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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血色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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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三道被严密看守的厚重闸门,蕴姬三人来到了一处极漫长幽邃的地底长廊。

目不能视之时,旁的感官会代偿般的更加敏锐。

蕴姬摸索着岩壁向着地穴的深处挪进,温热而滑腻的触感,在不时喷发的海底热泉的震颤之下,更似某种活物剥皮之后的肉质肌理。耳际唯闻热泉蒸腾轰鸣,喷薄苦臭刺鼻的浓烟缭雾,与无所不在的强烈腥味混合,海潮般汹涌淹没一切。不知是高温还是惊惧所致的汗水浸透衣料,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之上。

蕴姬恍然觉得,自己简直是在靠近一池翻滚煮熟的腐烂血水,令人作呕。

她还记得圭屠对此地的称呼,祭神龛。她想,如果这鬼地方真能请到什么神祗,那也一定是彻头彻尾的邪神。

快速喷发的轰隆之声在远去,另一种怪诞不详的呢喃低语柔和地,慢慢地侵入进来,像是一滴血液溶进了清水,一圈又一圈地荡漾开去,直到完全污染所有水体。过去的痛苦都泡沫般消融不见,温柔暖和的池水涌过来,令人感觉既欣快又昏昏欲睡,像是母亲那舒适安稳的柔软怀抱,不如就此陷入永恒的安宁沉眠……

母妃?!

犹如两根尖刺遽然入脑,剧痛逼使蕴姬猛地惊醒过来。濒死的窒息感受回归身躯,她发疯地撕扯掉头上的罩布,溺水余生般地双手撑跪大口喘息,她刚才竟然差点自己将自己窒息而亡。

“好强的精神抗性。无需解药,竟能自己挣脱龙诅。”

外披上黑色罩帽长袍的识龙影,展扇遮面,看向狼狈不堪趴跪在地的蕴姬。他的肢体尽可能地远离,但一双惊奇不已的眼睛却极为感兴趣的投照过来。

蕴姬咬牙切齿地仰头瞪着他,恨意从齿缝挤压,一字一顿,“你TM诈我?”

“欸呀,贤良淑女安怎能口出秽言呢?”他得意于从这里扳回一城,自觉大发慈悲地开口解释,“我答应带你进来,可你自己要死在半路上,又能怪谁呢。”

他突然没有来由的踹了一脚圭屠。后者毫不躲避的任他殴打,沉默着站成一个无生命的木桩子。

他还不解气,使劲用脚尖踢飞了圭屠给蕴姬戴上的头套罩布,恶狠狠地破口大骂,“你是个什么烂货,污糟玩意儿,还想做个好人?你是人吗!是吗!骗子、孽种、害人精,你怎么还不去死!”

他自己在原地跺脚发狠,骂骂咧咧了一会儿,然后伸了伸脑袋,恍若无事的整理了一下仪容,扭头看向蕴姬。

“为什么呢?是因为长期和那妖孽一起生活,所以具备了抗性吗?这样的话,应该把那个贼娃子抓来实验一下的。真是可惜了。”

明知此时不应激怒对方,可蕴姬仍旧不受控制地大声嘲讽道,“妖孽……拼命养活孩子的,和随意残害他人的,到底哪个才是妖孽!你们才是——”

但戛然而止。

不知启动了哪处机关,镶嵌岩壁的夜明珠逐个接连退去外壳,将室内照耀得如同白昼,纤毫毕现。

一座镔铁所铸的站笼,四方八角由粗壮的铁链嵌入链接岩壁固定。笼身小狭,仅够一人佝偻而站,上下四周密布铁刺和三角钉,裸身禁立其间,难以持久,遍体刺伤,奄奄一息,鲜血顺流而淌,最后收集进笼底悬空而设的漏斗形容器之中。

身体的暴动先于任何形式的思考,如流矢疾霎而去。

因笼底垫得很高,蕴姬竭力踮脚才堪堪仰面够到,颤抖仓惶捧起的头壳,沉重而几无生气,随着她的摆弄左右点头倒塌。平日里生龙活虎的清澈眼眸,此时好似灰白蚌壳紧闭。她的心像一块石头蓦地沉入无底深渊,濒死般的恐慌巨兽从这无边无际的空洞升腾起来。

她一边战战兢兢地低声絮絮,念着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梦虬孙的话,另一边急切地摸索找寻铁笼的缝隙和开启关口。直到识龙影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威胁式地用扇首敲了敲她的后心提醒,蕴姬才发觉自己背对着敌人,要害全开。

“咦~美人落泪,当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岂有你这般的涕泗横流,如同泼妇。”

识龙影先是故作姿态地嫌弃了她一番,充满恶意地打量着蕴姬下意识反身张臂,试图阻拦他接近的姿态,觉得颇为趣味似的,“你还没意识到啊。”

他以扇首向下,又在某段铁槛间当空轻轻一摆,仅是指示,而不肯沾边。

蕴姬目光顺下而去,本应藏在细鳞甲袋之中的,被两只吊环分别固定拉伸,侮辱式的展览。

明知大敌当前,她仍是瞳孔一缩,猛地闭眼偏头。

识龙影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扇子敲打蕴姬的侧脸,语调好笑,“如今知道怕了?这也没什么,你也不是第一个被骗的。”

“那你是第几个?”

