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曼在过年期间没有回父母家住,一直留在出租屋里。她只在亲朋好友吃团圆饭的时候露面,其余时间都需要工作。
过年前一个月她就开始接大年初一到十五的订单,好些客人希望她趁着一家人都放假的时间,帮忙拍一套喜气洋洋又特别热闹的全家福。假期能够赚取的佣金比平时高不少,并不渴望与经常见面的家人在特定节日团聚的周曼接工作接得心甘情愿。
这个新年永生难忘,周曼在凛凛寒风中把S市各个全年无休的摄影棚和各大景点都跑遍了,好几天都是看着别人乐呵呵地团聚过年、与家人相亲相爱,而她拿着相机边把冷风咽进肚子里,边选准时机和角度按下快门。
并且新年还没有过完,她就和男朋友分手了。
结束一段亲密关系是痛苦的,像剪断留了许久的长发,像扔掉一床旧被子,哪怕周曼谈不上多么喜欢对方,哪怕在此前想过许多遍分开,亦是如此,当这件事真切发生了,她还是感到许多的不习惯。
整个烤盘都是烤鸡和配菜,满满当当,食量很少的周曼凭一己之力吃了将近一周才吃完,鸡肉热了一遍又一遍,从鲜嫩多汁变得干柴难咽,整间屋子都被熏成了烤鸡味,她的头发由内向外散发出烤鸡味,她觉得自己都快要变成一只烤鸡了,才总算解决了原本为两个人准备的晚餐。
她吃完晚餐的前几个小时,男朋友正好向她正式提出分手。男朋友没有在周曼家里留下什么痕迹,她不需要收拾善后,聊过一通电话,一切便结束了。
但她觉得反而是让她忙碌起来比较好。
晚上无事可做的周曼缩在床上。卫生间就在左前方,靠着床头往前看就能从卫生间开着的门望进去,望见安装在墙上的放洗浴用品的架子。房间的灯光透进卫生间里,微薄的光线在架子上点缀了几个光点,又浅浅地在洗浴用品身上涂了一层。它们不似周曼平日所见的那样伶俐,仿佛一辈子都能将自己的使命完成得很好,它们变得温柔敦厚,失去了利落的轮廓,失去了光鲜的装扮,像一只只端坐的灰扑扑的小狗,安静期待她即将要讲述的故事。
可惜她没有故事可讲。
周曼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她在一张一张翻看枝伊从前发布的照片。
她又在重温那些她早就看过了无数遍的照片,一如没有安全感的学生,考试前夕仍不敢相信自己记住的内容。
枝伊工作后更新动态的频率稍稍下降了些,吃喝玩乐的印记比学生时期要少,不过增添了新的内容,枝伊偶尔会三言两语描述一下工作中发生的趣事,极少数情况下会配一张图。
有一张是工作群对话的截图,一位别的部门的同事拍了枝伊低头看手机的侧脸照片发到群里,说枝伊长得很漂亮,又问枝伊是哪个部门的同事。
枝伊在截图下说很高兴有人夸她漂亮,但她不敢承认,并声称以后再也不会在开会的时候开小差了。
周曼放大那张截图细看里面的照片,同样在会议上开小差的同事匆忙用手机拍的照片亦是美的,会议正在进行中,枝伊坐在某个同事的身后,长发整整齐齐地挽成一个低低的发髻,戴了珍珠耳环,穿着得体的套装,妆容精致,正神情专注地低头看着什么。镜头没有拍到她手上的手机,但隐约可以看到手机屏幕的荧光映在了她的下半张脸上。
只是看着静态的照片,周曼仿佛闻到了枝伊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不知道枝伊最爱用的香水还时不时从前那一款,适合夏天的花与果混合的清新甜香。
还有一个仅有五秒的视频,似乎是在和同事玩闹的时候拍下的,枝伊坐在办公桌后,拍摄者在办公桌枝伊对面,起初枝伊在打字,目光专注在电脑屏幕上,长发披散着堆在枝伊的左肩,随后拍摄者说了一句什么话,逗得枝伊噗嗤一笑,随手抓起旁边的一团纸巾扔向镜头。
周曼让那视频循环播放了小半个小时,细细看清枝伊办公桌上摆放一切办公用品和私人杂物,从枝伊使用的纸巾盒到水杯到几只小小的玩偶摆设都研究了一遍。
枝伊在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发布了一张新照片,周曼将枝伊账号里的所有内容看完,便回过头去看那张照片,看了许久。枝伊说在年前买了好几束花回家,她忘记了自己在过年期间会出门玩,等到她回去的时候,这些花估计全都枯萎了。
照片只拍到了枝伊的背影,她正蹲在地上修剪花枝、搭配着颜色和花型将它们转移到不同的花瓶里,长发用大发夹松松垮垮地挽起,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穿着一件红色的宽松上衣,也似一束开得正艳的花。
周曼突然怔怔地落泪,浓丽的大片色彩让周曼感到虚妄,心里有一片花田正在枯萎,世界失去色彩和生机,一片死寂。屏幕中的所有热闹都与她无关,都是另一个世界才会发生的事情。
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坚持。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为什么要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别人可以做到的事情她却做不到?为什么她已经勇往直前主动去追寻自己渴望的生活了,心里却依旧存在一个巨大的空洞?
