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嶙峋的荒凉之地,空气中弥漫着腥血与硝烟的刺鼻味道。几块板岩下的黑暗狭小夹角内,紊劫刀唉声叹气地来回转圈圈。
“叔父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八紘稣浥盘坐在地,渗血发黑的腕足断面合拢在他的身前。
紊劫刀张了张嘴,见状却说的是,“你,不要紧吧?”
“无需操烦,八紘族脉有断肢重生之能。”
“可咱现在也没有好医好药,也等不了你静养恢复。还有外面那么多伤残垂死的弟兄,要是小云还在——”
“让她远离这一切战火,不好吗?”八纮酥浥冷冷打断道。
“可是卷毛仔……”紊劫刀起了一个头便说不下去,索性大掌一挥,跳过这节,“那他也是被蒙骗的。是,是该让臭小子长长记性,麦那么好歹人不分,可你编这样的谎话放出风去,那孩子会当真的。以为是自己害了小云,伤他太深了。”
“早知你这样唠叨,就不与你讲了。”八纮稣浥压低声音皱眉道,“你想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吗?”
“要不是我和你大吵了一架,你能告诉我?我当时一听这话,真正险些给你活活气死!”
“这种事情,你不来找我闹上一场就不是你了。戏做全套,要不是人马转移太迫切,我起码得让你吵上三天才算合理。”
“你!你你你你个黑心章鱼死八爪,你气死我算了!”
八纮酥浥倒很赞许道:“这便对了。劳烦叔父慢慢气着,我须得去见一见真正的买家主顾,要他结清尾款。”
他讲完便走,丝毫不顾紊劫刀在后面哇哇大叫。
“这你也要演全套吗!等等,你的断腕还没处理完!喂!”
八纮酥浥孤身赴约。
皇城的铁骑踏碎了村落与民田,熊熊燃烧的大火葬送了负隅顽抗的妄想。在授田免赋和铁腕扫荡的双重压力下,鳍鳞会过去的幻景顷刻之间化作乌有。他苦心孤诣所造就的波臣堡垒,根本经不住九重天之上的轻轻一瞥。
之前种种,不过是皇族陷入内战,无暇顾及而已。鲲帝一脉的天生威能与鳞族特攻的镇海四权,鲛人大族牢牢把持的人力物力,皆非一个小小的江湖门派可堪匹敌。
便如此时,在焚毁倒塌的乌黑废墟中央,有一块被仔细清扫,铺设黄土。华丽而突兀的一座八角凉亭拔地而起,四周装点含露的鲜花与飘逸的鲛绡,檐下还不时作响着金质的风铃。一张琴,两盏茶,珍珑髓的馥郁之气从暖玉雕花的香炉菱格里缓缓升腾,充斥空间。
“阁下到得恰是时候。”
欲星移的抬手示好,在八纮酥浥的眼里,不亚于一场示威。待客豪奢,足见实力雄厚;茶温入口,可知尽在掌握。
八纮酥浥没有寒暄的心情。
“答应你的事,我已做了。答应我的人呢?”
清脆的一记抚掌。
双手反绑的昔苍白被推出。纵然他凭一时机巧打伤守卫,可要想从布控严密的主帅大营脱逃终非易事。事实上,昔苍白甚至连营门还没有摸着,就被兵士重新抓获。
昔苍白本以为自己是要被推出去枭首的。乍然见了八纮酥浥,愣了半晌才觉出这是来救他。
他走得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到八纮酥浥的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毕竟还是个十二三的孩子。
八纮酥浥阖了阖眼,不欲流露出己方更多的软弱,来给对手看笑话。他对昔苍白缓声道:“不要跪,起来罢,回家去。”
家之一字,霎那刺激到了匍匐着的少年。昔苍白猛地扬头,泪眼婆娑地质问:“宗酋,大哥是为什么?小云姐真的回不来了吗?”
“我说了不要跪!”八纮酥浥遽然怒喝,见昔苍白被暴怒吓得一激灵,不知所措地垂首站起,忍不住伸手压了压自己的眉心,“你先走,叔父在等你回去。”
待昔苍白走远,欲星移手中折扇展开,香风轻摆,漫不经心的语气之中,犹有讶异。
“未曾想鳍鳞会宗酋是如此少年才俊,有情有义,亦有胆气,竟为一稚子单刀赴会。失于荒野,是朝廷的损失。”
八纮酥浥意识到欲星移并未认出他来。这也实属正常,欲星移虽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可要他识得一个皇子府上的小小侍臣,还是因见罪失宠于先王而长期居外的北冥皇渊治下,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小人不敢。只盼贵官高抬贵手,饶这老弱病残一席之地。”
泥金纸扇一霎合收,如图穷匕见,刀剑出鞘般锋锐之凶意。
“不敢?你对外的声称,可是真敢啊。龙子已闹了这许多时日了。这笔账,我该如何清算呢?”
