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城四面分别有三个城门,其中南面的三个门从左到右分别是安化门,明德门和启夏门,另外两座城门都有两小一大三个门洞,而明德门在整座安京的中轴线上,此门宽五丈,高约七丈,门基深度将近二十丈,城门之上,建有高耸宏伟的门楼,左右还各有一角楼。
申时末,昏暗的天空下,门楼间的女墙已然点燃了一排灯火。
一辆破旧的马车摇摇晃晃地经过幽深的门基,车里的裴厌辞望着这一切,不禁感慨万分。
曾几何时,大陶王朝比它还要辉煌强盛,但在他父皇的手中,曾经固若金汤的王城,被异族叛军占领,那些见证大陶盛世的城墙,也随之被推倒损毁,城里连绵百里的大火,烧了将近半个月。
一旦见证过曾经的强大,便再也不能容忍它没落的样子。
毋离圆润的脑袋从斜里冒出来,滴溜溜的小眼睛不安地转个不停。
“这马车真是去督主府上的?”
“有可能。”裴厌辞却不再看了,让开身位,闭目盘坐在另一侧道。
“咱们会不会连面都没见着,直接被关到扼鹭监的大牢里严刑拷打?”
“也有这可能。”
“莽撞了,”毋离道,“才逃离狼窟,又要进虎口。你怎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就这么草率地做决定了。”
“刚才谁说我是他大哥?”裴厌辞嘴角泄出一抹笑意。
毋离忸怩了下,撅嘴赌气道:“这声大哥叫早了。”
失策,实在是失策。
“二位,到了。”外面的一个侍卫撩开帘子,“下车。”
裴厌辞睁开眼睛,起身跳下马车。
毋离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地扒拉着车辕,“要不,让厌辞一个人进去吧,我就在车上等着。”
他突然想到,比起直接进大牢,面见那位传说中的九千岁更可怕。
“你说呢?”那个侍卫毫无感情地反问了一句。
毋离抽噎了两声,触地时脚软得几乎站不住,还好裴厌辞在身边扶了他一把。
门口的内侍很快禀报回来,并将两人带进了府里大厅。
厅堂两侧站着佩刀剑的扼鹭监侍卫,脸上戴着半脸面具,气氛威严肃杀,裴厌辞的视线转悠了一圈周遭,就见无数内侍美婢从四周涌入,影影绰绰,瞧不分明,同时伴随着的,还有一个浓烈的异香。
浓郁的兰麝石木香料组成的味道芬芳扑鼻,又夹带一丝丝的辛辣和烟熏气,中和了其中的脂粉气,多了几分诡谲难辨的刚正。
似曾相识,在哪里闻过。
裴厌辞记不起来了。
还未回想起来,大厅前面升起了一道帷幕,朦胧的金色纱影下,隐约能瞧见一横榻摆在那里,上面有一修长人影,一手撑头,一手摇着折扇。
“太子府侍从厌辞,拜见九千岁。”裴厌辞跪到地上,行了个大礼。
九千岁九千岁,再添一千岁,那就是万岁了。
当今天子早年励精图治,创下了如今的辉煌盛世,后来渐渐沉迷长生大道,这几年更是宠幸奸佞非常,封棠溪追为开国第一位异姓王,辅国公,掌扼鹭监,手握百官的生杀大权,绝对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时人为了奉承他,纷纷尊称他为九千岁。
毋离冷汗岑岑,慢了一步,但也礼数周全,跟着他跪了下来,膝盖碰金砖的声音让人不免牙酸。
“厌辞?”纱幕后传来一句幽幽的话,似乎回忆了下,轻笑了一声,“前两日还等着你出府,没想到你自投罗网了。”
裴厌辞偷偷瞄了眼心不在焉的毋离。
这位成日老阉儿老阉儿地叫人,他先入为主地认为扼鹭监督主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此刻听这嗓音却是年轻,没有成年男子的低沉嘶哑,反倒是少年特有的清亮,又透着一股鬼魅般的阴冷。
如果没有宦官一贯的阴阳怪气腔调就好了。
“你说你有太子的重要情报要与本座说?”
