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和陆溪屿寻了个江南小城,打算体验一番不一样的新年。
念在院里的孩子们也折腾了一年,寒生让他们有家人的回去团聚,没有家人的,给了些银两去买菜,就在留在院里一起过年。
把院里的一堆小孩和几只妖怪交给老方丈后,他们两个带了几身衣服,头也不回往江南私会去了。
小城很小,不及邢城一半大,但四下风景宜人,也都处处充满了年味。
天色暗下来,寒生在小桥上走,一只手牵住陆溪屿,侧头往河里看。水面上映照着各色灯笼的火光,从他们眼前延伸至河的末端,缤纷各色,摇摇曳曳,宣极一时。
寒生道:“还是你们人类地界的年有意思。”
陆溪屿道:“妖族没有自己的年节吗?”
寒生道:“我们怎么知道搞那些。目前妖怪已有的全部文明,不还都是按照你们人类仿建起来的。”
陆溪屿道:“那把节日也学过去嘛,红红火火的,多热闹。”
寒生将视线收回,盯着桥下,那里不知从何处飘荡过来一个小花灯。
寒生沉默了一会儿,道:“别的妖族我不知道,我只记得,我们寒凛国以前,好像也有一个类似的节日。”
陆溪屿道:“是什么?”
寒生道:“是叫……雪祀节?不太记得了。只记得那日之前的三天,妖怪们就会开始准备。洒扫庭除,杀猪宰羊,用雪在每家每户门口堆出一家人的雕塑。”
“到了那一天,妖怪们会先在家里准备食材做饭,时辰一到,公妖怪就从家里出来,在千仞崖底集合。由各自的村长镇长点好人数之后,开始徒步从千仞崖往后山去,翻山越岭,到寒凛最高最冷的山上去摘霜雪莲。”
“中途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坚持到底,除非再三确定选择放弃。到达之后,雪山上的霜雪莲海刚好于那日盛开。每只公妖怪就会摘上一朵,然后原路返回。徒手爬上千仞崖,在从另一侧缓坡上崖的母妖怪中找到自己的伴侣,将霜雪莲送给对方。”
寒生看见桥底的那盏河灯,又渐渐漂远了。
“霜雪莲是寒凛的圣洁之花,也是忠贞坚毅的象征,会庇佑赠与接收它的双方,来年回馈无限的福报。”
就在他们说话的空当,寒生后方的上游河岸,灯光没有那么明亮的地方,从水中徒然而起一个巨物。带着从肩头倾泻而下的水流,一步一踏,晃晃悠悠地登上了岸。
“霜雪莲……长什么样?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
寒生不想翻白眼,道:“你怎么可能见过,它只长在寒凛的雪山悬崖上面。”
“哦哦。”陆溪屿道:“那等以后回了莽荒原,到了雪祀节的时候,我也去摘一朵送给你。”
寒生瞥他:“你?要摘霜雪莲?”
陆溪屿笑嘻嘻道:“对呀,这个不是送给伴侣的嘛,到时候你们全国所有的母妖怪都会收到,你自然也要有。”
寒生脸一红:“我要什么,我又不是母妖怪。再说,送霜雪莲,可是要徒步往返两次雪山,再从悬崖爬到顶。你只怕是一半都没有走完,就累死在路上了。”
陆溪屿捏捏寒生的肩,嘿嘿道:“不会啦。你都没有见我爬过,怎么就知道我不行?”
寒生哼了一声,转身往桥另一侧走:“随便你,别死山里就行。死了到时候还要我上去把你尸体拖回来。”
陆溪屿扭着腰追上去:“好嘛,才不会,我是谁啊,我那么厉害,怎么可能被小小一个山难倒?”
“反正你每日说些屁话,谁知道哪句是真的。”
“我这话当然是真的!你怎么可以不信我!阿生,你走这么快干什么?你肚子饿了吗?阿生——”
在他们吵闹远去的身后,有一只硕大的脚从阴影中迈出,带着淋淋落落的水渍,一脚踏在他们原来站立的地方。
*
寒生和陆溪屿在一个红篷布围起来的集市里吃了晚饭,点的菜当中,有一盘饺子。
寒生用筷子夹一个放在碗里,道:“别的不说,你们人类发明的这个蒸耳朵还挺好吃的。”
陆溪屿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东西?”
