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望秋与江绾依定亲时,正是钟家家道中落之时,官海沉浮,钟父站错了队,很快便被撸掉了少尹的乌纱帽,钟家一夜之间很快从天堂跌落泥潭。
从受人尊敬、趋之若鹜到人人避之不及,短短时光,钟望秋很快便尝尽人世间冷暖。
江云深的出现,不亚于雪中送碳。
他慷慨解囊,替钟家还清债务,特意为钟家在江府开辟出单独的小院,送钟望秋去金陵颇负盛名的紫阳书院读书,更甚至大气地将唯一的宝贝女儿许配给自己。
钟父当年救江云深不过是顺手之举,万万没想到多年后会得到涌泉相报。
钟望秋曾经是真心实意的感激的,钟父每每耳提面命,莫要辜负江家的恩情,钟望秋更是发奋读书,不敢有一丝松懈。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了?
或许是每每得知他的身份众人微妙的眼光,或者是无论如何逃避不开的窃窃私语,亦或者不管他课业再优秀,众人都会在背地里嬉笑他一句上门女婿。
钟望秋有时甚至阴暗地想,或许这就是江云深的阴谋,一介铜臭的商人,通过姻亲,只待他鲤越龙门,便想借此伸手进官场,浑水摸鱼。
邪恶的种子生根发芽,江家的每个人都带着虚伪的面具,对他别有用心,他对江绾依愈发没有好脸色,他故作冷硬,一次次刻意忽视少女失望的目光,心中升起隐秘而又卑劣的快感。
可是,少女似乎拥有时间最软的心肠,明明他身陷囹圄,可是她仍然为了他义无反顾的来了,腥臭难耐的牢狱中,钟望秋心中后悔万分。
他不愿去想手无寸铁的少女是怎么拥有通天之力将他从牢狱中救出,刻意忽略夕水街人来往送达官贵人的车水马龙,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心。
可是,一切都变了。
江绾依那双雾蒙蒙的水眸再不为他流连,哪怕在他身边也强颜欢笑神思飞出天外。
甚至,她说要退亲。
一定是有人唆使了她,或许就是这间院子的主人。
想到那日有小厮突然上门,点头哈腰拜他想借此机会见沈小将军一面,钟望秋所有埋在面纱下装傻充愣的不愿面对的事实再也无法遮掩。
春闱前夕,三五学子在翠茗轩小酌,纾解连日来成倍的压力,沈确正巧就是在这时,甩鞭策马呼啸而过,只留一个挺拔的背影。
当即有学子无不艳羡道,“若是有沈小将军的家世,何苦击破脑袋去争寥寥几个登天的机会。”
钟望秋彼时还不屑,他志在必得,与这些背靠祖荫的世家子弟绝然不同。
可惜命运的车轮只会按照既定的方向转动,钟望秋败得一塌涂地,再加上江绾依的刻意回避,甚至她身边的婢女都敢给他甩脸色。
嫉妒的怒火燃烧了钟望秋最后一丝理智,如跗骨之蛆一般缠绕他,他最终还是提笔去信一封给金陵,给了戏班子几枚金瓜子代为寄出。
他只是隐晦地提了一句江绾依与盛京权贵关系匪浅,江绾依最是听苏婉清的话,由她小惩大戒一番,江绾依必能回心转意。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苏婉清竟能如此狠得下心。
眼前的人面容悲戚,薄薄的嘴唇不住颤抖,仿佛杜鹃啼血一般,江绾依只觉得莫名其妙,以前钟望秋对自己不冷不热,现下又做出这幅模样所谓何故。
不会是为了作秀给苏婉清看吧,江绾依陡然一惊,一颗心直坠,唯恐退婚出了什么差错。
她做贼般飞快地将手背在身后,藕荷色的绣鞋连连后退,水润地眸子中满是提防。
往常按钟望清的傲气,必然愤怒之下拂袖而去,只是他半响没有动作,嘴唇嗫嚅几下,带着几分心虚别开头去,半响空气中才细弱蚊蝇的几个字,“对不住。”
“什么?”江绾依脑中空白一瞬,而后摇摇头,生疏而不失礼节地笑笑,“与钟公子又有何关系。”
言罢,也不再多说,提着绛色衣裙去寻苏婉清,快步离去的背影有几分慌乱。
徒留钟望秋在原地,一颗心仿佛被放在油锅上反复煎炸,空余满满的后悔。
夕水街小院虽规模不大,却精致非常。一方半丈见方的小池,数尾鱼儿在其间嬉游,池畔植着四五株花卉,虽种类不多,却也错落有致。靠墙处有一窄窄花架,摆着七八盆盆景,皆修剪得颇具雅韵。如此小园,虽无大气象,却处处透着玲珑之美。
苏婉清踱步在庭院中,心中甚是惊骇。
