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
宫芜一时间没有说话,就这么木愣愣地盯着面前的那口黑棺看了许久,瞳孔慢慢变得猩红,从眼睛里逐渐流下几滴被浸染得着了粉色的眼泪。
“我,我不知道……我以前又没有和人类相处过,把他的卖身契买过来的时候完全忘记了他们人类的生命只有几十年,结果随手就写了个一百年上去……可是,可是在宫里他明明也可以生活的很好啊,我什么都给他,他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他,锦衣玉食也给了,权力地位我也给了,他为什么就是那么固执地要回家去呢?就不可以安安心心留在我身边吗,一点都不愿意吗……”
“可能……他在您的身边并不快乐。”
“……”
宫芜用一只手捂住脸,整只妖都面对着那口黑棺趴伏了下去,肩膀剧烈耸动着,全然失了平日那般威吓一方的恐怖尊容。
“陛下。”长时间缩在寒生后面的陆溪屿竟是头一回主动对宫芜开了口。
寒生呈现出一派惊讶的脸色,回过头用眼神警告他别乱讲话。陆溪屿却只是用右手捉住他的指尖轻轻捏了捏,告诉他无事,而后抬起头来继续对宫芜道:“陛下,在下听闻过人类逝世七日之内,尚且还可以召唤魂灵与之对话,只是不知崔公子此般还能否召回,若是可以,您是否愿意……”
“真,真的吗?还可以再见到他?!”宫芜猛地一下从地上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了,一下子扑到陆溪屿面前,瞪着一双血红的泪眼问他道:“要,要怎样才可以?你会吗?你可以把他召回来吗?不,不用停留太长时间,只要一刻钟,我和他说几句话就行了……”
陆溪屿想了想,道:“只要不超过七日,一般是可以的。”
“没有,没有超过七日,他才走三天,应该可以的吧?可以的话,那,那你帮我……”
但陆溪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如果是呀与陛下您面话的话,他可能会不太愿意回来。”
“啊,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陛下您不能和他说话,因为他是自杀的,对于您的存在应该会感到十分排斥,估计只有我和我夫人这样的外人在他面前,他才肯愿意出于礼貌和我们说几句话。”
“……”
宫芜又沉默了。
就在陆溪屿以为他会拒绝自己的这一提议时,对方突然道:“好,那就……你们见他吧。”
一刻钟后,寒生和陆溪屿齐齐坐在了那口黑棺的面前,宫芜已然去了主殿进行回避,现在这里就剩下他们了。
寒生还是有些怀疑:“你真的可以把崔公子的魂魄招出来吗?”
陆溪屿自得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那可不,我是谁啊,好歹也是天下第一捉妖院的院长吧,怎么可能连这点小法术都不会。”
“……那你开始吧。”
寒生在蒲团上面端坐好,才刚刚整理完毕自己的衣摆,那边陆溪屿忽地又凑了过来,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又干什么?”
“闭眼,阿生。”陆溪屿在他耳边道。
“……”
寒生依言把眼睛阖上了。
陆溪屿温热的掌心从他的眼上撤去,寒生静静地等待了好一会儿。在闭眼之后所察觉到的虚无之中,有一束光亮在眼前愈演愈烈。
慢慢的,它开始有了温度,自下而上从那口黑棺所在的阴影中腾跃而出,在半空中一点一点汇聚,而后逐渐沉潜下来,在正前方的位置形成了一个散发着淡淡微光的实体。
“好了阿生,崔公子来了,睁眼吧。”
听见陆溪屿的声音,寒生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眼,惊奇地看见有一个身体成半透明状的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黑棺的棺盖上方,正面对着他们坐着,一头长卷发披散在身后,纤长的双腿从棺沿边垂下来,琥珀色的眼眸,眉间一点朱砂痣,面容看上去十分的忧愁。
寒生看到崔宴后的第一反应是:好漂亮。
崔宴似乎还是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这里来了,看着周围熟悉的室内装潢和面前两个并不认识的人,迟疑道:“你们是……”
寒生没有直接回他的话,而是朝他笑了笑,道:“崔公子,你还好吗?”