寒生又铿锵有力地重复了一遍:“蒸耳朵啊。”
陆溪屿看看那盘饺子,又看看寒生的碗,指着盘里的饺子道:“你说这个?”
寒生道:“对啊。我几百年前在你们人类地界第一次吃这个,那个饭店老板告诉我的。”
陆溪屿忍俊不禁,道:“那你在那之后去别的饭店吃这个,那些老板没和你说什么吗?”
寒生想了想,道:“没说什么吧,就是表情有点奇怪。”他夹起一个饺子,放到二者之间:“反正你们人类就喜欢什么事都不说,光让别人猜,这谁猜的出来。”
话音刚落,地面突然震动了一下。
寒生筷子上的饺子没夹稳,应声掉落。
寒生同陆溪屿面面相觑,捏着两根筷子夹了半天空气。
三秒后道:“发生什么事了?”
陆溪屿摇摇头。
于此同时,地面又是一颤。他们头顶的篷布刚好接攒了一抔前几日的雨水,沉甸甸垂下半截。震动过后,一侧塌下来,形成一个漏斗尖,将里面的水一滴不落、全倒在了陆溪屿头上。
寒生“啪”地一下放下筷子,起身往震动来源处跑去。
陆溪屿将额前的湿发往背后一撩,带上凳边的黑剑,也跟着追过去。
震动是从帐篷集市的中心处传来的。那里人流密集,越往前,行进越困难。
里面的游客也都被这阵动静吓到,尖叫着从里面蜂拥而出,挤压摩擦着寒生的肩踵,好几次差点把他踩倒。
陆溪屿不知何时找到缝隙,钻到寒生前方,伸一只手过来,一把将他从人群中拽出。
寒生气喘吁吁,双手撑着膝盖喘一会儿气,看看周围,视野皆被花花绿绿的篷布和摊贩遮挡,一时找不到源头在哪。只瞧见不断有人从里冲出,边跑边尖声叫喊:“救命啊啊啊啊!有怪物!!!”
他们口中所喊的是“怪物”,并非“妖怪”,说明并不是什么幻化人形的妖族在此地闹事,而是某种一般人类都没有见过的生物。
寒生一咬牙,拉起陆溪屿继续拨开人群往里跑。
中心的人群已经散得一干二净,再往前一点,能够听见里面滔天的动静。
跑到一半,寒生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暗红,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有一粗壮的硬物在半空中猛地朝他们横扫过来。
寒生和陆溪屿当下各自朝两侧弹跳开,那红色的东西“啪”地一下砸在地面上面,震耳欲聋之余,将石板路上的灰尘都拍出了一个明显的痕迹。
若是仔细查看,会发现那痕迹是一个上窄下宽的物体,两侧横生出几对对称的事物。整体呈枫叶状,还带有纤细的条状纹路。
寒生一脚踩住,稳好重心,朝东西挥来的方向看去。横七竖八的摊贩和掉落的篷布之间,翘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红屁股。
而先前甩过来的那物,正是长在红屁股上的尾巴。
“陆溪屿!”寒生叫道:“你去把集市里的人都清走,防止那东西伤人!”
陆溪屿道:“好!”
待到陆溪屿走后,寒生将视线转回来。摒气凝神,将体内的妖气攒出,备在掌心,死死盯住那个东西。
那物当真体型巨大,是寒生此前从未见过的,不像是某种普通妖怪的本体。因为压根没有什么生物能长成这样。
寒生看见陆溪屿的身影在前方四周来回穿梭,不到半刻钟的功夫,篷布里已是空无一人,只剩下了他们二者一兽。
周身空间实在狭隘,地上又滚了许多被掀翻的推车,原先售卖的物品全都散落一地,甚是不好下脚。
顶上搭着的红色篷布也因为此前的喧闹和那怪物的折腾而掉落,五六条厚重地垂落半空,将本就狭窄的视野挤压得更为可怜。寒生和那怪物即使隔得不远,也根本无法看见它的全貌。
那怪物或许直到此时都没有发现寒生的存在,一直背对着他,朝一个方向低声嘶吼,声音如同闷雷滚动。
寒生歪着头打量半天,发现对方仍没有发现自己,轻手轻脚上前几步,走到它身后。
这样一靠近,怪物显得更为庞大。身躯足有一层楼高,尾巴粗壮,一只后腿若是踏下来,可以直接把寒生踩扁。
怪物的模样也是极为罕见。不看前半身,光看它对着寒生的屁股。身体似覆有一层厚重的鳞片,整体为红色,尾部的鬃毛却为绿色。两者映衬明显,绝不是任何一种正常动物身体上会有的色彩。
“喂!”
