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陆溪屿说这段时间还有的忙，是因为，他在前脚刚踏进杪秋院的大门，后脚就又收到了一封来自道盟的邀请函。
他们说要邀请他和杪秋院的弟子们去参加道盟举办的一次围猎大会。
围猎大会，围的是山，猎的是妖。
但是除此之外，其他的事宜都并未在信中说明。看随信附上的一份场地图纸，围猎大会是在一片广袤的山地举行，范围包括整个山岭的山上山下。
这也就意味着，在道盟即将举办的这次围猎大会场地所在范围内，还有这不少原本生活在此地的原住人类居民。
围猎的妖怪都是道盟自全中戍各地的妖狱抽调投放进去的，并不是本身就存在于场地范围内，而如若不在围猎开始之前，提前安顿好场地范围内的居民的话，那他们势必会平白遭受各类妖怪的劫杀，从而在他们仙家与妖怪碰面之前，就已经沦为后者的腹中之物了。
可是关于场地内居民安顿一事，道盟却是在信中分字未提。
陆溪屿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当即又给望仙府修书一封，仔细询问了此事的相关事宜，两天后，接到了来自他们那边的回信。
信中只是说了一些与此事毫不相干的事情，并且写明了具体围猎的时间，说是希望陆溪屿能够带领杪秋院按时到达，为中戍的众多捉妖院做好榜率。
于是陆溪屿当即就明白道盟是什么意思了。
不予理会场地内所有人类居民的死活，他们是被妖怪吃掉还是被捉妖师误杀，一切借看命数。
陆溪屿心中的一股怒火油然而生，甩手将那封信撕碎扔了出去，而后重重地一锤桌子，使得桌面上的笔架之类稀里哗啦散了一地。
巨大的动静把在房间另一侧的寒生都给吸引了过来。他挨在书房入口处的一扇屏风边上，有些不敢靠近，望着陆溪屿坐在书案后那一副生气的样子，只是满脸担忧地望着他。
没多久，陆溪屿出声道：“阿生，你过来吧。”
寒生依言走了过去，陆溪屿伸手一拽，让他一个踉跄跌进了自己的怀抱。
寒生面对面跨坐在陆溪屿的大腿上，被后者一只胳膊紧紧环抱着，看不见他的脸，但明显能够感受到他有些气得发抖了。
“阿生，你说我该怎么办啊……”陆溪屿用右手抚摸着寒生的后脑勺，为了不吓到他，尽量平稳住自己的气息道。
“你……是怎么想的？”寒生小心翼翼道。
“我不想去。”
沉默了一会儿，寒生道：“不行，要去。”
陆溪屿把头抬起来了，怔怔地望着他。
寒生道：“你是杪秋院的院长，是这整个中戍仙家里面，除了道盟盟主之外最有话语权的存在，如果连你都不去，不就相当于默认了道盟这种行为了。”
“况且，你需要带上你的几个徒弟和杪秋院的弟子，让他们在参与围猎的同时，尽全力保护好区域内所有居民的安危。”
“……”
陆溪屿低头想了一会儿，道：“好，我去。”
一人一妖在书案之后又纠缠了好一会儿，这才勉强分开。陆溪屿拉着寒生起身，正准备去厨房看看今日中午的饭菜准备得怎么样了，结果一出门，就在院子里撞见了有些鬼鬼祟祟的两个家伙。
陆溪屿眉头一挑，当即拉着寒生躲到一棵树后，透过前方花园枝叶掩映的间隙，看见何风吟和邬三正站在一起交谈着些什么。
陆溪屿竖起了耳朵，听见邬三道：“师姐，今天早上我在打扫后院池塘的时候，在池底捡到了一把剑，看上面刻着的名字好像是您的，这是您丢失的吗？”
何风吟抱着手臂，低头瞥了一眼邬三手上捧着的一把被他清洗得干干净净的剑，道：“不是我的，扔了吧。”
邬三有些错愕：“啊？可，可这上面刻着的好像就是师姐的名字……”
何风吟看起来有些不耐烦：“都说了不是我的了，有名字也不是我的，扔了吧。”
说罢，何风吟扭头要走，结果还没走出一步，就听见一阵惊天动地的怒吼从身后传来：“何风吟！你个死丫头！！”
何风吟下意识转身一跳，轻轻松松躲过了扑过来的陆溪屿，而后站住脚跟，抬头望他道：“你干什么？”
陆溪屿横眉倒竖，怒不可遏地道：“好啊，好啊！我说怎么每回给你打一把剑，到你手上不出三天就不见了呢，感情每把都是被你自己给扔了？？啊？我还真的以为是你外出的时候不小心落在别的地方了！！”
何风吟这才知道他说的是哪回事，但一点也没有感到愧疚，依旧抱着手臂满不在乎地道：“对啊，就是被我给扔了，怎么了？”
“你，你！”陆溪屿简直气得暴跳如雷，想要骂她，但出于她是女孩子，又不好劈头盖脸地飚脏话，只是咆哮道：“你知不知道给你打一把剑要花多少银子？啊？你当你师父我的钱全是大风刮来的是吧？给你打一把你就扔一把？你自己说你从进到杪秋院开始到现在，我都给你打了多少把剑了？？”
何风吟倒还真想了一下：“嗯……六把？七把？”
“十把！！这是第十把了！！”
何风吟道：“哦。”
陆溪屿简直要被她气得原地吐血三升：“哦？你就哦？？我告诉你！再也没有了！！你再也没有佩剑了！！！以后在外面遇到妖怪你就自己赤手空拳地打吧！！！！”