蕴姬的声调突然镇定冷酷下来。她睁着酸涩发红的眼眶,泪痕未干。

激怒敌手失智的刹那,她骤然暴起空手夺刃,左手一把攥住薄韧如刀的锋利扇锋,趁其不备,右臂就势掼锁敌颈,电光火石之间回锋错指,淬毒发蓝的铁扇刃尖已经抵在识龙影的颈脉。

“放他出去。”蕴姬威胁道,她的目光看向因距离救援不及的圭屠,“你们的目标是我。放他出去。”

圭屠望向她血肉模糊的伤口,“看看你的左手,已经毒发。你还能撑住多久?为了一个异于常人的妖物,搭上自己值得吗?何况,就算出笼,这妖孽也走不出这里。”

而识龙影气急败坏,脱口而出,“想都别想了!关押之后,站笼锁扣都由铁水灌镕成块,决无生机!”

蕴姬逼进一截淬毒刃尖,她知晓鲛人最柔嫩的细鳞所在,青黑色叶脉状的中毒迹象开始从伤口弥漫开去,“那就只好请你,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了。”

“住手!你这贱妇!圭屠救我,救我!都是你保护不力,你们这些该死的贱民!”识龙影意识到真有丧命之危时,方寸大乱,语无伦次,“你……你你你安怎胆敢杀害鲛人!”

“我想过,但没试过,不妨试试。”蕴姬嗤笑道。

他破口大骂之后,立即又哀声告饶,推卸责任,拖延时间。

“等等!这、这不全是我的主意、不对,这全是绝命司的指示!”识龙影像是拼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股脑儿吐露出去,“是绝命司要取得海境妖龙的龙血龙精,用来研制神药和驯化药人。这是阎王鬼途与西王府合作的条件之一!你看,这事本来就和你没有关系嘛。”

“真能现编。”

“真的是真的!当……当当然,那个,鳍鳞会老是插手帮着那群贱民抗税抗捐,西王是想给一点教训。但是无论开矿还是试药都是要男人的,要你有什么用啊!要不是伪相那事,凭你绮年玉貌,当然是到王府去享清福啊!圭屠,你问他,圭屠是不是这样!”

圭屠低头不语。

蕴姬冷笑,“你们还有什么可信吗?这福气给你要不要啊。”

阴谋在实施的过程里发生了一点偏差。原本她被设计成为引诱梦虬孙入局的饵料,却因为八纮酥浥的不按套路出牌,形成了实际上的倒置,不过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一起陷于这座火笼地狱里了。

她好像这个时候才开始感到绝望。在此之前支配一切的,是无边无际的愤怒与恐惧,她使出浑身解数达成见到梦虬孙的目的。但直到现在,另一只靴子落地,她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想过见到之后的计划。

她并不真正知晓八纮酥浥与紊劫刀的境况,对于昔苍白的言之凿凿,更多只是先哄走一个算一个。

真的没有什么比这更糟了,没有什么比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更糟了。

欲星移的话,如果是欲星移的话,肯定不会这么愚蠢得一头撞进来,然后发现一切是个死局,回天乏力。那个人惯于下闲棋,烧冷灶,一个设局里至少排布出三四条后路来,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她学了那么久,还是连边也摸不上。

百无一用。

三方僵持不下,气氛冷凝得只听见细微的血液滴落声。

不知是毒素还是过分强烈的心念,在渐次侵蚀意识。蕴姬似乎听到身后的喘息越发清晰可闻。

她忍不住侧首分神。可就这一息之间,冷不防圭屠的精钢铁索骤出,绞紧拖拽脚踝,蕴姬失去平衡,脑颈硬撞上笼栏,意识震荡不清。

识龙影趁乱脱出,飞腿横扫想要将圭屠踹过去当肉盾,阻止蕴姬追击可能,但对方这回有防范地凌空闪避。他一击落空,返身撤回长廊,忙不迭地奋力砸下机关复位,沉重厚实的铁闸开始缓慢合拢。

但他仓促慌乱之间,也砸中了临近标记警告的红色凹台。

整座沉积岩剧烈震颤起来,好似是某种自黑暗之中沉睡的苏醒,筑于此的所谓神龛几乎像是巨龟壳上的赘生藤壶般渺小,地动山摇,无处落脚。

随着基底的猛烈喷发,庞大的长石穹顶不断滚落砸下大块裂石。

混乱之中,蕴姬一手竭力抓紧铁槛保持平衡,另一边以扇御气,击开危险的滚石。然而毒血同样顺着真气运使,而加剧游走经脉,她很快便感到力不从心,一个恍惚之间,被一截尖锐的石劈从后直接贯穿左肩,血肉飞溅,一声惨呼!

