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此事就这般决定了。”
定国公府膳堂之内,陆泽晚膳用罢已毕,将碗筷搁在桌面,一锤定音。
堂内发出“咚”的沉闷回响,荡漾于空中久久未散。
“父亲决定了何事?”陆承韫目光直视首位,语调平和无波,喜怒不形于色。
此事到底关乎凌儿的生死存亡,严兰乐今日尤为耐心温婉。
“御驾亲征之事虽然还未尘埃落定,但边关战事紧迫,北狄人又手握人质,占得先机。
京师中流传的谣言你亦有所耳闻,荒诞不经,或许正有外族添油加醋的嫌疑。料想不久之后,圣旨便将昭告天下。”
“母亲,边疆距京师遥远,北狄被朝廷大军阻于关外,谣言何以流传至此?莫非仅凭那些进京营商的商户?
这类人士因事有牵连,现皆匿于家中,唯恐遭人迁怒成为发泄的对象。除了他们,有谁能躲过太后的监视?”
说到此陆承韫不禁低笑出声,却仅是片刻失态,随即便收敛笑意,垂下眼帘。
“孩儿前日受家法惩治,现下身法已大不如前。长途跋涉的途中伤势会有所加重,危及性命。”
前线烽火连天,凌儿若御驾亲征必受万众瞩目,途中会马不停蹄地疾驰前行。俗语云:“伤筋动骨百日愈”,为求逼真,使朝臣无从挑剔,他所受之伤确实已波及心脉。
陆泽素日里高高在上,惯于发号施令,就算对此心知肚明,也绝不容许自身威严受到一丝丝挑衅。
话音刚落,正当他欲拍案而起之际,严兰乐急忙拉住他,暗中劝他重回座位,又取出手帕,拭着并不存在的泪痕。
“承韫能坦言相告,为娘心中甚感欣慰……”
言辞虚伪,举止矫揉,陆承韫懒得搭理,缓缓搅动着已凉透的羹汤。
“你自幼至今最为乖巧懂事。出生时因前朝官吏贪腐成风,收受贿赂,母亲唯恐波及于你,无奈之下方将你送至庄子,又不惜重金挑选丫鬟仆从,悉心照料……”
陆承韫听罢,抿了抿唇。
十四岁前的日子,确实是他最为舒心的时光,为那些用掉的钱财,他是该处处忍让。
严兰乐继续抹着眼泪,“幸得太祖皇帝慧眼识珠,不忘携你父亲共谋大业。一路北下时本想着此生再难重返故土,这才决定将你接回……”
陆承韫低眉勾唇。
整整十四年,父母未曾踏足过庄子一步,还真是好啊!
“母亲还记得接你回府时,你刚满十四,对周围的长辈皆感陌生。母亲当时心急如焚,便与你父亲商议,让你与润知他们多多交流。润知是个极有耐心的孩子,母亲很是放心……”
润知?
沁澜啊……
当年甫一踏入营帐,便是一袭红衣擦身而过,桃羞杏让,洒脱不羁,明媚且张扬。
一眼望去,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时至今日,仍未遇见比沁澜更为出色的女子。
忆起旧事,陆承韫疏离淡漠的眼眸泛起点点星光,笑意渐深。
严兰乐喋喋不休,冗长的事情或真或假,在她口中却变为另一番意味。
待她言尽,再次提及那个问题,陆承韫含糊其词,不答应、不拒绝,身上的伤口更是不再提及。
见此情形,严兰乐心内不悦,却堆满笑意,“方才只顾着说话,竟忘了你还未用膳。快喝吧,这羹汤是母亲特地让小厨房为你熬煮的,对身体大有裨益。”
“是,母亲。”陆承韫端起已凉透的羹汤,一勺一勺,慢慢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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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院院内,元栖满目疼惜,紧随陆承韫身后,寸步不离。
“公子饮下那般寒凉的食物,胃里定然感觉不适,属下这就去吩咐厨房熬制一碗姜汤来。”
话落,元栖忍不住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
“国公爷也真是的,都是亲生骨肉,竟偏心得如此明显。属下年幼时父母尚在,家中亦有兄弟姐妹。属下也早早便到了庄子里,追随公子左右。每逢佳节回家,也未见父母有何偏袒。
公子这样出类拔萃,即便是为了将来的仕途顺畅,宫中的陛下能够一帆风顺,也不应这么明显地区别对待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将公子往其他阵营里推啊!国公爷在战场上英勇无敌,却在这种事情上不分轻重与敌我,糊……简直难以理解。”
察觉到自己后续的话语颇显不敬,元栖当即转换话语,俯视着坚硬而冰冷的地面,心中懊悔不已,恨不得在地上戳出个窟窿来。
公子与老爷是有血缘的亲人,就算公子再怎样宽容、宠溺自己,自己终究只是个下人,怎可随意非议主人?
