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娶亲,国之盛事,乐安城街道上挤的水泄不通,带刀羽林卫露出刀光,从人群中劈开一条道路,组成两道人墙,将围观的群众挡在外面。
圣主所赐金银八百万,并上妆奁盒子七十二座,内放如意金宝无数,由羽林军押送开路,环游乐安城,送至太子青宫。
太子蟒袍吉服加身,先去了太晨殿,圣主面前三跪九叩礼。
圣主扶起太子,拍着他的肩膀,为他整理衣着,父子二人自上次争端过后多日未见,再见之日,不免有些唏嘘。
圣主屏退侍女侍卫,让迎亲之队候在太华门,自己有话要跟太子说。
太晨殿空了下来。
圣主拨弄着佛珠,指间凉润,凝视着太子,好久才开口。
却不是责备:“博言,朕不怪你,上次争吵过后,朕也反思了许久。”
“既然如今事情已成,那就不必再介怀过去之事,只是,你要为你的抉择造成的后果负起担子,绝不能够退缩。”
圣主坐了下来,平视太子。
“如今,朕问你一句,你可曾对自己做的事后悔?”
太子数着圣主的银丝,几缕银丝落在黑发之中,格外刺眼。
他都没有发现,他的父皇老了许多,印象中的圣主还是他少年时,所敬仰的那位意气风发的君主,而现在眼前的圣主,虽然依旧拥着帝王之气,但举手投行间,多了垂暮老人的韵味。
人一旦发觉自己开始老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太子强迫自己转移视线,低下头,语气坚定。
“博言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事。”
圣主拍案而起。
“好!”
这才是他的好儿子,他心中的骄傲,他钦定的继承人,从不懦弱,绝不退缩。
“你比你所有的手足,更像朕,也更让朕放心。”
“要知道,怯懦才是最大的忌讳,永远不要让敌人瞧出你的真心。”
“好,你去吧,去看看你的母后,今日是你大婚之日,靖安皇后在宫中等候你多时了,去给她磕个头,尽个孝心。”
太子站起身来,从太晨殿中退了出来,一路走去了王皇后的蔷薇阁,束之高阁,不问外事。
堂堂一国之后,没有住进坤宁宫,反而在远离太晨殿的地方,远离圣主,也远离了顾博言。
皇后王氏,越国小公主,联姻而来,十三岁就入了叶朝,作为当时的圣主顾铎的未嫁之妻,早已定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初来也是天真烂漫的,处处好奇,向往着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她生于帝王之家,还是个需要仰仗叶朝的帝王之家。
仗着公主的身份入了东宫做了太子妃,随着圣主登基,又做了他的皇后,也不是没有过期许,可日日夜夜独守空房,深宫寂寥。
白日里还要套上假面壳子,笑对后宫诸嫔妃,为圣主管理后宫之事。
也是看了透了的,所求的不过是一份慰藉,可寄希望于圣主,才是真正的无望。
越王听闻她多年未育子嗣,修书与圣主,言语间带着责备,不满,上奏的折子堆满了书案。
圣主带着怒气踢开她的房门,把她从床榻上扯起,浑身酒意的钻进了锦被中。
那夜过后,王皇后怀了孕,流水一样的赏赐接踵而来,填满了坤宁宫,也填满了她空虚的心,顾铎待她也不似从前,偶尔会来看她,与她闲聊两句。
她以为这么多年,顾铎终于明白了她的一片心。
直到,那个女子入了宫。
那个鲜活的,快意洒脱的徐梦。
宫宴上的惊鸿一现,圣主眼中的狂热,是王皇后从来没有见过的,也一生追寻,永远得不到的。
坤宁宫又恢复了冷清,后宫中的妃嫔们不过是见风使舵,都聚集在了徐梦宫中,除了每日的请安拜会,没人再来她的坤宁宫。
只剩下庄敏太后惦记着她肚中的孩子,每日遣李越公公送补品来。
临盆之期已到,王皇后血崩难产,几近丧命,派自己的掌灯丫鬟去请圣主。
她疼的昏死过去,又醒来,身侧依旧空无一人,掌灯大丫鬟已经回来了,问及圣主,只说被要事绊住了脚,很快就会来看她的。
她拼着一条命,才生下了顾博言,白嫩小儿啼哭着,她摸着他的小手,心中充实了起来。
圣主顾铎姗姗来迟,搀扶着她,嘘寒问暖,抱起顾博言逗弄,让王皇后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们两个,真的很像一对恩爱的夫妻。