实在看不下去,寒生仰头喊道:“转过来,看着我!你在这里吵闹什么?”
怪物的尾巴一摆,身躯摇晃,似乎是听到他这声喊,想要转过身来。
但因狭窄的集市让它只能竖着通行,而无法调头,硕大的屁股一碰,就将路边仅剩几个还立着的摊子扫落在地。
怪兽发出一声吼,用力摆动下半身,努力从狭道中挤过。脚下无意踩到半落在地的红色篷布,哗啦一声响,整个篷顶都被拽落下来,重重盖在怪物的身上。
这样一来,它的脑袋被遮住,寒生更加看不清它长什么模样。
失去了周遭视野,怪物忽地发起疯来,接连发出好几声较之前更为凶恶的怒吼,顶着头上的红布,开始在集市里乱冲乱撞。
周边的屋子被悉数撞毁,基本所有的东西都被怪物踏得稀碎。寒生不敢贸然应对,后撤一步,蹙起眉头,警惕观望它的情况。
怪物像是生出了恐惧,越发慌不择路,把边上能撞的东西全部撞烂后,竟是能够顺利转身,顶着红布朝寒生猛冲过来。
寒生双眼一瞪,脚下正欲发力,耳边蓦地闪过一阵风。再一看,陆溪屿已是将他拦腰从原地抱走,带到了一处较远的屋顶上。
寒生道:“没有人受伤吧?”
陆溪屿道:“全部都清走了,那些被踩碎的屋子里也没有人。”
寒生点点头,视线转向下方的集市空地。
这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除了地上遗留下来的一堆红布,以及几十间被毁得不成样子的房屋,哪里也不见那怪物的踪影。
“跑了??”
陆溪屿试着探知一下四周:“附近没有妖气。那东西不是妖怪?”
寒生道:“怎么可能是,哪有本体长那样的生物?简直就像是各种动物的肢体东拼西凑起来的。”
陆溪屿摸摸下巴,拉着寒生落回地面。
在集市里搜寻一番,确实没有找到那怪物。此地一马平川,如果它还在,那么显眼的模样,不可能看不见。
只能说明,它已经跑了。
寒生甚是生气,道:“哪里跑出来的怪物,这里当地的捉妖院都不知道情况吗?”
陆溪屿道:“可能……他们的人也过年去了吧。而且捉妖院一般职责是捉妖,同时处理一下闹事的其他东西。像体型这么庞大的怪物,应该从未见过。如果要捉,还真不知如何下手。”
寒生把陆溪屿牵着他的手推开,道:“你不是都活了三辈子了吗,这么长时间里,你从未见过这种怪物?”
陆溪屿想了想,道:“没见过……嘶,等等?”
寒生一听,将胸前抱着的手放下:“什么?”
陆溪屿道:“虽然我没见过,但我好像在书上看过。里面有提到一种红麟绿发的大型怪物,会不会就是今天这个?”
寒生忙道:“叫什么名字?”
陆溪屿抓耳挠腮:“叫,叫……忘了。”
寒生的脸一秒垮下去,转身就走。
“诶诶,阿生,阿生!你要去哪?我是真忘了嘛,是第一世的时候看过的一本书,连书名叫什么都忘了,哪还记得内容啊……”
寒生不说话,被他拉住后站在原地,气呼呼地盯着前方一处看上许久。一甩手:“烦死了!”继续朝前走去。
陆溪屿依旧追,道:“怎么了阿生?为什么烦?烦什么?”
寒生不答,陆溪屿从后面拉他的手,一把抱住。
寒生的脸臭得可以吓死人,动不了,就站在原地。又自己生了好一会儿气,才道:“今晚本来是要出来约会的!就吃了个饭,还没吃完,现在搞到这么晚。等下还要去安顿那些受惊的人类,向当地捉妖院告知情况。完事后都要折腾到半夜了!”