“梦虬孙孩子脾性,由着闹几日便罢。可若不死心,一直咬住追查那件事情,只怕会把贵官的差事办砸了。如今,死无对证,两相便宜。”
“你既知她的身份,还敢如此行事。当真是不知死吗?”
欲星移虽还笑着,话音里却未必皆是玩笑。
“鳍鳞会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井底之蛙。朝廷,并不在意我等贱民生死。可是,离境之举皆出真心,小人并无一丝胁迫怂恿。更何况目的地也在贵官的掌握之中。这一点,我并未事先言明。”
言下之意是,若蕴姬知晓这其中有欲星移安排的手笔,只怕就不会遵从。
金色眸光寒波骤起,剑芒如霜。
“还请稍息雷霆之怒。相识一场,我也不愿见她落得个……”他言及于此,停了一停才接着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下场。贵官苦心,将来必有得见之日。何必急于一时呢?”
欲星移怒极反笑,“八纮酥浥,那就收好你的酬劳。可别让我再听到这名字。”
他一离席,随行人员便一拥而上,抽梁倒柱。不过须臾之间,这座临时搭建起来的豪华凉亭,一声巨响,轰然倒塌,与周围大火烧尽的废瓦残砾一同化为烟尘。
八纮酥浥硬着脊背,笼袖目送这一行人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心下一松,眼前一黑,便险些迎面栽倒。
不知从何处窜出的昔苍白,吃力地连抽带抱,牙齿都咬上了八纮酥浥的衣领子使劲,但仍支撑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的体格重量,仅仅是缓冲了倒地的速度。
八纮酥浥一手扶着头,另一手支撑地面,气息虚弱地语出责难:“让你滚回去,难道没听懂?一个两个的,都要我说几遍。”
昔苍白的声音犹带着一点哭腔,“可我怎么能放着宗酋独自面对那些凶恶的鲛人!”
“你又能帮上什么忙?”
“小云姐说过,只要我长到大哥那么高——”昔苍白说了一半就咬住舌头,改口道,“对不起,宗酋。”
“你方才都听见了什么?”
昔苍白抽抽噎噎地答话,“那个杀千刀的鲛人老爷,威胁你,把小云姐抢走了,送到了不知什么地方。宗酋,我从明天起、不,从今天起,每日就吃半碗饭,攒下的钱留着去赎小云姐回来。”
八纮酥浥闻言一顿,未料到昔苍白这等离题万里,偏又有理有据的解读。他恍然叹了一息,只吩咐道,“此事不可与人知。叔父也不行。收起这副样子吧,也用不上你饿肚子。想要你小云姐回返,钱是没有用的。”
“那需要什么?”昔苍白忙不迭地追问道。
“……我们需要,属于鳍鳞会的力量。更多,更强大,能与鲲帝堪敌的力量。”
与此同时,在遥不可知,遥不可及的尚贤宫内。
凰后虚握着一把滴水的披散长发,而没有如往日那般,顶着一头威严齐整的华贵珠翠。她斜依在九算的帘幕之后,衣衫也松松垮垮的,一副空门大开,处处破绽的消闲姿态。
与她对面抱臂警立的铁骕求衣形成鲜明对照。
凰后先作势侧掩忍俊,笑着开口,“放松一点,何必在师妹面前还端着这副架子呢。”
铁骕求衣硬邦邦地回应,“正是在尚贤宫,才不能放松警惕。还是说说,这也是你算计中的一部分。”
“哈。老二,我可是刚刚才向你透了老三的底。他交给你的这个所谓人质,可构不上人质。老三已经杀过她一回。你怎么还不信我了呢?”
“要我信你,那就把你在安插在苗疆的势力名单交出来。我想,应该不会比你掺到老三那里的人数少。”
“真是没情趣的男人。”凰后轻啧一记,踢踏着镶满珠玉的双履,一摇一晃着,“又或者,保不齐这就是老三插到你那里的探子呢。”
“多余的猜测,就让老大去确认罢。”
“你打算把人送到十里芳草去?和你那个养妹做伴。”凰后敏锐反应过来,又作态仰倒椅背之上感叹,“男人真是可怕的生物,把这些可怜的小姑娘们耍得团团转。”
瓜足意满的凰后,风流袅娜地离去。铁骕求衣身后的墨者方才敢上前来低声问,“如此说来,三师者的交易是否有诈?”
“老五的情报也是在诈。”铁骕求衣摇头道,“看来海境内战给了她不少机会。跑到我这里来验证情报可靠性。另外铁军卫内部清查,必须提上议程了。”
“是。”
铁骕求衣捏了捏手中的亲笔信件,没来由地思绪放飞,心下却难免同怜似的一丝沉重。墨家九算,是机关算尽的博弈厮杀修罗道。身份即是立场,立场即是利益。除却利害二字,其余都是过于奢侈的东西。老三啊老三,你可别是玩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