“是。”
“你是顾九倾的人。”
“小的已经不为太子卖命了。”裴厌辞道,“从今日开始,小的二人只为千岁效力。”
毋离哆嗦着嘴唇,却是半个否认的字都吐露不出来。
别搞,你之前还提醒我,咱们的卖身契还在太子那边,这事你都忘了?
“太子无情无义,懦弱无能,保不住小的不说,还欲加害小的二人,小的若想活命,除了效忠督公大人,再无别的选择。”裴厌辞铿锵有力道。
两位美婢分别从左右将金纱帘幕撩开,幕后横放着一张嵌螺钿象牙八宝檀木榻,一袭艳红长袍从榻上逶迤散地,长袍下摆底部用夺目的金线绣着螭兽纹样。
繁丽的长袍领口和袖口用金纹绣边,露出一角绛红色里衣,细长的脖颈之上,一张嵌金红宝石錾金累丝半脸面具覆在脸上,裴厌辞只能看到颌骨分明的下巴和滴血般浓稠艳色的菱唇。
棠溪追满头乌发半扎,剩下一半散落在后背和手臂身前,在周围摇曳的烛光下泛着绸缎般流光。
长榻前面,一个靛衣内侍恭敬地跪伏在地上,后背弓得平直,一双赤足正交叠着架在上面。
在盛极繁华的富贵堆砌之下,那雪颈,足尖,还有摇着镂空象牙扇的手,成为了所剩不多的净色。
“把你的情报说来听听。”摇扇子的手明显慢了下来。
“太子假借买卖仆役之名,在府里大肆安插幕僚党羽,豢养刺客。”
上下翩飞的扇子停在了胸前。
“你可有证据?”
“暂时没有。”裴厌辞诚实道。
“污蔑储君,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小的能为督公拿到证据。”裴厌辞道,“只求千岁能庇护小的二人性命。”
“太子要杀你?”
“是。千岁大人想要抓住小的,太子快了一步,昨夜太子手下将小的二人迷晕,秘密运往城外,将小的丢入河里,企图淹死我们。”
榻上的人扇子招了招身旁的侍卫,后者行了个礼后转身离开。
“派来杀人抛尸的人,名义上是太子府的护院。”裴厌辞不管他们怎么查验真假,敛眉道,“昨晚我从他们的言语中得知,那些人原本是江湖中的能人异士。”
历史上不乏有江湖侠客被朝中政客招安为死士和刺客之人,其中刺杀成功之辈,也在史书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们是真有本事在身上的,绝不是普通的护院或者杂役。
“太子府的管事实则为幕僚,此推断从何而来?”
“府里的一些管事,他们当中有些人引经据典,谈吐不凡,见识广阔,见解独到,完全不是贫苦人家出身、需要将自己卖身才能过活的人。”
裴厌辞目光低垂,鼻尖突然闻到一股浓烈的异香,下一刻,那双雪白的赤足映入眼里。
那是长久不见阳光的枯白色,没有一点活人皮肤该有的清透温润。
“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
他的下巴抵着一把雪白骨扇,被迫抬起。
“你若骗本座呢?”
棠溪追的手指很冰,匀长而有力,不容对方有任何违抗的心思。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人,面具后的双眼微微眯起。
“这对小的没任何好处。”裴厌辞将自己的下巴从他弯曲的食指处挪开,目光坦荡地对上他打量的视线,任由他审视。
棠溪追的手落了空,也不恼,手背转而摩挲着他的颊面,指腹描摹着棱角分明的脸骨。
这分明含着狎逗玩弄的意味。
这一次,裴厌辞目光微沉,显然也失去了些许耐心,侧开脸,再次避开他的手。
脸颊上的手却是更快,在他刚有心思的时候,五指拢着他的下巴,强势地将他撇过去的脸掰向自己。
“忤逆本座的,最后都会死得很惨。”
裴厌辞好似没听到他的威胁,也没感觉到下巴传来的痛意,再次直视藏在面具后的眼睛,目光带了些许松懒揶揄,“你怕了?”
