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两族自万年前起便势不两立,妖吃人,人杀妖,但凡有入己方领域被发现者,都会毫不犹豫地抓来杀掉。
但自从六千多年前,寒生的父亲,寒凛妖皇褚若上位后,这样的局势被崩盘大半。
他提出此前从未有过的“人妖共处”论,并且首先在寒凛国的疆域内施行,在保证妖怪子民安危的前提下,与南边比邻的人类城镇进行友好往来。
而那些个长期处于中戍边缘,难为捉妖院顾及到的偏远村镇的人们,在提心吊胆中繁衍几千年,第一次解除了来自北方妖国的威胁。
从此,天下妖族分为两派。那些长期居无定所、在中戍地界流浪漂泊、极其希望能够被人类正眼相待的妖怪,全都毫不犹豫站队至了褚若一方。
在莽荒原最南端的国界线上,人类和妖怪也开始互通有无,背着远在兰阳的道盟,过了几百年和谐共处的日子。
只是,这一切被道盟发现后,便被毫不犹豫地掐断了。道盟派人前来边境和褚若的妖军打了一架,因人手不够,战败后被迫退回中戍。不过趁机在两域边境线上筑起厚重的屏障,并严厉训斥当地的人类百姓,不许他们和妖族再有任何往来。
而那道屏障在后世因战争等多种原因坍塌垮下,人妖得以重新互相踏入对方的领域,已然是后话了。
因为褚若提出的可谓是千古禁忌的议案,人类和妖族之间,人类和妖族各自内部,都爆发了许多严重的矛盾。
无外乎是人类当中有部分捉妖师同意这一提案,妖族当中也有许多妖怪进行反对。出于对外敌的攻击和对内贼的排斥,两族里里外外纷争四起,大大小小的战争和内讧一年数百场。
直到当今杪秋院的先祖,一位在前世十分能力出众的院长出现,头一回以高级捉妖师的身份同意褚若的提案,这种情况才有所缓解。
那些视妖族如仇的捉妖师们都对其有所忌惮,不敢明面上拍案翻脸,所以那位院长带领的杪秋院,得以在当世与北方的寒凛国结盟,带领有意愿的人类和妖族站队。
当时加入他们那边的,就有刚刚登上瑾月山山神之位的鹿时。
鹿时站队主和方人尽皆知,而主和主战两方的妖族头领水火不容,也一直都是公晓于世的事。作为主战一方瀛海龙王儿子,麟渊却不似他父亲那般偏激,反而从小就有倾向主和派的意愿。因此,他爹时时刻刻严加密防,生怕他会对自己的主张产生叛离。
只是他爹千算万算,没算到鹿时这一茬。
鹿时没有回应麟渊的话,而是道:“你父亲要去吃人,你拦不拦?”
麟渊捏紧了衣缝两边。
这句话有两个意思。
一是麟珹想将海面上的整个人类船队吞吃入腹,麟渊去不去拦他。
二是鹿时他们现在站在麟珹的对立面,要去海上阻止后者,麟渊拦不拦他们。
麟渊嘴唇深抿,低着头,只是沉默。沉默过后,缓缓挪动脚步,往旁边让出一条路,轻声道:“阿时,你和小殿下他们……注意安全。回来的时候我去接你。”
麟渊不正面回话,只是许可他们的举措。既是表示,他还是站在鹿时他们这边的,他们不用怀疑他的立场;又表示,他目前还是麟珹的儿子,不可能毫无顾忌地对自己的父亲出手,无法亲自参与这场战。
只到这里,鹿时已是满意。点点头,道:“你就留在龙宫照看莫小殿下吧,我和小殿下他们去。”
寒生终于能够插进话。忧心道:“山神大人,您是打算……正面和龙王对上吗?”
鹿时稍作考量,道:“等去了再作打算吧。若那老龙精油盐不进的话。”
寒生还是担心。可纵使心中百般踟蹰,没能再问出口。
陆溪屿从墙角爬过来,慢慢在三者之间升起,代替寒生问道:“但是山神,那龙王不是很厉害的吗?寒凛鹰帝一去,整个妖界再无人能与之匹敌。就算我们三个一起上,也不一定打得过啊?”
鹿时缓缓转过头,用一种极为疑惑的神情看陆溪屿:“打不……过?何出此言?陆公子不是你们人类道盟的盟主吗?实力应当是天下第一才对,光凭你一个,不就可以和那老龙精对打了吗?”