陆溪屿一愣,随即喜上眉梢:“我说你怎么生气呢……没事阿生,今日没时间,我们明日再出来嘛,反正也不急这一个晚上。我们明天再出来玩些别的好不好?”
寒生道:“你是不急,反正你什么事都不管,只知道吃吃吃!明天有明天的计划,原先安排好的又要全部被打乱,本来就是我们两个出来玩,到头来什么都是我自己在准备!!”
寒生越说越气,抬手在陆溪屿头上猛拍一巴掌:“你再给我跟头猪一样走到哪吃到哪,老子直接把你打死拿去喂猪!”
陆溪屿抱头鼠窜,在寒生身边乱蹦乱跳。跳着跳着,突然被绊倒,摔个四脚朝天。
寒生道:“你又搞什么鬼,那地上全是泥!你从院里带了几件衣服出来?”
陆溪屿身上穿了一件白衣,是从杪秋院出来时,寒生临时从他衣柜里扯的。现在摔在泥水混合的地上,整个背面及下半身全被糊上了脏污,邋遢得不成样子。
不及陆溪屿爬起,寒生又骂道:“我警告你,要是明后这几天,你没有像样的衣服能穿出门,你这辈子就再也别和我出来了!今天晚上回去就把衣服洗了!听见没有?!”
陆溪屿抱着头,没有直接回应,等寒生骂完,才弱弱道:“不是的……”
寒生声音拔高一个度:“那是什么?”
陆溪屿小声道:“阿生,你看地下。”
寒生以为他又要搞什么鬼,气势汹汹低头一看,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就在他们二者之间的地上,有着一个硕大的脚印。
陷入地面一寸来深,形状似虎豹之类的猛兽,只是比它们的脚要更大。寒生一只脚伸进去试探,对方足足有他的两倍。
陆溪屿道:“阿生,这个好像是方才那怪物的脚印。”
寒生道:“废话,你当我瞎吗?”
陆溪屿悻悻闭嘴。
寒生在那脚印边上转了几圈,把它里里外外看个遍,站起身,道:“走吧,没什么好看的。”
*
第二日再出来时,街上多了好些捉妖师,是从最近的捉妖院紧急赶来的。
先前的满地狼藉已经有人在收拾,房子被怪物撞毁的人家也暂时被安顿到了别处。
寒生领着陆溪屿在现场看看,确认没什么要管的事之后,拉着他去买了件新衣服。
昨天陆溪屿到半夜才想起,自己的脏衣服还没洗,在寒生睡着后偷偷摸摸打水洗了。可目前还是冬日,湿衣服在屋里挂一夜,根本没干。今早出门前怕被寒生骂,所以直接扯过湿衣服往身上一套,就穿着出门了。
寒生是走到路上之后,无意间去拉陆溪屿的手,才发现他衣服是湿的。把人|大骂一通,带着去店铺买了件新的。
那件乞丐服寒生已经不准陆溪屿穿了,所以后者如今出门在外,勉强还像个人样。
昨日回客栈时路过一家茶楼,门外招牌告知里面最近有新来的戏班唱戏。寒生好奇,记下位置后,今日就拉着陆溪屿进去瞧瞧。
在楼上一间雅座落座,透过栏杆,可以完整观望到舞台全景。
寒生端了一杯茶小酌,侧头向楼下看,瞧见台上已经有一队人在唱了。
仔细听一会儿,听得出他们大概是在唱人类与怪物的故事。大意是在当地平静的一天,突然有怪物到访,四处毁坏庄稼祸乱百姓;人类通过自己的智慧与之斗智斗勇一番后,成功将怪物给赶跑了。
寒生将手中茶喝一半,道:“你知道这个故事吗?”
陆溪屿也在看,道:“不就是人类与年兽嘛,都烂大街了。年年过年的时候这种街边酒楼茶馆都会唱,耳朵都快听起茧了。”
“不过话说。”陆溪屿用指节敲敲桌面:“虽然民间一直都在流传这个故事,但就连我活这么几辈子,都从来没有见过这年兽长什么样。估计是编撰的吧。”
“你没见过就是编的?”寒生道,“那倘若你从一开始就从未见过我,也不知道北边有寒凛国的存在,那我们莽荒原的所有妖怪是不是都是被编出来的?”
