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秋深,夜色如墨,凉风轻拂,家家户户门扉紧闭,人们多匿于暖室,偷享一份宁静。
西院之内,烛光摇曳,映照着几分幽黄,陆承韫摒退侍从,亲自斟上一盏温茶,递与突然而至的萧沁澜。
“我本以为你会在夜深人静之时造访,不想你竟如此早到,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哦?意外么?”萧沁澜放下手中已凉的茶盏,接过新茶,轻抿一口,眉宇间微露不豫。
“此茶不合口味?”陆承韫在她对面安然落座,目光穿过跳跃的烛火,落在她模糊而清丽的轮廓上,笑语中带着几分歉意。
“府中茶品粗鄙,难比皇家御用,今夜只好委屈沁澜将就一二了。”
此话含有深意,引得萧沁澜斜眼一瞥,似笑非笑。
陆承韫见状,笑容顿敛,平静解释:“失言,我并无他意,勿怪。”
“世人皆道二公子风头无两,私下里却如此简朴自持,这份风骨,若被世人知晓,定能更添几分赞誉。”萧沁澜指尖悠然划过屋内陈设,似在品味。
“你我之间,无需诸多试探。”陆承韫起身取过几支蜡烛,逐一点燃,置于二人之间,使得周遭光线骤亮,暖意融融。
“我既已遣散暗卫允你入内,自是深知你的为人。沁澜,你欲我为何,或欲携手共谋何事,但说无妨。”
言落,室内归于静谧,唯余烛火噼啪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灯火辉煌之下,陆承韫终得看到她之神色,略作思量,率先启唇:“那晚之事,我确实目睹了全程。”
“所见几何?”萧沁澜语声无波无澜,难以揣度情绪。
“自始至终,无一遗漏。”
“……好。”心间重负骤释,萧沁澜嘴角忽现一抹淡笑,漫不经心,单手支颐,缓缓靠近,“你先言明,我则视情而答。”
分明是她主动求见,却又执意掌控局面,陆承韫苦笑摇头,遂将那晚所见之事,一一道来,详尽无遗。
……
“昔日王朝骄奢成风,置黎民百姓与地方官吏于不顾。加之边疆部落与异域番邦频频侵扰,屠戮无辜,掳掠女子无数,致使天下动荡,苍生苦不堪言,终至群起反抗。
彼时,吴北路总管,即太祖皇帝,身处之地暂时安宁。感朝纲不振,心灰意冷之下,毅然决然召集麾下将士与临安义士,踏上赴京勤王之路。
沿途之上,既要抵御前朝余孽与番邦侵扰,又要防范四方蜂起的义军,及趁火打劫的山贼草寇,险象环生,风声鹤唳,历经五年风霜,方得平息朝野之乱。
继而又用两年时光,将边疆各部驱逐至苦寒不毛之地。那年你未满十岁。”
“确是如此。”萧沁澜因久坐而感臂膀微酸,遂正身而坐,轻揉手腕,“具体而言,起义之年我九岁。皇兄与父皇母后亲率大军出征,于我十六岁那年,相继殒命沙场。”
“不错,年仅九岁,你的举止言谈,始终让我心生疑惑。”陆承韫的眼眸深邃,紧紧锁定在她身上。
椅子硬冷,无丝毫软垫慰藉,显然不合萧沁澜的心意,她叹息一声,起身步至卧榻旁,自然而然地侧身躺下,以软枕为伴,姿态慵懒。
她双手一摊,笑道:“但问无妨,我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这随意而不失风度的举止,加之那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的眼神,让本就对她怀有戒心的陆承韫,心中的疑虑更甚。
他微垂眼帘,掩去眼中的疏离与探究,复又抬眼,目光恢复如常,直视着她,“九岁稚龄,又身为深闺之中备受宠爱的千金小姐,那时吴门内外平静无波,而你却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
太祖起义之初,不过一年光景,你便能协助铲除意图叛乱的将领,且手段高明,将罪责巧妙嫁祸于前朝官员。实在令人惊愕,甚至是恐惧。
不知是何等高人,能调教出如此厉害的弟子?沁澜的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若有机会,我也想向他讨教几分。”
“我的武艺确是博采众长。军中叔伯们皆曾指点于我,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实。”萧沁澜轻挑秀眉,言语间带着自豪,“而在这诸多武艺之中,我最为倚重的莫过于轻功。说来也巧,行军途中,我有幸救下一位武林前辈,他的轻功独步天下,正是他传授于我。
只可惜,乱世之中他身负重伤,内伤难愈,最终离世而去。承韫兄长若想见他,只能祭拜。至于能否成为他的隔世传人,那就要看天意了。”
陆承韫疑虑稍减,随即话锋一转,“自幼聪慧,一岁启蒙基础,三岁便能挽弓射箭,五岁已通书法诗画,这些皆是世人共知之事。
四年前,先皇在位之时,‘萧沁澜’三字,便是聪慧绝顶的代名词,天下无人不晓,连先太子与皇后都对你宠爱有加。
然而,这四年间,你却从‘萧沁澜’缩变为了‘贤昭’,个中缘由……”
“你无需顾虑,今夜既已相对,我自是实话实言。”
“好,我愿洗耳恭听。”陆承韫朝她微微抱拳。
这一举动既是礼节,也代表他早有打算,即便今日她未主动来访,他亦会寻机与她相见。
萧沁澜抚摸着软枕上精致的银线绣图,“后宫之事,错综复杂,非你等男子所能全然理解。父皇未登基前,虽只有母后与太后,但兄弟姐妹间的纷争却从未停歇。祖母早逝,祖父又偏爱那些不争气的子嗣,这其中的微妙,你可曾细想过?”