“啧。”何风吟咂了一下舌，什么反应也没有，就和没听见似的，继续扭头要走。
陆溪屿两眼一黑，几乎要被气得失去理智了，几步冲上前揪住她的后颈要把她拖回来：“你什么意思？何风吟我问你什么意思？你对你师父就这个态度是吧？？你到底还想不想在杪秋院呆了？？不想呆就给我滚——唔唔！！”
陆溪屿最后那个“滚”字的音都还没有发出来，就被从树后冲过来的寒生一把捂住了嘴。他在后者的手上挣扎了一番，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冲他道：“阿生你干什么！”
寒生急道：“你少说点！”
陆溪屿道：“我少说什么？这死丫头做的难道还不够过分吗？？她把我给她打造的所有剑全都给扔了！给她一把她扔一把！！”
寒生安抚他道：“那你先别骂她了，我来说行不行？”
陆溪屿此刻还在气头上，看着寒生身后又转身欲走的何风吟，叫道：“不行！！我今天非得要好好教训她一下，这死丫头知道知道谁才是她的师父，谁才是这杪秋院的老大！！”
他几步又要往何风吟的方向追去。寒生一是怕何风吟等下又说出什么话来激怒她师父，二是怕陆溪屿会再次口不择言说出更不好的话，于是伸手用力将他给拽了回来，然后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抬起按住他的后脑勺，踮起脚尖，重重地朝他的唇上吻了上去。
陆溪屿的脑子在一瞬间懵了，立马就安静了下来，傻傻地低头看着寒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亲自己。而寒生也没有做其他的解释，只是与他分开之后，拍了拍他的肩，对他低声道：“去房里等我吧，我马上就回来。”随后朝寝殿的方向推了他一把。陆溪屿便再也没纠缠别的，继续懵着脑袋，十分听话地同手同脚地自己回去了。
打发走他后，寒生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就看见了早已愣在原地，惊得目瞪口呆的何风吟和邬三两人。
因为寒生的主要目标是何风吟，便想着让邬三先行回避一下。谁知这个家伙十分的识趣，还没等寒生开口，就自己主动道：“师，师娘，我就先走了，得去厨房给他们帮忙做饭去，您和师姐聊……回见！”
说罢不等寒生回应，就自己逃也似的飞奔离开了。
于是目前整个庭院里就只剩下了寒生和何风吟。
何风吟对寒生的态度比对陆溪屿实在要好太多，见他站在自己面前，小声地唤了一声“师娘”，接着就像知道自己错了一般，抱着双手低下了头，也没有再扭头要走了。
寒生弯腰将被邬三放在地上的那把剑捡起，拿在手上细细查看了一番，发现在剑柄的位置的确用小篆雕刻了何风吟的名字，心里大概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也没有直接说什么，只是道：“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会儿。”
寒生拿着剑在前面走，何风吟就在后面乖乖地一路跟着。等寒生找到一处没人的石凳，清了清上面的灰，顺势坐下，抬头对何风吟道：“你也坐吧。”
何风吟有些忸怩地在他对面坐下，可始终将头垂得很低，完全不敢抬眼看他。
寒生将那把剑放在他们面前的石桌上，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嘴边酝酿，开口道：“风吟，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
见何风吟不说话，寒生叹了一口气，将声音放软道：“风吟，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和我说说好吗？总不能——只是单纯地讨厌你师父吧？”
“……”
何风吟低着脑袋抠了好一会儿手指，寒生就在对面一直耐心地等待着。过了半晌，何风吟终于嗫嚅着开口道：“就是……不想用剑。”
“不想用剑？为什么？佩剑不都是所有捉妖师最基本的武器吗？”听她这么说，寒生倒还真有些疑惑了。
他看向放置在桌面上的那把剑，打量了好一会儿，余光忽地瞥到了何风吟搁置在石桌上的手腕。寒生惊奇地注意到，她的右手手腕处，似乎有一块比较深颜色的疤痕。
察觉到寒生的视线移了过来，何风吟下意识收手，将自己的手腕缩回了衣袖里。但寒生不会放过这一点，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的手腕是怎么了？那里为何会有块疤？”
何风吟不自然地将手背到身后，敷衍道：“没什么，小时候弄的，都好久了。”
