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咬着下唇,使其丝丝渗血。道:“他心性如何,你有何资格评价?莫非你比我还要了解他?”
麟珹皮笑肉不笑,视线又挪过去,正好和陆溪屿愤怒的目光对上。
“朕何须了解他。朕了解人类、还有你就行了。”
寒生道:“了解我做什么?你又了解我什么?”
麟珹道:“了解你从小便不识得人心啊。小的时候,被在边境游走的人类妖贩一颗糖拐走,整整四五日没有消息,你父皇带妖找到你时,你还在傻呵呵帮人家干活数钱,连自己被人拐卖了都不知道。不是蠢是什么?”
寒生更怒:“别在这里给我胡编乱造!我少时的经历你又怎么会知?分明是势不两立的仇人,却还要说得好似你看着我长大,简直恶心至极!”
麟珹刚要说话,张张嘴,滞住了。
像是因为寒生话中的某个词,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许久,他又是一笑。
也许摇了摇头。
寒生看得不大分明。
麟珹转回话题:“朕只是想提醒小殿下,最好不要和人类走得太近,尤其是你身后那个人。你父皇就是最好的例子。”
寒生实在是忍不了他这自诩长辈的说道口气,指着他鼻子骂:“你以为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张口闭口就提我父皇!我父皇就算再怎么不幸,也好过你这个张口仁义闭口吃人的假慈悲好!别再装成那副恶心人的样子了,要么就滚回龙宫老实去当你安分守己的龙王,要么今天就在这里打一架,反正趁早打消你那吃掉这些人类的心思,别痴心妄想了!”
麟珹终于也是动怒,道:“小殿下,你父皇和兄长真是把你惯坏了。”
“惯坏了也不关你的事!稍微唤你几声伯父陛下,还真就把自己当长辈了?哪有长辈连自己生病的孩子都不顾,动辄对其殴打辱骂的?”
麟珹看到寒生居然都踩到他头上来指点他了,额角青筋暴起几根,突突弹跳,同时背在背后的手暗生起风云。道:“朕的儿子怎样,朕如何教育,又与你何干?连褚若都不曾指点朕教子,你一个不及朕大儿年长的竖子,又怎配付与口舌!”
在麟珹说到“口舌”二字之时,天上低矮滚动的云层中忽然炸开十来道天雷,将乌云密布的天空和四周闪得亮如白昼。疾风暴雨间,触目所及的万物亮了一瞬。
在那片刻的光亮中,寒生看见麟珹衣袂飘浮,仄仄作响,身后千浪翻涌的海平面上,赫然卷动起数只将天水相接的黑色海龙卷。
寒生一咬后牙,忍下心中生出的些许畏惧,准备硬刚。还未前进半分,腰间忽地一紧,不知何处飞来一根纤细的破烂麻绳,如同灵活的小蛇扭动着缠上他的腰肢,继而猛地向后收缩。
寒生力不及它,竟是被拉扯着凌空向后跌去。他下意识向周围释放出妖力,顺着空气节节凝冻,形成冰柱,末端抵触到最近的礁石,反向拉扯着,想要稳住自己的重心。
但麻绳的拉扯只因他的这一举动短暂停滞了一瞬,随即毫不费力地继续拽着他向后仰倒。
在他接着落下去的刹那,他手中连接着海中礁石的那根冰柱,脆然碎裂。
下一刻,他被麻绳拉扯进一片阴影,身体骤然下沉。但很快停住,周身被滚烫的温度包裹。
陆溪屿接住从空中落下的寒生,把他抱在怀里。
寒生晕头转向了好一会儿,才知是陆溪屿搞的鬼,仰起头喝道:“你干什么?”
陆溪屿道:“你别过去。”
寒生脱口而出:“我不过去?我不过去那干什么?站在这里和你一起看戏吗?”
陆溪屿不语,把他放下,让他在礁石上站稳,看向另一侧还在努力稳住船只的鹿时,眼神微暗。
过了一会儿,他道:“我过去。”
“什么?你过去什么?你去哪里?喂?喂!”