陆溪屿:“……”
寒生抬起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完全没脸见人。
陆溪屿结巴道:“我,那个,呃……我虽然是道盟盟主,但,但实力也没那么……”
鹿时知道人类向来喜欢嘴上自谦而隐瞒自己的实力。以为陆溪屿也是如此,十分信任地拍拍他的肩膀:“好了陆公子,不必谦虚,我们都相信你。”
陆溪屿心道:“我不相信我自己……”
“我们快些去吧,要赶在龙王祸害那船队之前到才行,不能耽搁了。”
陆溪屿不敢说话,老实跟在寒生后面,同他们二者即刻一道往东宫外去了。
离开有夜明珠装饰的龙宫,越往远处海水越黑。鹿时叫了一只灯笼鱼妖给他们照路,寒生拉着陆溪屿,一同漂在气泡当中跟随。
他们游了很久,从深海海底上升到瀛海浅水,逐渐能看见一些鱼类和海水植物。
按理来说,在接近海面的地方,水体由于外界天光的照射,每处都是明晰可见的。但现在,即使能够看见表面那一层海水在波动拍打,水上也是灰蒙蒙的,没有光亮。
他们从海水中探出了头。
瀛海上空被乌云笼罩,周围凉意四起,有大风和细雨在喧嚣。
一时没有看见麟珹,也没有看见那支误入的船队。
鹿时收回避水术,从海面凌至半空,四下张望。
“山神大人,有看见什么吗?”
寒生也跟着飞上高空,与鹿时并肩踏虚而立。在话音落下的那瞬间,沿着鹿时眺望的方向看去,他瞧见了水天相接处,一片细细的黑线。
“八艘船,上面全是人类,约莫两百来个。”
鹿时的衣袂在阴风中飞舞,寒生扭头看他,瞧见了他额前那一对鹿角,竟是在昏暗中散发着淡淡的绿光。
陆溪屿也御剑从海面飞上来了。刚出水时没弄好,避水术一撤,让自己又掉进了海里,全身弄得浇湿,靠在寒生身边没敢说话。
“我们现在过去吗?”寒生道。
鹿时道:“还没瞧着那老龙精。他神出鬼没的,还是先别叫他发现了。”
两人一妖并排在离船队千尺远的高空静候。海天交接处,呈一条细线的船队始终一动不动,像是触及了礁石,一时半会儿无法脱身。
但他们都知道,这汪洋无边的瀛海中心,哪里会有什么礁石。
多半是麟珹幻化出来的阵法,故意将他们困在了里面。
海水起伏波动,浪越来越大,天上落下的雨也达到了可以湿及衣衫的程度。
陆溪屿摸摸自己湿润的头顶,想要将外衣脱下来给寒生挡雨。但是刚低头抓住衣襟两边,就发现自己身上才从海水里涤过一番的外袍,比寒生只是稍微沾了些雨水的衣服还要湿上好几倍。
他默默把手缩回去,转而在衣袖里掏出一个百宝袋,摸索一番,扯出来一把黑色的油纸伞。
在后头悄悄撑在了寒生头顶。
寒生一直在看着鹿时,没有注意到这些。天上的雨水落下来,仿佛能够为后者所吸收,几乎不沾衣发,全然融入他头顶那一对鹿角。周围有清风拂荡,逐渐能闻到一些草木的芳香。
此刻寒生对鹿时感到越发惊奇。分明相识许久,却仿佛从未了解过他。一直只当他是同自己一般化形的普通妖怪,但忘了,一山之主,好歹也是天地自然幻化的神灵。
这教寒生不由得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个死在万雷天罚之下的四季之神。
神思飘散远去,寒生开始在脑海中幻想,若是宵烛那个孩子再过个几百年,长大些,同他们一样高了,会是什么模样?