而正在此时,地震般的摇动渐次停止下来。

竟是圭屠以铁索绊住同陷此地的识龙影,阻止他手持一枚尖利的燧石继续沿骨刨开蕴姬的脊肌。

“你这是在干什么!”圭屠不自觉地高声斥道,“现在不是虐杀女人的时候!要脱困——”

“给我滚开!”识龙影恐惧又愤怒的嗓音,尖利到几乎破音,“无知贱民!那些怪物要出笼了!没有血食牺牲给它们吃,谁都跑不了!”

如同映证识龙影所言,不知何时,不知何处出现的密密麻麻的黑影,从四周围拢过来。

以圭屠的视角,很难将这些缺肢断腿,却拖着臃肿庞大的鳞尾,或者背部囊肿似的高隆,遍布着虬结的血管和脓肿的人形,给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定义。它们似是收到血气的引诱,垂涎着鲜活的血肉慢慢靠近,一张张的血盆之口露出的不是贝齿,而是尖细锋锐的数不清的缝针似的海蛇毒牙。

“这是……这都是什么东西!”圭屠突然灵光一动,“是那些试药人!但怎么会!绝命司明明说龙眷会分享龙脉的力量和寿命的!”

识龙影一边后退,一边恨恨啐了一口,“我早就说了,那种怪诞杂血根本没用!怪物,只会造就更多的怪物!那种玩意儿一开始就不应该出生!”他说着大声招呼圭屠,“你还不赶紧把这俩贱人扔出去喂了它们!”

圭屠迟疑望着铁笼,“不是说锁扣灌了铁水吗?”

“锁扣不是镔铁打造,劈开就是了。”

识龙影的话音未落,扭曲重叠层层包围的诡异人形倏然兴奋狂躁起来。他们念叨着不知所谓的,令人恐惧烦躁的疯狂呓语,越发得音调癫乱,声嘶力竭。

毒症迅速侵蚀她的各种感官,蕴姬的眼前景象光怪陆离地扭曲翻转,触觉也越发迟钝麻木,但这麻痹症状却也减轻了肩背钻心般的痛苦。她徒劳地后撑身躯,竭力攥紧冰冷坚硬的铁笼对抗死命拉扯,即便明知这样的挣扎毫无意义。

“……麦动她。”

轻不可察的一点嘶哑低语,本不应在此时能够得闻的微弱声量,好似一注清澈的活水,骤然冲开嘈杂浊流,竟奇异地淌入在场之人的耳蜗。

圭屠的动作一顿,转向识龙影确认,“是您在讲话吗?”

得到后者没好气的破口大骂,圭屠转见不断缩小的包围圈乍然停止。低头垂手的所谓龙眷们渴望又畏缩似的不敢上前,立在原处焦躁不安地来回摆尾,躯体上支离破碎的鳞片呼吸般的翕合开张。他心神俱震,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只半睁不睁的海蓝色龙睛,一时无法判断这是清明的发出指令,还是只是昏迷之中的梦呓。

识龙影很快失去耐心,自己向她大步靠近之际——

“我讲了,麦动她。”

半人高的一个矮小者,突然向前弹跳,狠命咬穿识龙影的手背。后者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试药变异的龙眷嘴里,并不是正常的整齐贝齿,而遍布其中的是锋利尖细,针针分明的海蛇式口器。

识龙影疼得满脸冷汗,挥手砍劈驱赶,“疯狗!咬人的疯狗,给我去死!”

在这转瞬的空隙里,蕴姬忍痛从自己的血肉之中拔出利刃,惨叫一声,冷汗淋漓。这显然不是一个好主意,但似乎此刻的头脑认定这是唯一解困之法。

滴答着温热血液的锋刃乍然劈开锁扣,她吃力地从笼中半抱半拖出意识不明的受难者,完全无视于身后的敌人与威胁。

这个地方显然不是找衣服的所在。她本想用自己的外衣给他批盖一下,但是太小了,只好胡乱系在腰上,倒像是个不伦不类的小短裙。虽然明知这个场景和情绪都非常不对,但她竟然被自己缩联想到梦虬孙穿短裙的无稽之谈被逗笑了一下。这个怪奇且不合时宜的想法,竟然更加不可思议地使她镇定了一些。

她蓄力般地喘息了片刻,身边的尖叫和呓语都仿佛是那么遥不可及,充耳不闻。灵魂出窍一般的集中意念,心中的指引只导向一个清晰的目标,她要想办法把这个大块头拖回鳍鳞会去,然后把之后的麻烦事都扔给鬼精的八爪去干。

她就这样把搞不明白也不想再搞明白的混乱情况,打包排除,抛掷脑后。

之后的记忆像是融化掉的冰块,凌乱不堪,无迹可寻,时间和空间的感知都被侵蚀得一塌糊涂。好似醉酒般的昏天黑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向前。即使已经无法清晰感知方向,只是一味地鞭策警告自己不能停下,不能倒下。

直到眼前似乎出现了紊劫刀的混沌轮廓,蕴姬已很难分辨出这是真实或是她无能为力所致的幻想,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掌试图确认,意识最终仍是在渐次失觉的冰冷黑暗中淹没而去。

“小云!卷毛仔!喂,振作一点!来人,快来人!宗酋,他们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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