说到这里,她意味深长地望向他,“常言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承韫兄长之前身为世家子弟,对此中滋味,定有深刻体会吧。”
陆承韫面色不改,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不迫,颔首赞同,并耐心等待她的下文。
见他如此淡漠,萧沁澜故意做出一副无趣的模样,撇了撇嘴,眼中却灵光闪烁,睫毛轻颤,“那样的境界下,各大家族聚首,父慈子孝的温馨时常映入眼中,父皇心中难免生出诸多感慨与怨言……”
听到这儿,陆承韫忍不住插话道:“沁澜直率坦诚,毫不避讳。”
封建社会,皇恩浩荡中皇权独尊,伦理纲常里长辈为尊,而此一言,却似利剑穿云,将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与长辈之威,一并削去了几分锋芒。
萧沁澜肩头微耸,“父皇因此对我与兄长格外垂怜。偌大家族皆依仗家父一力支撑,但其余叔伯仍见不得我兄妹和睦、欢聚之景。犹记得当时有一堂兄,七岁便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对我施以暗算。诸如银针刺肤,饭食藏泻药……”
言及此,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眼中尽是显而易见的哀愁。
陆承韫善解人意地颔首,不欲再触其痛处,“大人政务缠身,故而你自幼便谙熟世间冷暖。往昔太祖龙潜时,未来得及携太后同行,边疆异族又恰逢其时侵扰,致使太后心结难解,视你为棋,制衡朝堂风云,自身则紧握权柄不放。”
“唉……”萧沁澜感慨摇头。
这么说来,是挺苦。
世间哪有什么虐待与早熟之谈,不过皆因她是异世之魂罢了。
想当年,她尚在母腹之中,因圣德皇后辛劳过度,肚子中的胎儿竟于诞前三日便成死胎。
她在混沌之中待了三日,终得重见天光。她心怀壮志,誓要游历山川湖海,亲眼见证这古代风华的每一处景致。
世人皆道孩童懵懂无知,殊不知她自出生之日起,便如海绵吸水,尽听世间秘辛。
她上辈子出自书香门第,正经学府毕业,家境优渥,学业有成。自幼在家族企业中熏陶,又对古籍中的古画情有独钟,历朝历代的兴衰更替,也看了许多。
外戚擅权,宦官干政,君王不务正业,这样的王朝早已是风雨飘摇,恐怕不过两三年光景,便将烟消云散。
父皇曾吐露其宏图大志,她自小便铭记于心。
未满三月之龄,依着亲大哥所教的集团管理暗中筹谋,预设种种变数与未来之路。
父皇若成,她则手握重权,暗卫遍布,上可达天听,下可监察四方官吏。
父皇若败,她则能隐匿山林,静待时局安定,再正大光明重现于世。
虽略显保守,但在乱世之中,保命方为首要。
世事难料,没成想父皇竟是一位非凡之主,任人唯贤,独具慧眼,天生帝王之相。
历经艰险,死伤无数,却从未退缩,步步为营,直抵无上巅峰……
又留下这么大一堆烂摊子。
她收敛思绪,“你无需置疑,宫中有我自己的眼线。乱世纷扰,唯有武艺与暗卫方为最坚实的依靠。故我自幼便广纳贤才,研习刀剑骑射,那飘渺无迹的轻功尤其擅长,这才确保周身无虞。”
“你此番悄然而至,府中竟无人察觉?”陆承韫明知故问。
看来他对定国公府的戒备森严十分认可,亦是对她能力的试探。
“除我之外,我手下高手如林,不可胜数。承韫兄长若有要求,可随时前来寻我。”
“好啊。”陆承韫嘴角上扬,眼神渐暗,“兄长文武双全,父亲又暗中联络诸多隐退老臣,沁澜以为,兄长是否与那九五之尊之位,相配呢?”
“墨凌兄长行事果决,朝中无人能及,他自是最佳人选。”萧沁澜懒散地倚着软枕,指尖轻点,“当年我初涉世事,承韫兄长已近束发之年,转眼间九年光阴逝去,不知被家族遗忘之人,能否再聚拢起足够的忠诚呢?”
此言一出,陆承韫陷入了沉思,片刻后,他提出疑问:“兄长登基,是否已成定局?”
“兄友弟恭,自是人间美谈,何尝不好?”萧沁澜抬眼望向他,眸光玩味,“到那时,朝野内外,定会传颂一段手足情深的佳话。”
“你与兄长自幼相伴,情谊非比寻常。”陆承韫一瞬不瞬凝望着她。
“我幼年玩伴无数,各式各样。”萧沁澜毫不避讳地回应,目光与他相撞,“承韫兄长自十四岁那年起,便与我并肩作战,历经风雨,这份情谊,亦是独一无二。”
“沁澜,你行事果决,不留情面。”
“多谢认可。对于生死之事,我确有决断。但初语楼之外,我手中所握,远非你所能想象。”
“此言何意?”
陆承韫话音刚落,只见萧沁澜已放下软枕,行至他身旁,轻巧地剪去桌上几支蜡烛,仅留一盏,映照着她那略显恬静的脸庞。
她凝视着那摇曳不定的烛光,“你们六人之中,萧亦辰有权无势,萧抒有名无心,司空颢皓医术冠绝天下,多次救我于危难。润知性情淡泊,无心权谋。而论及权势钱才,陆墨凌无疑是其中翘楚。”
“承韫兄长,你需证明你并不逊色于任何人。”她俯身而下,视线欣赏着他的容貌,“否则,在这纷争之中,你既要又要,恐怕会最先成为我的目标,关起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