寒生话没说完,陆溪屿嗖地一下不见了人影。
方才那几道闪电过后,海面上起了雾,周遭陷入更加潮湿朦胧的阴暗。寒生的视线四下寻找,一时竟找不到陆溪屿去了哪里。
寒生捏捏拳头,暗想这家伙又甩下一句不清不楚的话,就一个人到处乱跑,事后一定要好好揍一顿。
刚想完,投向远方的视线就注意到,麟珹所在的那域天空,云层里蓦地划过一道金光。
好像是陆溪屿的影子。
寒生呼吸一滞,随即心脏咚咚狂跳起来,攥着的手心渗出了汗。
他怔怔看了许久,想不明白陆溪屿是要干什么。
但不论如何,他定要先将那家伙捉回来!
寒生脚下一蹬,便要往高空冲去。但才上升了短短几尺来高,头顶忽然猛地撞上一片软物。
那一撞使得寒生头晕目眩,甚至可以看见眼前打着圈转的金星。身体跌回礁石,差点磕得头破血流,幸好在即将落地时转了一个面,不至于脸朝地。
寒生摔得不轻,捂着脑袋爬起来,仰头朝天上看,发现自己方才撞到的地方,正以一点为中心,不断向外波动着金色的涟漪。
寒生知道那是什么。
陆溪屿那狗东西给他下了个阵,把他困在这礁石上了!
“陆溪屿!!”
寒生朝着天空怒声大吼,发出的声波使得笼罩他的法阵隐隐作颤。但陆溪屿听不见,依旧没有回来,只是在黑光白光交错的云层中,偶尔透出一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寒生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砸在法阵的壁障上。但那壁障软绵绵的,他一打上去就陷进一个坑,把他的拳头包裹住,完全发不了力。
这让寒生更加怒不可遏,脚下咚咚猛踩站立的那块礁石,要将火气全部发泄出来。
那礁石虽是麟珹幻化而成,倒也算是实体,经他这么一跺,边上的海水更加翻涌。而他足下发力的地方,也因承受不住,裂开了一条缝隙。
寒生差点被缝隙绊倒,暗骂一句,扭头看还在人类船队那边苦撑的鹿时,不禁更急。实在忍无可忍,手上汇聚出好几成的妖力,挥起拳头,盯住一点,开始在法阵内部疯狂砸打起来。
寒生倔得很,不把这法阵彻底打烂不会罢休。而陆溪屿也没想到他会非要闯出来,一开始便没有保留多少法力在法阵上。三两下,阵便被前者捅出了个大洞,他又往上狠狠一脚,整个阵彻底四分五裂。
天上雨下得更大了些,黑色的海面也在大幅度地起伏,席卷拍打着寒生脚下那一片礁石。湿润的凉意浸透到他的足尖,让他禁不住后退。
木质物体撞在礁石上碎裂的声音再次响起,鹿时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山神大人!”寒生遥遥地喊,几步蹬上高空,踏虚而行,飞至鹿时身边,“我来帮你!”
鹿时当即出声:“等一下!小殿下,你先去看看海里,方才又撞碎了一艘船,似乎有一些人类落水了!”
寒生闻声往下方望去,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果然漂浮着十来个抱着木板鬼哭狼嚎的人类。
寒生眉头一紧,在心中飞快思索对策。不一会儿想到什么,手心凭空幻化出一刃冰刀,回身逆着风雨找了一根离自己最近的树藤,喊鹿时道:“山神大人!”
“怎么?”
鹿时的头发被风吹得很是凌乱,几乎要糊住眼睛,好不容易将其撇至一边,艰难仰起头看他。
寒生用手中的冰刀刃尖指指那根树藤。它横绷在空中,大约有双臂合抱粗。
“借我一根藤蔓!”
鹿时不知他要做什么,不过这些树藤都是他体内妖力幻化出来的,只要有妖丹,便取之不尽。于是很随意让他拿去:“小殿下自便!”