夕水街处盛京城之要地,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其旁屋宇连绵,皆为达官贵人之私产,江绾依常年呆在深闺并不清楚,可是苏婉清走南闯北,一眼便看出其中不凡,看来钟望秋信中所言非虚。
“望秋。”她招呼着钟望秋,二人与亲母子般坐在亭中聊着家常,听到钟父患疾后,钟望秋更是心急难耐,当即就表示身体已无大碍,可以返回金陵。
苏婉清拍拍钟望秋的肩,悉心宽予道;“莫着急,云深已聘请名师,钟兄身体无碍,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养好身体,勿让钟兄担心。”
语调温柔,如一抹甘洌的清泉水缓缓流过,江绾依诧异,她从未见过苏婉清与其他小辈相处,即便是弟弟江一黎,苏婉清也向来是严厉有余,只不过江一黎年虽小,颇会撒娇,苏婉清也是无奈之下稍有纵容。
只是,她从未见过如此和颜悦色的母亲,连眉梢的细纹都带着温柔。
江绾依摸摸心口,那本该心痛、愤怒、痛苦,她曾经苦苦寻求的期望竟是别人措手可得,甚至还要多的。
可是左胸口处穿过轻薄的纱衣,那颗心脏仍强劲有力地跳动着,江绾依惊讶的发现,她居然一丝感觉也没了,就像是小时候泣涕涟涟要糖的孩子,岁数长了,便也不爱吃了。
钟望秋声音哽咽,牢狱的一趟经历,给他留下不可磨灭的阴影,以前的傲骨与锐气消失的一干二净,春闱失利本就愧疚难当,苏婉清如此善解人意,真是让从前抱着阴暗私利的钟望秋更是无地自容。
他眼眶通红,本就清俊单薄的面容更是摇摇欲坠,不顾仍旧作痛的双腿,撩起衣袍当即给她跪下。
苏婉清忙起身将他扶起,嘴中还不住嗔道:“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
江绾依打个哈欠,视线被屋檐上方的鸟儿吸引住了,青色的翅羽,拖着长长黑色的尾羽,似是感应到人类视线的凝视,转动小小的脑袋,登一下展臂,便从四四方方的庭院飞出,不见踪影。
便过头,那厢的母慈子孝还没结束,江绾依暗哂,这出戏倒是比春华楼的还要精彩。
谁料苏婉清话锋一转,突然谈及了二人的婚事,她慢条斯理地安排着,“等回到金陵,钟兄痊愈,便将你与绾依的婚事提上日程,到时你再安心准备科考,来年定当一举夺魁。”
钟望秋低垂着头颅,不敢与江绾依对视,听到苏婉清仍愿履行婚约,心中不免窃喜,当即瓮声瓮气应下声,“晚辈定当不辜负江妹妹。”
看到进退有步,不失礼数的准女婿,苏婉清微微点头,透着满意。
江绾依只觉得荒谬,明明故事的主人公就坐在当场,结果他们二人一言一行如此草率就将人生大事定下来。
况且,工整的簪花小楷满满当当三页纸,眼睛熬得生疼,言辞恳切,字字泣血,只求江云深与苏婉清能重新考虑一下自己的恳求。
现在看来,她做的这一切,都成了笑话。
“我不嫁。”
突兀刺耳的声音硬生生撕裂了母慈子孝的画面。
钟望秋身体僵硬,他扯扯嘴角,挂着勉强的微笑,声音都带着慌乱,颠三倒四地解释着:“江妹妹,我已经知晓自己的过错,我发誓,我定当会好好对你,绝不让你受丝毫委屈,你信我。”
只是在江绾依那张清冷没有任何温度的面孔下,他的声音愈发势弱。
“江绾依!”
苏婉清的声音带着不快,盛怒之下,眼神似能灼人,她眉峰紧蹙,额间青筋隐现,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江绾依没有丝毫畏惧,她神色坦然,身姿挺直,毫无惧意地直视苏婉清。
她微微抬起下巴,语气坚定:“母亲,婚姻非儿戏,女儿不愿嫁,此生但求随心而活,还望母亲莫要再逼。”
语毕,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江绾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苏婉清怒目而视着眼前这个逆女,她竟如此胆大妄为,她只觉气血上涌,满心都是被忤逆的愤懑。
江绾依小脸平静,眼神坦然得没有一丝害怕与愧疚,身姿挺拔得像一棵不肯弯折的青竹,说出的话也是掷地有声,“我不愿嫁。”
“啪”一声脆响,裹挟着呼呼的风声,江绾依的头被这股大力打得猛地偏向一旁,几缕发丝随之飘散在脸侧,白皙的脸颊上瞬间凸显出一个鲜明的红掌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