陆承韫将他的话默默听在心间,却无暇回应或劝慰。
屋内依旧如往常般宁静祥和,但不知为何,他总隐约感觉似乎有人……
能避开所有暗卫的视线,悄无声息地来到此间,若非来杀他,便是来寻他的。
他明面上并无任何权势,也未得罪过任何人。那么……
陆承韫忽然停下脚步,挺拔如松,举止从容不迫,望向屋内的眼眸却闪烁着异样光芒,宛如夜空下初上的灯火,泛起层层涟漪。
“你先退下。”
“……啊?”命令突如其来,元栖不解地愣了一瞬,继而直接应声行礼,满面愁容地退出了院子。
待他离去后,四周传来几缕轻微的风声,不突兀,但足以让人察觉。
陆承韫忍不住低头轻笑。
这些人不愧是自己一手调教,不负他所望,十分识趣。
今日院内,仅有她们二人在啊……
据说轻功卓越之人,耳力是普通高手的数倍。
或许是知晓外界再无人偷听,原本幽暗昏沉的屋内忽然燃起烛火,瞬间驱散了所有的低迷。
陆承韫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整理了一下衣衫几步上前,“吱呀”一声推开了屋门。
屋内空无一人?
刚刚燃起的炭火冷硬而漠然,没有丝毫柔和之感。
陆承韫扬起的嘴角微微下垂,面无表情地抬步进屋,转身关门,绕过屏风看到正在忙碌的人影时,他停在原地,垂下的嘴角再次上扬,眉眼间不自觉地流露出宠溺与温柔。
萧沁澜历经两世,对他的心思早已了然于胸。
她端着盛好的姜汤走近,牵起他自然下垂的手引入桌旁,端起瓷碗吹散热气腾腾的姜汤,递至他的唇边。
“我的伤势已无大碍,能自由活动,不必劳烦。”陆承韫无奈浅笑,随她动作尝了口姜汤,旋即接过她手中的瓷碗放在桌上。
姜汤热气腾腾,萧沁澜的掌心因温热而泛起一抹红晕。
陆承韫细心揉捏那白中透粉的手心,眉峰蹙起,低头在她的手心留下一吻,然后端起瓷碗,将姜汤一饮而尽,点滴不剩。
萧沁澜眉眼含笑,抬起纤细的手点了点他的胸膛,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稍稍仰视着他。
“感觉好些了吗?”
这声音实在柔媚,陆承韫听罢的呼吸猛地一窒,心中涌起滔天巨浪,低垂的眼眸深深凝视着她。
“这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嗯。”
萧沁澜手掌动了动,戳了戳他那紧绷的胸点,“本来没打算做,但刚才去看了场戏,那戏实在无聊。早已注定的结局却翻来覆去地念叨,闲来无事,我便到了西院,指挥那些暗卫生火切菜。”
“不是你亲手做的?”陆承韫的语气低沉,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早知道我就该将它扔在一边。刚才……”
他抬起手臂,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长发,“真是可惜了。”
“我亲自加的水哦!”萧沁澜挑了挑眉,自豪道。
“噢……”陆承韫嘴角的笑意愈发浓厚,“那倒是让我死生无憾了。”
“真识趣!”
萧沁澜说完躲过他的手掌,直接起身坐在他的腿上,居高临下,转而抚摸着他的长发,“放得下吗?”
“早已习惯了。”陆承韫伸手环住她的腰肢,抬眸仰望着她。
“迟早会更为习惯。”
萧沁澜的手指缓慢下滑,覆在他的后背,“有些父母就是这样,吃穿不愁,想要什么只要开口皆会在能力范围内满足。
但同样,他们会把这些付出当作对儿女的恩赐,处处贬低,处处打压,为那些看似受制、实则享尽一切的其他子女让步,嘴里还打着为你好的幌子,让你既恨不起来,也爱不下去。
陆承韫,你懂吗?”
“好,我心里有数。”陆承韫按在自己身体上,侧头靠着她,闭上双眼柔声问道:“今日怎么想着来了?”
“来看看你的伤势如何。”话题转的太快,萧沁澜顺从接过,手心于他的后背上游走。
衣料柔软,没有触及明显的疤痕。
他看上去也并无异样,大约是修养得很好。
“听闻今日,润知和宁郡王亦被召入了宫内?”
“做个样子而已,他们心里早有决断。”
“谈了什么?”
“只是闲聊,臣子众多,不会议论国事。”
“宁郡王与你谈了什么?”
听罢此话,萧沁澜胸口随着笑意微微颤动,“你猜得没错,润知在我两人中间。萧抒与我,并未交流。”
她一向都是这般直接,从不会掩饰。
陆承韫将她搂得更紧,额头不住地蹭着她,“沁澜,公主府建成还需时日。我的轻功不如你,无法避开耳目进入宁安宫。也不能像润知那样,直接去寻太后。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好像我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话音刚落,萧沁澜脸上的笑意凝固,却行若无事,“不会。你有了其他办法。”
“……嗯。”陆承韫嘴唇蠕动,又自嘲苦笑,放任自己说出心底的冲动与欲望,“沁澜,该招驸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