崔宴不说话了,将头低了下去,没过多久,道:“我挺好的,终于自由了,不用再承受那些痛苦,应该……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崔公子,陛下他……很想你。”
崔宴琥珀色的瞳孔颤了颤,立即就知道这两位是宫芜派来的人了,想要回去,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回去,只能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在这里和他们面峙,装作一副漠然的样子道:“他想我……做什么?又想打我了吗?还是说晚上需要人侍寝……”
“陛下有悔。”寒生真挚道:“想你回去,他从头来爱你。”
“……”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寒生听见崔宴轻笑了一声:“这是干什么啊,都走到这个地步了,还怎么回头……”
“……”寒生顿了一会儿,道:“所以崔公子你……”
“我不想回去。”崔宴的神情忽地变得坚定起来,道:“我不喜欢他了。我讨厌他,讨厌他做的所有事,讨厌这个皇宫,讨厌南丘国。我只想回家。”
“死也要回去吗?”
寒生看见崔宴扬起的头又垂了下去,半晌后道:“嗯。”
“死也要……回家。”
“可是……”寒生犹豫着道:“崔公子是否知道,在你逝去的这一段日子里,陛下他为了你……对你的同类发起了战争。”
崔宴双眼微微睁大:“什么?”
寒生道:“他以为,西兰国的覆灭是中戍人类搞的鬼,而你的死,又是因为过于思念家乡,因此大发雷霆,出动数万妖军向中戍发动了进攻,所经之处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
崔宴在又一次沉默过后,惨笑出声:“还是一点没变啊,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时让他亲自杀了我。”
“崔公子……”
“所以叫我来,是有什么能够帮到你们的吗?”
崔宴在面向他们时,眼中倒是当真起了一股愧疚之感,双手手指抠弄在一起,不太敢抬眼看寒生。
寒生一见有希望,忙道:“是这样的,我们希望你能给陛下传话,帮帮中戍境内饱受他摧残的人类,从而让他退兵——”
“好。”
崔宴一口答应,手指卷弄着胸前的发丝,垂眸道:“二位帮我和他说,别再做那些无用功了,哪怕他将整个天下都打下来,我也不想再回他身边。”
顿了顿,他又道:“他若是不立即退兵,我头七就不回来看他了。”
寒生微怔,很快明白了他意思,长长叹出一口气,转头用眼神询问陆溪屿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见对方摇头,于是转回身来对崔宴道:“好,我们会将崔公子的话告知陛下的,那崔公子现在……”
“我可以回去了吗?”
寒生对上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呼吸稍稍停滞了一下,赶紧道:“好,好,我们马上就送你回去。”说罢他拉拉一旁陆溪屿的衣袖,看他的同时,朝崔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陆溪屿点点头,寒生顺势闭上了眼。陆溪屿牵住他的一只手,温热的暖流从掌心传递过来,将他的全身紧紧包围。与此同时,眼前的一派虚无里,那一束光亮再度亮起,逐渐从一个实体发散开来,慢慢的扩散,扩散,直到消失不见,完全融入外界的天光之中。
崔宴走了,回他做梦都想要回的西兰国去了。
寒生微微睁开眼,盯着面前的地板看了许久,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面对眼前的这一切。陆溪屿也没再说话,就只是静静地在边上陪着他,过了良久,抬起一只手来揽住了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拥进了自己怀里。
“你干什么。”寒生在他的胸口闷声道。
“没什么,抱你一会儿。”
过了没多久,陆溪屿开口道:“阿生,希望你能一直在我的身边,不要有离开我的那一天。”
“……”寒生沉默了一会儿,道:“这句话该是我对你说吧,你们人类那么娇娇弱弱的,随便磕一下碰一下就死了,我可是妖怪,不论发生什么,到最后我都是会活的比你长的那一个。”
“好嘛阿生,那就这样说好了,我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能比我走的早。”
“谁跟你说好了?”寒生没好气道,兀自推开他,转头看向面前的那一口黑棺,装作无视他方才说的那些话,道:“既然事情解决了的话,那我们就去外面找陛下吧。”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身后的殿门忽地被一下子推开了。宫芜高大的身躯出现在那里,满脸的倦容,眼眶通红,看上去又是哭过一场。
他小心翼翼的看向寒生,道:“小殿下,怎么样了?他回来了吗?他说了什么?有……提到我吗?”
寒生抬眼看他,一番话在口中斟酌了许久,这才勉强道:“他回来了,和我们说了一些话,也提到了您,但是……”
“但是什么?”
