通晓,岂不是也成了圣人?”

宋琢玉把画卷起来,放到身旁的书架上,扬声道:“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许应的袖子被他拉着,上半身趔趄着向前,着急道:“马上就要下雨了,你要去哪儿?”

未等他回答,许应便已经被牵扯进无边的暮色之中。

“上去。”

许应看着这匹马,心里发怵,道:“我不会骑马,我怕摔倒。

“追风听话,不会吓你。”宋琢玉的手拂过马背上的鬃毛,安抚着它。

“有点高,我上不去。”许应提着衣摆走到追风的面前,抬头视线与马背平齐,令人望而却步。

宋琢玉听见这话,一本正经地道:“那我抱你?”

他话虽如此,拉扯着缰绳,追风很温顺,懂了他的意思,缓缓跪下。

“去吧。”

许应小心地跨坐上去,待坐好之后,追风才站了起来。许应摇摇晃晃,拿过另一侧的缰绳,歪头问道:“到底去哪?你快告诉我。”

“出城。”宋琢玉道。

许应不解,合着宋琢玉之前一直在骗她,她问道:“不是说城外很危险吗?”

“和我在一起,那就不是危险了。”宋琢玉用力扯过缰绳,神气地说。

天边的云聚了又散,再没一点落雨的势头了。城外野草青青,经历了一个暖和的春季,亭亭而发。

这一路无人阻拦,从东边出了城,就到了雍州和梁州交界之地。两地州府虽然离得近,就地势而言,还是存在着天然的壁垒。

浮玉山是北境之中最高的山,从西边发源,绵延数百里,其中一条支脉在雍梁的门户停下。天幕在上,云层散去,山脚下一条长河奔涌而去,经久不衰。

初夏七月,此处山花烂漫,芳草袭人。许应已经没有那么怕了,握紧的手微微松开,她侧身看了宋琢玉一眼,知道他要做什么。

宋琢玉把追风系到一棵树上,护着许应下来,道:“你说你要悟道?”

许应点了点头,继而摇了摇头,道:“谈不上什么悟道,只是我不够聪慧机敏,领悟不到画中禅意罢了。”

“不能以己度人本事常理,你心里可知自己想要找的意趣到底是什么?”宋琢玉坐下,双手搭在膝头上,道:“凡事应当适可而止。”

“你这样整日对着画作痛苦,那便能找到同画师一样的意趣吗?”

许应想了想,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她来到这个世界,身体上的痛苦尚且能够克服,可是精神上的折磨犹如一把始终悬在她头顶的剑,不知道究竟哪一天会落下。

只道是此心不静。

“那你带我来这是干什么?”许应拨弄着手掌下的花草,抬眼问道。

宋琢玉颔首,思索了一会儿,道:“兵书上有一句话,逸而劳之,亲而离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你越是把你无法做成的事情放在心上,这件事就越不可能做成。”

道理许应都懂,但是知道是一方面,能不能实行是另一方面。

宋琢玉伸手,指了指脚下的土地,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许多年前,鞑靼在冬日里发动侵袭,雍州守将战败后自戕,鞑靼首领剑指梁州,一路南下便要到京城。

当时大昌并无良将,且雍州又是贫瘠之地,多一城少一城并没有什么分别。满朝文武都要主张议和,将雍州割让出去。

皇帝一番权衡利弊,思来想去,雍州割了也无妨,便下了旨意,准了。这样做皇帝高兴,官员高兴,唯独雍州的百姓不高兴。

有四位青年听闻此事,从远处赶来,目见雍州战火纷飞、山河破碎,痛心疾首但无可奈何。

思来想去,他们以性命相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几人聚集于浮玉山脚下,踏足在这片土地上,进行了人生的最后一场欢愉。曲水流觞,痛快一瞬。他们招来画师,记下此情此景,而后自山巅一跃而下,投河以警世人。

死于战火中的人不计其数,再多死几人也无足轻重,然而这几人是名誉天下的风流名士。死讯不胫而走,一石激起千层浪,群情激愤,举国上下声讨主张议和的官员。

时局已经难以控制,四人的绝笔竟不知何时在京城流传开来,字字泣血,甚至将当朝帝王比作无能之君,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来劝诫皇帝三思而后行。

声势浩大,皇帝不得不下罪己诏,而后举全国之力,援救雍州,这才换来了雍州这十几年和平。

许应惊异道:“原来还有这一段往事。”

她扬了手中的草,端容冷肃,朝着河水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能选择死亡的生命面前,人人都希望自己的最后一瞬快乐逍遥,可这四人不同,他们宁愿为了雍州的百姓快乐的一瞬,牺牲自长长的一生。

宋琢玉道:“我年少时常觉得,身逍遥,心便逍遥。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心逍遥了,身才能逍遥。”

人活一瞬,其实是活得每一瞬。若要寻找前人的纵情和洒脱,那就必须活在当下。

宋琢玉也站起身,撩了撩身上的尘土,抬手放到许应面前,轻声道:“走。”

“去哪?”许应把手放到他的掌心,心中生出安稳。

柔和的暮色洒在宋琢玉的身上,他的一双眼睛低垂,眼角的泪痣分外夺目。

他轻轻地握住许应的手,好听的声音在山间荡起涟漪,道:“我看你身心都不自在,我要去带你找自在。”

宋琢玉解开追风的缰绳,举手投足间皆是恣意潇洒,他翻身上马,衣摆在风中向后翻飞,恍若月色在流转。

他的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手伸到许应面前,道:“跟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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