可之后的很久,她才得知,生产那日,何来要事,圣主绊在徐婕妤宫中,她的掌灯大丫鬟去请,是被圣主一巴掌打出来的。
还是庄敏太后下了旨,由李越公公传召,圣主才不情不愿的来看她。
什么情深不寿,举案齐眉,什么一生一世,永结同好,都是狗屁。
圣主根本就不爱她。
不过是因为她是越国小公主,娶了她,才有了成为圣主的资本,可堪她到现在才看的明了。
也罢,这世上,真心本就不易得。
她回到坤宁宫,只做她高高在上的王皇后就好。
还好,她还有顾博言。
顾博言在她的悉心照料下,长到了三岁,是个机敏可人的孩子。
徐婕妤那边也有了动静,隔年春日,生了一名小皇子,取名顾德瑞。
秋日风起,徐梦家被抄了家,来坤宁宫请安时,徐婕妤身量消瘦,一阵风就能吹走一般。
王皇后不知如何安慰她,只叹了气,嘱咐她一定要顾好自己的身子,至少她还有顾德瑞要照顾,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她的孩子想想。
徐婕妤脸上带着疲惫,跪谢她的关怀。
秋霜拢住深宫树梢,飘落的残叶碾碎了秋日的残梦,唐美人哭哭啼啼的跪在王皇后面前,惨白的小脸,不盈一握的细腰纤纤,声泪俱下的哭诉着自己的委屈。
指着徐婕妤声声泪下,说她狠毒,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徐婕妤也随之跪倒在地,竖着手指对天发誓自己从未做过此事,可她再问,没有别的证据可以证明不是她做的,一碗圆子羹,经由她的大丫鬟之手,送去了唐美人宫中,满屋子的妃嫔亲眼看着唐美人接下,一匙一匙放入口中。
事发之后,徐婕妤的大丫鬟饮毒自尽,死无对证,就算徐婕妤有十张口,也难以辩驳。
双方各执一词,王皇后很是为难,只能请了圣主出来定夺。
她以为圣主如此疼爱徐婕妤,不会苛责于她,毕竟她之前,被百般宠爱,甚至得到了她王皇后永远得不到的圣主的爱。
谁知圣主大手一挥,根本不听徐婕妤的辩驳,直接就把她送去了冷宫,连徐婕妤的孩子三皇子都扔去了别人宫中,再不问一句。
王皇后回到坤宁宫,屏退了身侧服侍的所有人,关上卧房的门,双腿颤抖,跌坐在地,指尖冰凉一片,如同寒霜,一股从心底涌上来的恶寒将她冻在原地。
圣主的爱,如同砒霜后的毒酒,中了毒口渴难耐,你明知道那是毒,却也苦苦追求,想要解除痛苦,谁知那只会让你肠穿肚烂,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是徐婕妤,难保哪一日就轮到她王皇后。
王皇后点燃了屋中所有的烛火,喊她的侍婢往炉火中加碳,又抱来几床软被,缩在床榻之中,仍旧觉得冷。
侍婢担忧她的身子,急着要去喊太医,被她叫住。
她没有病,只是怕。
没想到居然很快真的就轮到她了,顾博言深得圣主顾铎的青睐,从坤宁宫挪了出去,放在太晨殿旁的太阳殿中养着,身边服侍的人都是圣主精心挑选过的。
而圣主几乎隔上一日就去探望,亲自教导骑射,询问着他的功课。
王皇后想要看望自己的儿子,总不能如愿,就算见了,也只是匆匆一眼,这么多年,她都不知道博言是长高了还是长胖了。
每每相见之时,王皇后总要询问他过的好不好。
只是没想到,太子居然对她很冷淡,只回一切都好,请母后放心。
朝堂上的言臣们纷纷上书请求加封太子,风向吹到了顾博言身上,群臣揣度圣意,都要求立顾博言为太子。
圣心大悦,金书宝券写下了顾博言的太子身份,只待册封之日,盖上圣主宝印,顾博言就是叶朝名正言顺的太子。
册封之日到来之时,坤宁宫也迎来了几位面生的公公,没有宣召圣旨,先派侍卫带走了王皇后身边用了许多年的侍女侍婢,以及坤宁宫的掌拂太监,换了一批陌生的侍女进来。
王皇后怒叱:“我乃叶朝皇后,持金册在案,你们胆敢来坤宁宫造次。”
领头的太监从怀中掏出圣主密诏。
上书:“王皇后产后失调,需得时常进补,特有番邦秘方,月中逢初一、十五、月亏饮用,不得有违。”
太监收起密诏,挥起手,新进来的宫女端着一盏汤饮走了进来。
她挣扎着起身,怒吼着:“让我见他。”
一旁的宫女抓住她的身子,掰开她的嘴,将药灌了下去。
王皇后失心般笑了起来。
“顾铎我与你夫妻多年,为你管理后宫,生下博言,如今你居然要杀我,你要杀我。”
“你要杀我啊!”
领头太监阖上坤宁宫宫门,也合上了王皇后的哭喊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