陆溪屿挠挠头:“不,不是……”
寒生哼道:“反正你是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想不通,那么大个脑子跟装了浆糊似的,也就嘴里还能蹦点屁话。”
边说着,边转头往下看。只看了一眼,寒生便愣住了。
陆溪屿还在桌对面捂着耳朵摇头晃脑,寒生道:“喂,陆溪屿。”
“陆溪屿。”
“陆溪屿!”
陆溪屿浑身一哆嗦,立马抬起头,道:“我在!怎么了?”
寒生道:“你快看下面!”
陆溪屿起身,同寒生一道往栏杆下望。惊奇地发现,台上三人共同扮演的年兽,其外貌,竟和昨日他们在集市里遇见的那怪物一模一样。
寒生不可置信道:“这部戏里演出的服装,每年都是一样的吗?”
陆溪屿道:“好像是的。这戏红遍大江南北,就连邢城的茶馆里也有唱。但不管哪里的演出,里面年兽的形象外貌,都是一样的。”
寒生嘴唇抿成一条线。还在回想昨日出现的那只怪物,离他们一走廊之隔的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
“吼——”
熟悉的声音传入寒生耳朵。他当即把手上的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磕,横跨走廊冲到窗边,一脚踩上窗棂,干脆利落飞身出去。
陆溪屿只是眨眼的功夫,寒生已不见了踪影。他便开始急,抓起放在自己脚边的黑剑,也跟着从楼上窗户一道跳至临街的小巷里。
陆溪屿刚落地,寒生又再度窜上了房顶,在成片的瓦菲上奔走。陆溪屿无奈继续去追。
待到跑出了约莫一里路,寒生果断从一处房檐后跳下。陆溪屿跟着下去,一落地,看见寒生站在那里不动了。再抬眼,面前赫然耸立一只硕大无比的怪物。
这回,总算能完全看清对方的真面目。
整体形态如麒麟,额上却立有一棕色尖角;通体被红色鳞片覆盖,脖颈一圈鬃毛却为绿色。眉发上还有不少白须,碧绿瞳孔,金色虬髯,模样甚是奇特。
寒生眉头蹙起,双眼紧盯,用妖识同它对话:“你不是已经走了?为何又出现在这里?”
那年兽很明显能听懂他的话,摇摇脑袋,同样嘴巴不动,隔空回应:“你管我呢?”
让人意外的是,这年兽的声音听起来甚是年轻,简直就像是……一个孩子。
不过寒生才不管它的年龄,道:“人妖有界,你身为妖兽,也有自己生存的领域。为何不好好待在家里,要三番两次到人类地界闹事?”
那年兽却依旧道:“你管我呢?我才第一次来。”
因为这年兽也算是半个妖族,妖与妖之间,能够用他们特有的意识对话,而不被外界所知。陆溪屿在一旁站立许久,对话一句都没听见,只觉得他们是在互相干瞪眼。
怕年兽会突然对寒生发动进攻,于是没有犹豫,提起黑剑便只身向前。想要在它朝寒生扑来前,迅速将其解决。
年兽察觉到如小虫般飞落它身上的陆溪屿,脚下慌乱几步,用力抖动脑袋,想要将其甩下来。同时对寒生道:“喂!这是什么东西!”
寒生倒吸一口气,高声喊道:“陆溪屿!你跳它身上做什么?”
说话期间,陆溪屿已然抓住年兽后颈的鬃毛,拼命想要将自己稳下来。道:“我把它揍一顿,叫它老老实实滚回山林,再也不敢出来人类地界捣鬼!”
年兽还在那里狂甩狂跳,东倒西歪的步伐再次将周围一片房屋踩烂。有些屋子门前挂了燃着蜡烛的灯笼,被它碰倒,火焰掉落到枯草当中,很快隐隐冒起几缕黑烟。
年兽怒不可遏,一边仰天高声嘶吼,一边冲寒生道:“喂!臭鸟!聋了是不是,快把我身上这只跳蚤赶走!”
