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入了踏歌楼,堂中早跪了个黑衣黥面的手下,正是上次遣去跟着翠罗衫的西驰,贺三一踏进门,便不待他发问倒豆子一般禀报:“属下拖了翠罗衫两日,初二与她同至会稽,看她办了四日差,初六那日,翠罗衫请了大夫,闭门不出,等初八已找不到她行踪了。属下失职,请楼主责罚。”
贺三听他言语,气极反笑,“你的事自然有个说法,你也不用上赶着提醒我。”又直指门外的报信人道:“你说。”
“楼里虽然封了风声,难保会稽没有人知道内情,翠罗衫与甲字诀重裘素来亲厚,只怕是去找他。”
“我竟不知道她这么仗义,旁人拽着也要往火坑跳,人呢?去找了吗?”
“已经遣人去了,只是雾谷太大,现在里面人又杂,怕是不好找。”
“那就再多派些人,不然,我亲自带人去?”
“不敢,属下这就下去安排。”
看他去了,那西驰仍跪在那里,贺三怒从心起,随手捡起一个茶碗掷到他膝前,“还不滚,等着我请你呐。”西驰闻言忙爬起退出去,行到门前却被肩上一只手止住,抬头看竟是老楼主留下来的谋士金山戏,只见这金山戏倚着竹杖悠悠进堂来,口中诵着句诗,听来似是“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贺三见是他来了,不得不熄了怒火上前扶他入座,“父执何时来的?”金山戏搭上他的手眯眼笑道:“有一会儿了。”坐定了,将竹杖排在一边,探身向他道:“贤侄啊,我看这汤都快烧好了,不添把柴,怎么就要抽了薪火呢。”
待人将堂内拾掇干净奉了茶上来,贺三沉下心来思索起方才金山戏一番话,金山戏看他不语,打了个呵欠,扶着椅子站起来活动了两下脖颈,拉着贺三走到门外,就着蒙蒙天光指给他看,“你看这脚下风光,现时虽黑黢黢的不甚明朗,可等太阳升起来了,也可谓是一览众山小,这就是高台的好处,高台筑起也非一日之功,得是三四代人的心血。”叹了一声又继续道:“这楼里啊,也难,老楼主和夫人就剩下你一个孩子,还未及冠就接下踏歌楼,我本不该说这话,可这话却也实在是说晚了,人说‘公道溺于私情,礼节亏于嗜欲’,贤侄,你道何解?”
“非知之难,行之为难;非行之难,终之斯难。”贺三沉思半刻。
“可百年基业与些末私情,孰轻孰重?”
“基业最重,可父执,我却是一个,人。”
金山戏看他这副模样,沉笑一声,“就是知道你是人,四年前才帮你下狠心,拖到现在,拖成个沉疴痼疾。”拍拍他肩膀,道:“你父亲花了半辈子的心血要与外面势力割开来,这几个蠹虫却与外面勾结,毁我基业,如今眼看虎狼入彀,难道就为了不伤及手下鹰犬,生生将他放走好等日后反扑吗?老话说得好,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矣。”见贺三仍未决断,又继续道:“你如今自乱阵脚,打草惊蛇,放走了蠹虫不说,难道人家就看不出这盘黄雀局吗,到时候众矢之的,哪个容你徐徐图之。”
贺三知金山戏所言不差,心中也早已计较一番,只是方才忽听手下来报一时热血翻涌,现下静下心来,却着实的进退两难,脑中生出千般徘徊缠绵,不胜其烦,顾不得金山戏在侧,独自踱回堂内。
待外头天光放亮,只剩纱窗内几缕残烛摇摇,又一刹间化作青烟袅袅,就听得云雷变,朔风敲铁马,逗得好一阵叮当摇曳,生生惊碎一段画堂好梦。
话说日升月沉间,耗尽残灯一缕,零落秋声里,鸣金衔枚几队,南国佳人喏,偷取一线生机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