得了允许,寒生将手中冰刀往空中轻轻一抛,抓握住它的刀柄,锋利的刃尖插进缠绕扭卷在一起的树藤缝隙。待到缝隙被扩大,紧贴在一起的几股树藤被分离开,再向上用力一挑,刀刃斩断其中的一股。
但听得“吧嗒”一声响,一条长蛇似的藤蔓一端落了下来。
鹿时用于缠绕船只的树藤很粗,是由很多股较细的藤蔓缠绕而成的粗藤蔓,寒生就算割去一小节,整根树藤也不会断开。
寒生顺势砍断了垂下树藤的另一端,将其整根拿在手里,粗粗一条拎着它,在低空掠过。
翻卷的海浪追逐他的衣摆,雨水打湿他的头发。寒生一手将湿漉漉的发丝捋到耳后,另一手将藤蔓缠绕着掌心拉紧。
把藤蔓一头固定住后,胳膊举起到半空中,猛地将另一头朝海面上抛去。
藤蔓横扫至那十来个在海面上漂浮不定的人类面前,“啪”地一下溅起水花。那些人类嚎啕的声音停了一瞬,瞪大了眼看看面前的东西,又仰头看看空中的寒生,随即嚎得更惨了。
“啊啊啊!求妖怪大人别吃我们,求妖怪大人别吃我们!我们错了,不该闯入您的领域的,我们马上滚,马上就滚,求您别吃我们……”
“呜呜呜妖怪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而且还瘦,肉一点都不好吃的呜呜呜……”
“哼!一群没骨气的家伙,到现在都只知道求饶!”其中一个稍微硬气点的人类丢了怀里的木板,直接把头往水里埋:“我宁愿把自己淹死都不让妖怪吃掉!”
寒生瞳孔亮了一瞬,盯住第三个说话的人类。在他即将把自己埋入水中时,迅速闪现至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从水中提起!
“啊啊啊啊啊!!”
下面还漂在海面上的几个人类发出尖叫,以为自己的同伴终究是要罹难了。
“你们还在干什么?”
寒生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好似怒喝,让他们吓得浑身一震,颤巍巍地抬头看他。
寒生金色的双瞳在昏暗中亮得很明显,语气甚是咬牙切齿:“就这么想死是吗?救命稻草伸到面前了都不知道抓住?”
那些个人类像是听不懂话,还在寒生和漂在他们面前的树藤之间来回看。好半天才听懂了,伸出手一股脑抓住树藤,紧紧抱住,嘴里喃喃着:“感谢妖怪大人,感谢妖怪大人……”
寒生鄙夷地瞥他们一眼,没有做声。确认所有人都抓住之后,捏着树藤末端的手反转一圈收紧,用力向上提拉;另一只手还揪着那个人类,回身往更高处飞。
海面上的那群人就像被串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尖叫颤抖着在空中乱动;另一个单独被寒生提着的倒像是被吓晕了,跟死了一样四肢垂下,任凭后者提着横过低空。
寒生找了一个离礁石最远、最不容易散架的船,甲板一侧的角落里已经躲了不少抱着脑袋瑟瑟发抖的人类。他把手上的树藤往甲板上一甩,上面抓着的人便如下饺子般一个个掉下去。
趁着他们满地乱爬哎哟呻吟的空当,寒生顺带把右手上那个晕过去的也丢到了他们身上。
“不想死就在角落老实蹲着,什么也不要看,什么也不要听!”
甲板上的人类还在呜呜咽咽,抓着死里逃生的机会拼命往能够遮挡风雨的角落里躲。所有挡板下都挤满了缩着的人,从稍微高处的地方往下望,活像一堆脏兮兮的老鼠。
寒生鼻中哼气,正欲回身去找鹿时,船上的人类忽地又是爆发一阵哭天喊地的哀嚎:“啊啊啊啊啊!!船要沉了!!”
寒生刚想说有人拉着你们沉什么沉,回头一看,发现那几艘船竟是被海面上掀起的巨浪震得上下颠簸,幅度之大,程度之高,不亚于将其整个抛到半空中再接住。即使鹿时的树藤自四面八方缠绕住他们的船身,也无法再稳住丝毫。
寒生心底霎时有什么坠下去。他猛然看向鹿时所在的方向,惊恐地察觉,对面那只在狂风暴雨中拼命维持船队安稳的妖怪,已是摇摇欲坠,快要撑不住了。
“山神大人!”
寒生禁不住出声,朝鹿时那边飞去。然而,在拨开雨雾、艰难行进到一半时,下一刻,他于灰暗朦胧中所见到的场面,让他双眼陡然睁大。
他看见几十根被鹿时掌控在掌心的树藤,原本横贯在空中,由几条粗壮的海龙卷卷过之后,齐刷刷地中途断裂。
他看见树藤断掉之后,鹿时来不及收力,身躯赫地被甩飞。
他看见鹿时还未重新控制好平衡,便被一股强烈的风流吸走,卷入了离他最近的一柱海龙卷。
“山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