路途艰险难行,漫长得怎么望也望不到终点,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她坚持到如今,已经很累了。
宛若被丢进了一场疾风骤雨中,天上电闪雷鸣,云层厚实乌黑,根本看不见一丝阳光。她的意志在动摇,她在怀疑自己的坚持,她在想父母以及大多数人所推崇的生活模式或许才是最优解。她应该在工作中、在恋爱中都隐藏她的自我,不要辞职,不要瞧不起为了蝇头小利而派别林立作斗争的同事们,不要追求自由,不要嫌恶恋人的某些面目,不要向恋人强调她的想法,不要妄图从古旧的习俗中突围,一鼓作气地砍断自己生出的棱角,将自己囫囵塞进那种模式中,变成规定的形状。
或许这样,她就可以获得所谓的安稳,就可以不用像现在这样动摇。
意志摇摇欲坠的滋味很可怖,仿佛失去了全身的骨头,血肉溶解,化作一滩随时会蒸发的液体,她的自我将无所依存。
凌晨一点多,枝伊罕见地在这个时间点更新了动态,她在朋友圈发布了两个视频。
浑浑噩噩的周曼在凌晨两点多才刷新页面,才看见了枝伊发布的视频。周曼震惊不已,腾地坐起来,口中低呼:“这不可能!”
枝伊竟然来到S市过年了。
周曼认得出来视频的背景是S市的海边绿化带的某一角,她前两天才去过那里给客人拍照。
然后周曼看到枝伊给视频配的文字,“幸好S市不怎么禁止烟花,大半夜偷偷放就没人管了。好开心!新年一定要有烟花才有热闹的气氛!”
视频在不断自动循环播放,体积小但数量多的冷烟花共同形成了不可忽视的光亮,黑夜如昼,枝伊的笑脸被裹在在围巾和帽子的温暖中,太过美好,周曼不禁再次落泪。
伤心无助会哭,因美好的事物而感动也会哭。
距离枝伊上一次来S市已经有六七年。
不知不觉中,过去了这么多年,岁月横亘在无法靠近的人们之间,有时挑拨离间,有时却协助人们消除龃龉。
周曼轻点屏幕,将视频暂停,笑得灿烂的枝伊定格在周曼眼前。
这么多年来,无论悲喜,无论面临怎样的困境,枝伊一直陪伴着她,她们却不曾见过面,枝伊甚至连她的持续关注都不知道,枝伊绝对不会懂得自己对她而言有多重要。
这样隔着屏幕看几眼就足够了吗?她问自己。
现在的她不再只是怯懦无能的学生,她独自走过了很长的路,完成了很多的事,她已经能够扛起生活的重量,负担起自己的人生,难道这样的她依旧没有力量面对她对枝伊的仰慕吗?
她很仰慕枝伊,渴望和枝伊成为亲近的朋友,从高中到现在没有一刻改变过想法。
冥冥之中仿佛伸过来一双手,扶住周曼的肩,安抚住周曼的身体,让她不再动摇。
她再次将自己稳稳地安置在她的世界中。
在情绪低谷中新生的力量最容易迸发,表明身份的勇气似乎是瞬间降临的,周曼只觉浑身都是冲动,猛地从床上跳到地上,双手攥着拳头,原地转了好几圈。
面对失败和遗憾的勇气亦随之而来,枝伊可能不记得有过她这个同学了,可能不愿意同她说话,但没关系,她会提醒枝伊,会重新向枝伊介绍自己。如果她不向枝伊走去,那么她们之间的距离永远不会缩短。
在过于激进的想法的催促下,周曼甚至开始对自己一贯以来的奇怪的怯懦感到困惑——她在枝伊面前分明一无所有,为什么总是要害怕失去呢?
周曼佝偻着身体,双手撑在床上,再缓缓抬起一条腿,压在床沿上,床垫承载着她的重量而下陷,她的另一条腿亦缓缓抬起,她整个人向着随意躺在床上的电脑行进,每个动作都郑重无比,仿若陆地动物的先祖从海洋爬到岸上的伟大的第一步,那些勇敢的冲动在她体内燃烧绽放,与枝伊在海边放的烟火无异。
微信的对话框里多了这样一段话,“枝伊你好,我是周曼,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高一的那一年是同班同学,我和李谦谦在同一个宿舍,曾有几次午休时间你到我们宿舍休息,我的床在李谦谦对面。我看了你的朋友圈,发现你来S市过年了,我现在也在S市。”
周曼仿佛一个立正站好向长官自报家门的小兵,紧张得说话磕磕巴巴,词不达意,言不由衷。
发完了信息才留意到时间,将近凌晨三点,周曼想枝伊肯定早就休息了,这条信息的回复可能要等到明天。也有可能不会等得到,如果枝伊没有回复陌生人信息的习惯的话。
不曾想枝伊竟是个夜猫子,还没有休息,很快就回复了一句,“你是周曼呀!好久不见了呀!”配一个小兔子兴高采烈舞啦啦队花球的表情包。
消息提示音一响,周曼心一紧,全身一抖,很是诧异地盯着枝伊的回复。枝伊居然可以一下子说出她的名字。然而再定睛看清楚,发现自己的微信名就是周曼。
周曼的心又是一紧。没关系的,周曼安慰自己,枝伊愿意回复她,还记得有她这么一个同学,她就心满意足了。
周曼赶紧回复,“对,我是周曼。新年快乐,你在S市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有好几年没来S市了,特别怀念这里。新年放假终于有时间过来看看老同学,刚刚结束了一个小聚会回到家,觉得大家都没有太多改变,好像回到了从前一起念书的时候。你最近还挺好吗?”
周曼再三思量,用颤抖的手打下几个字,“要不我们也见一面吧,可以吗?我想见见你,好久不见了。”
文字发送,仅过了几秒,枝伊就回复了,“好呀,我也很想见见你。”还配上一个笑得没心没肺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