寒生道：“能给我看看吗？”
“……”
何风吟还是没有动作，相当于是变相拒绝了。寒生也就没有再执着于要看，只是猜测道：“你不喜欢用剑……是不是和手上的疤有关？”
何风吟身体微僵，过了一会儿，她讷讷地点了点头。
寒生算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因为少时在手腕上留下的疤，让何风吟握剑时不仅没法很好地发力，时间长了还会导致很剧烈的疼痛。但她生性冷淡，不喜与人交谈，而整日面对那个几乎从不管带回来的小孩身心健康，只保证他们不会饿死的脑瘫师父，更是懒得和他去说这件事。所以每每都是在行动上做出无声的抗议，陆溪屿给她打造一把剑，她就想尽办法不着痕迹地给扔掉一把。
寒生有些无奈，道：“风吟，其实你可以和你师父说的，他也可以另外想法子根据你的情况给你打造别的武器，用不着成天把剑到处乱扔呀。他那个穷鬼，浑身上下兜里能掏出一个铜板来都算不错了，还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花钱给你打剑，说明他心里也还是把你当自己的亲徒弟的，你这样总是辜负他的一番心血，多少有些不太好……”
何风吟的嘴扁了起来，变得当真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小姑娘。寒生看她这副模样，也不忍再说什么了，站起身来，安抚道：“好啦，没事了，我会和你师父说的。他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你也别把他方才吼的那些话放在心上。那都只是些气话，不用太当真——”
“可刚刚他不是说，要把我赶出去吗？”何风吟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眼底隐隐有了些委屈的湿意，连音色都变了：“他成天骂我，说我总是不好好穿院里的制服，还一天到晚看不见个人影，面对他总是一副没大没小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我师兄那么听话。还说等再过几年我年龄到了，就随便找户人家把我嫁出去，让他眼不见心不烦。”
看着小姑娘哭唧唧的，寒生有些慌了。他上前一步扶住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温声道：“怎么会呢？你那个智障师父说的有哪句话是真的呀？我看多半是他和你讲话你不理他，他为了找回面子故意说的气话罢了。而且，你的姻缘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上的，他就算是你师父，也只比你大了九岁，完全算不上你长辈，顶多是在你找道侣回来之后帮你掌掌眼，其他的，他也没资格干涉。”
何风吟不哭了，抬起有些微红的眼眸，怔怔地望向寒生。寒生将她头顶的几缕乱发拨平，继续道：“况且，你师父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你，他同我说过，你虽然是女孩子，但和你师兄师弟一样，都是很令他骄傲的存在。所以我估计，即使他每天嘴上都表现得对你哪哪都不满意，但如果真到了你要出嫁的那天，他可能会直接当场哭晕过去。”
何风吟撇了撇嘴，道：“我才不信。”
寒生笑道：“好啦好啦，不信也没事，不过我们提前说好行不行？要是哪天我们风吟有了自己的心上人，想要与之共度一生的话，一定要带回来给我们看看，让我们也开开眼，看风吟这样的姑娘，到底会喜欢上什么样的男人。”
没多久，寒生又笑吟吟地补了一句：“女孩子也没关系。”
何风吟的脸唰地红了，把头一扭，道：“师娘别说了！”
寒生附和道：“好好好，我不说了。”顿了顿，他道：“离去望仙府参加围猎还有三天的时间，在那之前，我会想办法让你师父给你重新打一把武器的，这回就不用剑了。”
何风吟的眼睫一颤，又转回了头，有些惊讶地望着寒生。寒生将石桌上的剑拿起，朝何风吟晃了晃，道：“既然你不喜欢用剑的话，那这把剑我就先拿走了，等送回去重新修理一番，就送给邬三给他当佩剑，你看怎么样？”
何风吟没意见。
寒生点点头，正还想对她说些什么，院子另一端的寝房门口忽地传来了长长地一声呼喊：“媳——妇儿～～～你——在——哪——里——”
寒生嘴角一僵，顿时冒了满头黑线。他对何风吟道：“得了风吟，你师父毛病又发作了，我回去看看他，你先去做自己的事吧。”
何风吟呆呆地点了点头，而后就看见寒生拿上剑，急急忙忙往陆溪屿寝殿的方向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