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着寒生的笼子被运送到海岸边。那里在他昏迷期间，已经搭建起了一个木质的高台，还摆上了一系列旗帜鼓锣之类的东西，甚是像模像样。

寒生抬起一只眼皮，观望周围的人山人海，非但没觉得害怕，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欣喜和期待。

只是这种欣喜，在看到一对被包裹着放到自己身边的小孩之后，戛然而止。

那两个小孩看上去才一岁左右，身上被套上了不合身的红袍，坐在篮子里使劲哭，声音凄厉。不知是为抛下他们，将他们单独至于此地的父母，还是为隐约猜想到的，即将要面对的死亡。

寒生心情近乎沉重，双手死死抓着笼子的铁栏杆，心底一股怒火油然而生。

没让他等候太久，有个人拿着两块红布上来了。无视两个孩子的哭闹，一块扔在他们头上；另一块则披散开来，罩住了关着寒生的整个笼子。

视野受到限制，耳边孩童的哭闹依旧在回荡，寒生有些坐立难安。好不容易听着外面人的脚步声逐渐走远，他从笼子缝隙间伸出手去，偷偷掀开红布一角，继续打探外面的情况。

没多久，再次有人过来，他又迅速将布拉下。

他听见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颇为耳熟：“相，相公，真的要把他送给海神吗？他是个男人不说，也只是一个来我们这里买鱼的人而已啊……”

“蛋是你煎的，药是你下的，现在到这个时候了，你来跟我说这些？你知不知道把他记在我们家账上，我们家这辈子都不用出人了？要是把他放走，祭祀轮到我们的时候，你是打算把孩子献出去，还是把你自己献出去？”

那个女声不说话了。

“等下举行仪式的时候，由我来念祭词，你就在边上看着他。别把布掀开了，听见没有？”

“是，是……”

寒生听着这几句将真相暴露无遗的对话，没有感到很生气。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就像几百年前，那个村庄的人类割他的肉煮汤祛疫一样。

寒生又在笼子里等上了一刻钟左右。随后，他听见了一声十分沉闷的鼓声。

“咚！”

随之，是那个渔夫有模有样仰天长念的声音。

“海天同宙，仰息神明！”

“依水食海，孕育万生！”

“愿得雨顺，奉尔妻飨！”

再往后，他的声音小了下去。应该是边走边说，往另一侧的人群中去了。

这下，寒生就能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今日要献给海神的，究竟是哪里找来的姑娘；又有人说那谁谁家真可怜，就一个孙子一个外孙女，全都被送来献祭了。还有人在哭，向周围人苦苦哀求，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将孩子带下来。但问了许久，始终未见有人回应。

等到那串脚步回到寒生身边，周围的喧闹已经平静。身下的推车忽地一动，有什么人又要将寒生运往别处，连带着那两个已经把嗓子哭哑的小孩。

拖车车轮滚动的声音格外大，好像是走在空心的木板上面。并且地面坑坑洼洼，时不时还硌到小石子，晃得里面的寒生一阵想吐。

终于，到达某个地点之后，推车停了下来。

接着，长达十秒的时间里，周围没有一丝动静。

寒生屏气敛息，等待着即将要发生的事情。

笼子外的红布忽地被揭开，刺眼的阳光照射在寒生脸上，使得他一瞬间无法睁开眼睛。

就在他没有睁眼的这片刻时间里，笼子突然又倾斜起来，将他重重甩至一个角落，背部撞上坚硬的铁杆。

紧接着，失重的感觉将寒生全然包裹。他都来不及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冰凉的海水已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的身体吞噬。

一同被吞噬的，还有身边两个孩子的呜咽声。

寒生的气息一瞬间被闭绝，让他呼吸不上来。他猝然睁眼，只看到周身浮荡着的蓝盈海水，以及透过笼子缝隙观察到的，两个在水中奋力挣扎，快要窒息的孩子。

寒生不再耽搁，一掌将所处的笼子劈得粉碎。从中逃出来后，拼命划动手臂朝他们游去。

硕大的气泡源源不断从孩子们的口鼻中冒出。他们的表情痛苦不已，想要哭喊呼救，嘴里却被灌满水。四肢在水里上下扑腾，却越动沉得越深。

寒生屏着一口气，游至他们身边，长臂一伸，将其捞进自己怀里。先双指点上他们的额头，各自掐出一个避水诀，将他们的身体用透明的水球包裹住；再隔空在外面施术，把他们口鼻里溺进去的海水牵引出来。