“他说他不想回来,说他讨厌皇宫,讨厌南丘国,讨厌……陛下您。”
宫芜矗立在那儿的高大身躯晃了又晃,接着猛地一下朝后跌倒在地。
他满脸的不可置信,像是真的要哭了,那双黑色的狐耳耷拉得完全贴在了头皮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傲气,甚至连一丝妖王该有的尊严都没有了。
寒生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
宫芜在地上瘫坐了好一会儿,又颤抖着爬起来,一点一点挪动着膝盖爬到了黑棺的边上。伸出一只手去,颤巍巍地摸上了棺材的侧板,掌心在上面停留了许久。
只是怔怔地看着,泪水便控制不住地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他哆嗦着嘴唇,拼命想要压下喉咙里的酸涩之意,但他怎么也压不住。在捂着嘴憋到了极致之后,蓦然将所有的情绪一下子全部爆发了。他跪在棺前哭喊道:“对不起,对不起……崔宴,对不起……我错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等到他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寒生才有机会插话道:“陛下,崔公子还说,他不希望您给他的其他同类带来麻烦,希望您能尽快退兵,要不然……四日过后,他就不回来看您了。”
宫芜整只妖顿在了那里,久久没有回过神来,等到回过神,又开始呜呜咽咽:“好,好,我知道了,我不打仗了,我马上就叫妖军回来,我一定好好表现,我等他回来……”
趁着宫芜在那里干嚎的时候,陆溪屿一把将寒生从地上拽了起来,拉着他出了偏殿,回到了目前空无一人的寝殿里。
这里是宫芜居住的房间,也是崔宴不久前一直在住的。装饰一如往常的富丽堂皇,只是空气中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气息,让所处其中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情绪也随之产生了变化,慢慢地鼻头开始发酸,多少有些想哭了。
趁着回避的时间,陆溪屿找了张客椅让寒生坐下了,自己则蹲在他的脚边,一只手紧紧了揪住他的衣摆不放。
寒生怔怔地盯着某个方向看了许久,视线涣散,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脑海中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的梳理过一遍后,喃喃开口道:“原来妖怪也会为情所困吗?”
在他身边的陆溪屿闻言后沉默了一会儿,道:“或许会吧,你不也是么?”
“我是什么?”
“情困于我。”陆溪屿十分不要脸皮地道。
“……你去死吧。”
可寒生知道陆溪屿并不是在说笑。
自己就算现在落魄了,当年好歹也是名震天下的妖国的皇子,却是像脑子一根筋似的盯死了一个人类,为了他一只妖在人类地界辗转七百多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回家。
“……”
寒生没有再接他的话,只是黯然低下了头。
一人一妖又相顾无言了好一会儿,寒生把玩着自己腰间陆溪屿之前送他的那个金色腰带,忽然间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神色倏地一变,僵硬地转过头来看向陆溪屿。
刚好这会儿对方也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的那一刹,寒生开口道:“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陆溪屿也想到了,他知道寒生要说什么。
西兰国的事情。
“西兰国……真的是被风沙给淹没的吗?”
“不太清楚,没有去那边看过。但是宫芜之前不是说他是在西兰国郊外的沙漠里找到崔宴的吗?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派人前去查看了,说西兰国的确是被风沙给完全掩埋了。这不论怎么看都是天象吧。”
“嗯,可我记得之前他在大殿里面和我们争辩的时候,说他又派人第二次去查看了一番,发现了西兰国和中戍的边境上那一片防风固沙的树林被人全部砍掉了,说沙尘暴就是因为这个导致的,所以才向中戍发起了进攻,觉得我们是故意而为之要将西兰国给覆灭。”
“……”
原本好好用来抵御风沙的树林,怎么会在一夜之间被全部砍掉?
“那个……我觉得砍树这件事儿,感觉真的像是我们人类能干出来的。”
“……所以呢?”
“所以不会真的是中戍边界的人们把西兰国的那片树林给砍光了,因为失去了防风固沙的屏障,所以才导致的沙尘暴吧?”
寒生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去,你自己去跟陛下说,就是你们的人干的。”
陆溪屿急忙摆手:“别别别啊,我也就只是随口一说,不确定啊,万一不是呢?”
“万一不是,那就想办法把真相找出来,总不能让位于西北的一个国家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消失吧,算上它的话,这已经是第二个了。”
第一个国家是华胥国。
“话说起来,你之前好像和我说过,西兰国和华胥国一样,都是青光院所管辖的区域吧?”
“对。”陆溪屿道:“因为西兰国是异域国度,那里的人不信道,没有我们道派的捉妖院,所以都是按照地域直接划分到青光院的管理下的。”
寒生顿了几秒,眉头拧了起来,自顾自地道:“青光院?怎么又是青光院。”
“对啊,怎么又是……”陆溪屿刚要下意识接话,下一秒就感受到不对劲了。
“又是青光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