与此同时,年兽头上的陆溪屿又在喊:“阿生!你退远一点!今天这事不要你来,你才买的新衣服,别弄脏了,等会儿我们还要去坐游船!”
寒生在心里暗骂:“该注意形象的时候一点都不管,不该注意的时候倒屁事一堆!”不过还是依言后退,让出中间的场地给他们。
那年兽的妖力并不弱,并且貌似能够吸收天地灵气化为己用。就在它与身上的陆溪屿对抗时,头顶的天已是迅速黑下来。乌云密布,疾风满楼,有气流在上方缓缓盘旋,夹带着许多从地面掀起的碎瓦木片,像是要将整个镇子吞没其中。
嘈杂声愈发喧闹,寒生看见有一些黑影在空中御剑疾驰,似乎是被附近捉妖院因昨日之事派来此地的捉妖师。
“陆院长!”
有人在空中遥遥喊:“我们来帮您!”
他们正欲俯冲而下,谁知陆溪屿却道:“闪开,别下来!这妖兽是我先看见的,我要把它捉回去卖钱!你们看好我媳妇儿就行!”
捉妖师们的身形一顿,在半空中面面相觑。但既然陆溪屿发话,他们也不敢不从,视线在地面来回搜寻,在找他口中的媳妇儿是哪个。
可地面空无一人,附近所有的镇民全都已经逃走,唯一还在的,就是站在路边,仰头查看情况的寒生。
捉妖师们正准备过去和寒生说话,谁知寒生根本没有看他们。在注意到陆溪屿差点被年兽一个蹦跳甩下来后,当即足底猛踩,一个大跳跃上高空,轻飘飘消失在他们面前。
寒生找了个合适的位置,踏虚而立于年兽正前方,再次用妖识和它对话:“玩够了没有?玩够了就赶紧回去,我们人多,到时候不好收拾!”
年兽在那边龇牙咧嘴:“闭嘴吧你,老是在这里叽叽歪歪,有种先把我头上那只跳蚤捏死!烦死人了!”
寒生见它屡教不改,有些动怒,掌心一抹妖气在源源不断滚动:“你到底是谁家的小孩?怎么一点教养都没有?”
年兽道:“又不是人类,扯什么教养那一套!快点滚开吧大叔,否则等下把你和跳蚤一起吃了!”
“大叔?!”
寒生犹如天雷在耳边劈了一道,滞愣原地,久久不敢置信。
这只小兔崽子居然喊他大叔??!
从来都没有人喊过他大叔!!
他明明那么年轻!!!
还在和年兽纠缠、拼命想要把黑剑往前者头顶戳的陆溪屿,注意到寒生脸色不对,大声道:“阿生,你怎么了?”
寒生对外界的声音置若罔闻,只觉得自己收到了极大的打击,被打击得差点要当场哭出来。
“阿生!!”
陆溪屿在年兽头顶鬼吼鬼叫,几乎要把嗓子叫破:“你受伤了吗?是不是受伤了?为什么那副表情?哪里疼??”
寒生不想说话,头一转,甩手回到地面。
“阿生!阿生!啊啊啊啊啊——”
陆溪屿喊着喊着,因为注意力全被寒生吸引去,手上没留神,被年兽突如其来一个猛烈的甩头,硬生生从身上甩了下来。
地面的捉妖师们及时反应,七手八脚飞上去将他接住。
寒生不想再管这边的事,抱着胳膊在路边找一个台阶坐下,独自生着闷气。
没过多久,他突然闻到一股木头燃烧的气味,同时伴有细碎的“噼啪”声响。
一回头,闯入眼帘的景象,惊得他当即站了起来。
在被年兽踩塌的房屋废墟中间,隐约向上窜起了火光。十分明亮,在顿起的恶风助长下,很快就有了一人高的高度。
“陆,陆溪屿!”