两个孩子在水球内咳嗽许久，待到终于脱离了濒死的恐惧，才勉强趴倒下来。因为适才的挣扎耗去了太多体力，仅是隔着水壁望了一眼寒生，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寒生松了一口气，这才有心思顾得上自己。稍微运转体内的妖力，将七窍暂时封闭，用以隔绝外界的海水；但同时能从水中汲取所需的氧气，从而呼吸自如。

解决这些之后，寒生怀中抱着两个孩子，在水中翻转几圈，想要看看现在在哪里。

看周围的亮度，阳光可以透过海水照射进来，脚下珊瑚生长，有一些浅水区的鱼类游过。说明这里还只是靠近岸边的浅海，并没有到达真正的瀛海疆域。

因为若是真的在瀛海的话，那里应该是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光亮和生物的。

有一块红色的布从寒生面前漂过，寒生伸手，一把将其抓住。发现是之前盖在笼子上，跟随他们一起被扔下来的盖头。于是攥成一条，随意围在腰间，打了一个结。

寒生打算依计划行事，观察脚下生长的海底动植物，选择越往远处，越发稀疏的一方，拨动海水往那边游去。

他想看看，那所谓的“海神”，到底是占据瀛海一方疆域的麟氏龙族，还是除他们之外的别的东西。

只是，没有行进多久，刚脱离被阳光照射的明亮海域，进入到黑暗的一端，面前突然涌来一股强烈的海流，强行制止了寒生的前进。

那股海流势力凶猛，且充斥着妖怪的气息，并非自然形成。寒生抱紧怀里两个孩子，在水中翻滚一圈，试图对其进行躲避。

谁知非但没有躲过，那股海流更加强劲地席卷至寒生的面前，搅动周围一大片海水，形成一个裹挟着大量气泡的漩涡，将他的衣袂和头发全部卷进去。

寒生奋力划动海水，自身化出妖力，将发尾末端和衣角全部凝结上一层薄冰，想将它们从海流中扯出来。

可奇怪的是，这股席卷来的海流温度要较之前的海水温热不少，寒生的冰一凝结成片，马上就被升温融化。

这里不是寒生的主场，他的妖力在海水中会大打折扣。同时，带有盐分的水也很难让他化为己用。再加上其中裹挟着的不知来自何方的妖力，一直在重重困扰着他。他即使花上很大的力气，也无法全身而退。

与这股海流纠斗了约莫半刻钟，寒生终于精疲力尽。将怀里的小孩裹紧，闭上眼睛，任由海流将他席卷而去，意识陷入昏迷。

*

不知睡了多久，寒生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身体无比轻松。

没有沉重的海水挤压他的胸腔，环境也不是无边的黑暗。如海草一样漂散的长发，更没有全盘糊在他的脸上。

有的只是一方干净敞亮的大殿，和殿外偶尔出现的，他人经过的脚步。

寒生此刻斜躺在一个软榻上。

他感到十分诧异，低头看看自己身上。

先前因被海流撞破水球而全湿的衣物，已经被换下，此刻他穿了一件面料颇为华贵的白衣。手腕上的镯子都还在，并且身上没有任何伤处。

看起来，是被人接到这里后，进行了悉心照料的。

唯一让他感到紧张的是，之前一直被他死死护在怀里，没有受到海流冲击的那两个孩子，不见了。

有脚步自殿外传来，寒生浑身一震，立马躺下继续装睡。

对方步伐稳重，行进缓慢，“咣当”一声轻响，似是将什么东西搁置在了桌面上。

“小殿下，醒了就起来吧，是我。”