漫不经心的眼神阴沉下来。
棠溪追放开他的下巴,退开半个身量,开始用一种思虑的目光,绕着人上下仔细打量起眼前跪着的人。
没有惶恐惊惧,没有谄媚讨好,裴厌辞的目光坦坦荡荡,他想审视,任由他审视。
再细看之下,裴厌辞的面色从始至终都平和舒缓,所有的情绪,思考,都掩藏得很好。
他甚至不需要用面具来掩盖。
他的脸,就是他的面具,二者早就融为一体。
一个让他看不透的人。
身后传来一声细细的笑音。
裴厌辞后背皮肤一紧,那只冰凉得不像活人的手,隔着衣领,虎口卡着他的后颈。
“本座从未晓得,东宫竟有比太子还傲雅矜贵之人。”
“千岁谬赞。”裴厌辞的话里听不出悲喜忧惊,虽然有那么一刻,后颈处的手显露出了些许杀机。
随着后颈的手顺着皮肤在他领口边缘游弋,身后的人慢慢绕到他的眼前。
红袍之下的另一只手落回腰前,手里多了一只金色的面具。
棠溪追摘下了面具。
察觉到这个,裴厌辞低垂的头下意识扬起。
四周金橙色的烛光落满他的肩头,逆光中,棠溪追的脸庞明昧不定。
雌雄莫辨。
这是裴厌辞对他的第一印象。
棠溪追的五官和脸廓线条柔和,却又不失男子的锋锐刚毅,介于世俗男女之间、而又超脱于普罗大众的芸芸之姿。
瑰丽而诡美。
但又不够准确。
他像妖缠在森森白骨上的凤凰花,热烈,绚烂,夺目耀眼,靡丽到极致。他的双眼大却狭长,透着慵倦,眼尾斜飞上翘,眸子暗如荒芜枯寂的古井,又似乎掺了一丝诡谲难辨的紫,裴厌辞目光稍偏,那抹异色如错觉一般消失,只剩下阴怖的黑。
美得妖冶,蛊惑众生,却又杀机重重,惊心动魄。
他带着最华丽的毒刺,在步步逼近。
裴厌辞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头顶上方泄出一抹笑音。
眼神微闪,他再次撇过头,这一次,他主动避开了与之对视。
意料之中,他的脸再次被掰了过来。
“你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棠溪追断言道。
“人生一世,总有所求。”
“不甘于只是一个仆从,想依附在本座?”
“没有人会甘愿。”
“顾九倾从头到脚就是个扶不起来的废物,跟他你永无出头之日。但跟了本座,荣华富贵,娇妻美眷,唾手可得,只要你忠心。”
“我不要这些。”
棠溪追眉头微挑,望入他的眼,“你所求为何?”
裴厌辞目光稍顿,唇角缓缓勾起,反手扣住下巴处的手腕命脉,借力站了起来,将他拉近,犹如情人在耳畔呢喃。
“我要这万里江山,都姓裴。”
偃月眸子婉转出一抹流光,“督公可敢给?”
饶是棠溪追也不免错愕了下,嘴角不可抑制地流出一丝笑。
颠倒众生,倾国倾城。
“你倒是敢想。”这句话仿佛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完全没过心,“就算本座助你摆脱奴籍,这代价你都偿不起。”
“我想要与千岁合作。”
单方面的襄助或跟随是施舍,他要平等地合作。
“一介贱奴,也妄图与本座谈合作。”
“我相信千岁识人的好眼光。”
棠溪追深深看了他一眼,“你比顾九倾有意思多了。”
“我又何尝不是一个比他更好的选择?”
裴厌辞话音刚落,后背腰窝处多了一只手掌,五指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他腰间的软肉。
“……”
他没再躲,强忍下酥痒的感觉,面色不改,“督公意下如何?”
棠溪追按在腰间的手稍稍用力,将人贴近自己,朝他耳朵吹气。
“腰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