寒生手足无措,在火堆面前急得直打转。扭头喊陆溪屿,对方却还在奋力和年兽做抗争,完全没有听见他说话。
寒生眼看这火越烧越烈,马上就要将一整片坍塌的房屋烧光。再也无法坐以待毙,原地踏虚几步蹬上高空,在四方左右寻找水源。
发现离他们所在地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河,寒生飞速赶去,以掌为引,将水流慢慢从河中吸引上高空,并缓慢往着火处引渡。
不过这样速度实在太慢,寒生等不及。待到好几股水流全被他吸上高空,准备往火源处去的时候,他重新运力,使得身体周遭的水汽瞬间冷凝下来。在靠近地面的地方,人为地下了一场小雨。
寒生等到时机足够,猛地将手握拳。刹那间,上到高处的水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冰,形成好几道白色的冲天弯柱。
寒生再一拍掌,完整形状的冰柱霎时碎裂成片,以高于先前百倍的速度朝着火处疾驰而去。如汤圆入锅般一个接一个,“砰砰砰”好大一阵响。再一看,原先滔天的火焰,竟是被砸得熄灭了。
寒生拍拍手,再去看陆溪屿那边情况,发现他们也是打得差不多了。
不过准确来说,并不是某一方单方面获胜,而是年兽主动退出了这场战斗。
不知它是被什么吓到,也不再管背上一个劲拿剑戳它的陆溪屿。找了一处角落,两只前脚抱着脑袋,身体蜷缩成一团,正在瑟瑟发抖。
它身上的陆溪屿还在叫嚣:“来啊?怎么不打了?之前你还不是很嚣张吗?突然一下就怕了?赶紧起来,接着打!”
寒生在不远处观望这般场景,稍稍思索一下,回到刚刚被他浇灭的灰烬堆中,找到一根燃烧一半的粗竹竿。抽出来,在地上用力摩擦几下,引出火星子,将其重新点燃。
粗竹竿一端发了红,正在燃烧,寒生拿着它朝年兽走去。到达后者近前,还未发力,竹竿忽然发出“啪”地一声裂响。
“吼!!!”
年兽咆哮一声,原地一蹦三尺高,瞬间变得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在场地内四处乱碰乱撞起来。来势虽猛,但满是惊恐慌乱之意。
寒生也是怕继续留在地面,会被年兽撞死,稍微凌上半空,居高临下地俯视它。不一会儿,寒生看见地面在晃动。
有御剑飞得更高的捉妖师看到远处场景,惶恐道:“陆院长!快将您手上那只怪物解决了。那边又来一只!”
陆溪屿不好和他们说,自己一开始就没打算把这只年兽杀了,仍旧坐在它头顶。朝震动来源处观望,道:“又来一只什么?”
寒生紧张地眺望道路尽头。伴随着地面摇晃,隐约有一个较之前的年兽更为庞大的物体在缓缓出现。
那几个小捉妖院来的捉妖师简直要被这场面吓死,朝陆溪屿扔下一句:“交给您了陆院长!我们先撤一步!”一个接一个头也不回地溜之大吉。
“啊??”陆溪屿还像个耳背的老人在那里东张西望:“什么东西?交给我什么?这地是不是在晃啊?阿生!!”
寒生最讨厌陆溪屿一有什么事就扯着嗓子喊他,无视他的叫喊,轻轻松松落下地面。接着足下生风,在石板路和高低不平的屋檐之间极速掠过,右手藏于背后,双眼盯死前方即将从地平线那端升上来的巨物。
然而,在他一个跨越闪至那物面前时,忽地停住,掌心流转的妖力霎时偃旗息鼓。
头一回,头顶沉重的阴影,让他不敢再动弹半分。
甚至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就这么站在它面前,能够感受到那庞然大物身上散发的骇人气息。
并且,寒生的妖识起了反应。隔着一段距离,他的脑海中竟是浮现出了一个嘶哑沉闷的声音。
“寒凛皇子,你好。”
凭着这一声,寒生还是咬着牙,颤巍巍抬起头,对上那双单只足有一尺来宽的红色眼睛。
他并不认识。
这同样也是一只年兽,和之前两次出现的那一只,外表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二者天差地别的体型。
若说第一只年兽有一层楼高,现在这只,完全就是其放大版,身躯高度足足高达三层楼。在寒生面前,光用一只脚指就可以轻轻松松将他碾死。
寒生弱弱道:“您,您好?”