应该会同鹿时很像,不过要更加活泼一些。性格可能会像林成济。
就在寒生出神的片刻,他的余光中,忽地闪过一道细长黑影。
那黑影离他很远,在暗沉的云层中闪过,偶尔亮起的闪电完整映照出它的身形。头顶的轰鸣振聋发聩,是天雷滚滚夹杂着那物的吼声,以倾盆之势欺压海面,好似百鬼猖嚣。
正是麟珹的真龙原身。
见到此般场景,寒生心底竟是生了几分恐惧。
麟珹数百年前对他的非人苛待如影画映照眼前。他百般惶恐,心中万分不愿与之正面交锋。
但此刻他已然和鹿时并肩而立,对方都信誓言说定会毫无保留站在他这边,他作为纷争的中心,又怎可半路出逃。
陆溪屿感受到身侧妖的不安,垂眼瞥他,换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肩,道:“不要怕,有为夫在。”
寒生已无力去挑他话语中的称呼,把他的手拍开,道:“你顾好你自己就行,别死了。”
陆溪屿不满寒生的动作,噘起嘴,故意再次用手揽上他的腰,将其往自己身边用力拉近,道:“阿生为何这般不信我。我真的会保护好你的。”
寒生鼻中哼出一股气,不愿再说话,挣扎出来,将其推开。
鹿时恰好在此之后回过头来,没有看见这些。道:“小殿下,趁老龙精在天上,不如我们再悄悄靠近些,到那船队搁浅的地方去。”
寒生点头同意,他们三个便飘得低矮了些,尽量往侧边走,避免在海面中间招摇过市。
在他们离去之后,瀛海海面一处浮现不少气泡,渐渐有东西从中出现。一颗龙头从水中升起,悄无声息,须发随着深波缓缓漂动。
它没有动作,只是朝向他们,满是担忧地望着鹿时的背影。
渐渐的,他们可以看清麟珹幻化出来的一大堆礁石,以及被困在其中的船队了。借着这些多少能算得上是实物的巨石,他们暂时能够躲藏其后。
安静下来的空当,有海风从乱石中间穿过,寒生听见了那些大船上人类的惊呼声。
伴随着咚咚的踏步声和叮哩哐啷的脆响,有一个人类大声喊道:“快点,再来几个人!拉不动!浪马上要来了!”
另一人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是锚在水底被卡死了!来再多人也拉不动!”
“一开始就说了不要往这片海域来,阴森森的,还好几日都看不见太阳!往常都有固定的航线,你们这群家伙就想着抄近路,现在好了吧,都回不去了!”
“那不是船长说要开进来的嘛,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说这片海域我们从未来过,说不定有很多鱼群,就想着让后边几辆渔船捞些拖回去卖。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前一个说话的人类道:“别说了,说多了也没用。话说船长跑哪里去了?这么久都没看见他个人影,他不会把我们丢下,自己坐小船跑了吧?”
“哪跑了,不是在那瞭望塔上嘛。他在看什么?”
听着他们的对话,寒生大概猜到,他们接下来全都把视线集中到了天上。
“那,那是个什么东西?”
麟珹在天上游荡那么长时间,他们总算看见了。
“好像是……龙、龙?”
“快,快!赶紧把锚拉上来!!都给我快点!!”
瞭望塔上的船长突然爆发出一声吼,丢了手里的设备,猴子般三两下从桅杆上滑下,几步冲进了船头的舵室。
在甲板上几乎要被雨淋成落汤鸡的船员面面相觑,又抬头看一眼天上的东西,不确定那是真的龙,还是他们眼花了。但为了保命,还是一个个全都运转起来,拼了命去拉那好半天都一动不动的锚链轮。
寒生看着干着急,同鹿时道:“山神大人,没有什么法子能先让他们的船动起来吗?”
此时鹿时刚好收回一波妖力,看样子是派出去探测了什么东西。叹道:“没有用。船锚根本没有被卡住,是那老龙精用妖力把他们的船拽住了。他铁了心要让他们走不出这里。”
寒生抿抿唇,不说话了。
陆溪屿又道:“那我们还躲在这里干什么,直接冲出去打他啊。”
寒生白他,再次出声:“对方还没有出手,我们怎么打?没凭没据的,还会把那群人类吓到。到时候麟珹又有理由反过来针对我们了。”
陆溪屿“啧”一声,挠挠头顶:“真麻烦,一天天尽是事。要是能让你父皇来收拾他就好了。”
陆溪屿此句本是无心之言,脑子里想的只是,褚若是这天下唯一一个实力要完全强过麟珹的,若是让他来,准能把后者揍个屁滚尿流。
但他说完方觉不对,周遭气氛也迅速冷了下来。
鹿时也听见了这句话,面色微恙。转头看着陆溪屿,像是不敢相信,他是怎么敢在寒生面前提到他父皇的。
寒生不动声色,只是透过礁石的孔洞,注视前方乱作一团的船队。薄唇轻启,像是在回答陆溪屿,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是啊,若是让我父皇来就好了。”
“我父皇可不会吃人,他还一直主张人妖平等呢。”
“可为什么当年你的父亲,放着瀛海的老龙精不管,要带人北上杀入我莽荒原,去取我父皇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