一个声音冷不丁在寒生耳边响起，将他吓了一大跳。

见被一眼识破，寒生甚是尴尬，颤巍巍睁开眼，发现来人居然是鹿时。

他手上拿着方才从寒生身上滑落地面的薄毯，正在笑吟吟看着他。

寒生挠挠脸颊，道：“原，原来是山神大人啊……这里是你的居所吗？”

鹿时的气质，已然同之前在瑾月山大不相同了。少了几丝超脱世俗的清冷，多了几分久坐高堂的华贵。看样子，被麟渊养得很好。

鹿时随便将手里的毯子叠了叠，语气温和，道：“嗯，算是吧，是我和龙太子一起住的寝殿。”

“……”

说完这一句，二者之间倏地沉寂下来，好几秒都没有说话。许久过后，寒生终于提心吊胆准备开口，却刚好撞上鹿时也要说话。

“山神大人——”

“小殿下……”

鹿时一怔，忙道：“小殿下先说。”

寒生清清嗓子，不自然地摸鼻子，道：“就，就是，我想问一下山神大人，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之前在海里那股海流，也是你们弄的吗？”

鹿时一拍脑袋，才想起要告诉他这件事。道：“对，差点忘了和小殿下说了。那股海流，其实是龙太子放出去的，为的就是将被海边渔民们投下来的东西带回来。今日本来不在计划的日子，渔民们突然增加一场祭祀，才让龙太子迫不得已加了班。”

寒生越听越迷惑，眉头都要拧成一个疙瘩，道：“什么意思？难道说，渔民口中会在岸边掀起海沸的海神，其实是你们？”

鹿时面上有些为难，道：“嗯，这个……是也不是……”

纠结一番，还是打算对寒生说实话：“实，实际上，渔民口中的海神，是陛下……”

寒生惊道：“陛下？瀛海龙王？麟兄的父亲？”

鹿时道：“对……陛下有吃人的癖好，正好那个渔村离海最近，陛下就总喜欢时不时在那里掀起一些海浪，带下一些人类下来吃……”

“渔民们发现之后，就开始每年举办祭祀，往海里投姑娘小孩和牲畜。陛下得了他们，算是比较满意，也就不怎么去海边。那些渔民因此认定，只有按时祭祀海神，才能免除村子的灾祸，保证来年风调雨顺……”

寒生无比震惊，道：“那，那股海流，就是麟兄负责把投下来的人带给龙王吃？”

鹿时道：“呃，其，其实不是这样的。”

他看看周围，发现房门还是开着的，于是过去将其关上。之后又回到寒生身边，确认不会有人听到，这才小声道：“陛下确实是让龙太子负责这件事，但龙太子其实，一直都没有真的将渔民投下来的人类送过去。”

“那些孩子和姑娘都被他找地方藏起来了，而送过去的，是他加了配料之后，谎称用人肉做的菜肴。”

寒生不太相信，道：“可既然那些姑娘和孩子没有丧命，那为何不避开龙王，将他们送回岸上？”

鹿时叹一口气，扶着榻椅的扶手坐下，道：“那是因为，他之前这么做过。”

“同小殿下说的一样，龙太子将那些牲畜留下，人类则重新用海流送回到岸边。本以为，那些失去了亲人的渔民看到他们回来，会喜极而泣，但实际上，一个个都慌得不行。”

“他们以为是风浪太大，把他们投下去的祭品又送回来了，都没有到达海神那边。害怕海神因为没有收到祭品，会同往年一样发怒，用海水淹没他们的村子。于是将龙太子送过去的姑娘和孩子重新绑住，挂上石头，再次沉入海底。”

“但那个时候龙太子因为办完事，已经从海岸离开，并不知晓渔民后续的所作所为。于是他来年再去岸边接收祭品的时候，就在海底，看见了三具被海草缠住的尸骸。”

“……”

寒生一时哑然，用手指蹭蹭自己的人中，不知该说些什么加以回应。

倒是鹿时又自顾自开口了：“今日龙太子去接收祭品的时候，发现被送来的居然是小殿下，一开始吓得不行。回来之后，就直接带你来找我了。”

寒生心底五味杂陈，头转过去，发现鹿时正满脸担忧地看着他。

“小殿下，你能告诉我，你为何会出现在渔民投海的祭品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