大年兽看他许久,道:“我认识你父亲。”
寒生道:“……您,您好。”
大年兽的瞳孔微微收缩,还在凝视寒生。许久后,它发出一声闷哼,转向还在场外四处奔跑的小年兽,道:“滚过来。”
经它这一声,小年兽立马不跑了,老老实实过来,头上还顶着累得气喘吁吁的陆溪屿,额头的毛发染上了血。
大年兽道:“犬子未经允许偷跑出山林,给小殿下造成麻烦,实在抱歉。”
寒生看看小年兽,又看看大年兽,瞧它们简直一个模子复刻出来的外表,相信了它们真的是父子。
大年兽又道:“犬子素来恐惧红色与炮竹声,此前两次失控伤人,皆并非本意。回去定会好好进行教导。”
寒生见这年兽态度诚恳,也没有要与他们树敌的意思,放下心来,道:“那您可真得教育教育它了。损坏房屋事小,伤人事大,若哪日因贪玩在外得罪了捉妖师,那便得不偿失了。”
大年兽鼻中喷出一股气,点点头,对小年兽道:“还不快把那人类放下来。”
小年兽极不情愿,又摇头晃脑好几下,觉得头上的陆溪屿应该被他晃晕了,这才侧躺至地面,让陆溪屿从他身上缓缓滚下。
陆溪屿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寒生怕他死了,上前去扶他。大年兽道:“那小殿下,我们便先暂回了。”
寒生嗯嗯两声,伸手去探陆溪屿鼻息,发现还有气,往他脸上拍了一巴掌。
身后,一高一矮两座山峰并肩而去,逐渐融入夜色。天上的乌云散了开,有浅淡的月光倾泻而下。
陆溪屿被寒生那巴掌拍醒了,坐起来,左右看看,晕头转向道:“臭崽子……不许跑,老子今日非得要把你打得屁滚尿流!”
寒生弹他脑壳:“打什么打,人家都走了。”
陆溪屿懵道:“走了?被你打跑了吗?”
寒生道:“被它爹领走了。”
陆溪屿从地上爬起,今早才买的衣服又被弄脏,嘴里嘟囔道:“年兽还能有爹?那它是从它娘肚子里出来的,还是蛋里钻出来的?”
“你管呢?”寒生没好气道:“别在这里浪费时间,赶紧叫逃跑的那帮小子回来收拾!一群没出息的家伙,还当不得林成济那帮孩子有用。”
陆溪屿一听,马上就牛气起来,双手叉腰,鼻子要翘到天上:“那可不,也不看看他们是谁的徒弟。我当年给他们上课的时候,第一个教的就是——”
寒生猛地往他屁股上踹一脚:“啰嗦!赶紧去!!”
陆溪屿被寒生踹出老远,在半空中翻一个身,顺势御上剑,直奔最近的捉妖院而去。
陆溪屿来回速度很快。等到他回来,寒生正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双手抱胸,盯着脚下一处地面发呆,满脸不爽。
陆溪屿跳下剑,道:“阿生,我都安排好了,剩下的他们会处理,没我们的事了。”
寒生不说话,陆溪屿在他面前探头探脑:“阿生,你怎么了?”
“……”
陆溪屿的视线与寒生眼睛对上,寒生默不作声将头转到一边。
陆溪屿直起腰,略做思索状。想到什么,脸上神秘一笑,伸手在衣袖里掏掏,将一个东西拎到寒生面前。
寒生的视线被吸引过去,抬起眼皮,发现那是一个带有流苏吊坠的深蓝刺绣香囊。
陆溪屿笑嘻嘻道:“刚刚去捉妖院的路上顺便买的,挑的最好看的一个。”
寒生不答,陆溪屿又道:“阿生,现在还早,我们去约会吧。”
寒生撇撇嘴,勉强站起身,接过那个香囊,低头挂在自己腰间。转身还没走出两步,忽然身体一轻,整只妖被腾空抱了起来。
陆溪屿将寒生往上一抛,落回时调转一个面,朝向自己,嘿嘿道:“走咯~阿生,你说要不我们晚上干脆别回客栈了,就找条船睡,顺便在上面……就像之前那晚一样!”
寒生马上要逃:“我不!滚开!”
陆溪屿将他按住:“不行!不滚!”
寒生两条腿在外扑腾:“闭嘴,放我下来!”
陆溪屿顺手捏一把他大腿:“就不,我要抱着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