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第二日日暮之时，他们终于走出了这片森林，来到了一个位于几国交界处的边陲小镇。

没有多久就注意到路边停了一辆马车，寒生起先还奇怪为何这一路上它总跟着他们，直到上面坐着的人下来这才知道，是晏泊尘追过来了。

陆溪屿一瞧，欣喜地不得了，直接冲上去就给了晏泊尘一个大大的拥抱：“哎哟我的大徒弟，好久不见啊，想念，真是想念！”

晏泊尘面无表情地将他师父推开，转向后者身后的寒生。寒生在他身边左右看了看，没瞧见小雪兔，原本想问，但又不知从何开口，总觉得有些尴尬。还是陆溪屿抢先替他说了：“诶泊尘，那只交给你的兔子呢？没带？还是被你炖了吃了？”

寒生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吓得陆溪屿立即抽自己嘴巴子收回刚刚后面说的一句。晏泊尘不语，只是兀自低了头，手在衣袖里掏了掏，拿出了一只缩成一小团的棕兔子。

“阿泠在车上睡着了，他没有坐过马车，一上来就吐，吐完之后又吃了三根胡萝卜和一颗卷心菜，不久前又睡了。”

晏泊尘把小雪兔捧在手心递给寒生，后者这才后知后觉他是在和自己讲话，忙不迭“哦哦”两声，伸出手去轻轻地把小雪兔接到了自己手心。

陆溪屿瞅着寒生在那边摸兔子，这边又一只手搭上了晏泊尘的肩膀，压低声音和他道：“对了泊尘，老三……回来了？”

晏泊尘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回来了。”

陆溪屿内心一惊，道：“那你是怎么忽悠过他的？他没闹？”

晏泊尘漫不经心道：“没忽悠，闹了。”

“什么！！”陆溪屿简直要原地起飞：“你你你，我不是让你帮你师父我给他糊弄过去吗？！那你是怎么和他说的？”

晏泊尘道：“没说，师妹不让，她把你和师娘出来约会的事告诉老三了，然后老三生了好大一场气，说是要把这个月南斗院寄过来的工资全部拿走，一分都不给您。”

“啊啊啊啊啊！”陆溪屿几乎气得要原地喷火：“何风吟！！这个死丫头！！气死我了！！她人呢？也还在杪秋院？”

晏泊尘道：“不知道，前面三天都没看见她人，应该是出来了吧。”

陆溪屿听了这句几乎要当场吐血身亡。

寒生在那边哄小兔子睡觉，听见这边陆溪屿在那里大吵大闹，皱着眉头过来了：“鬼叫什么？把嘴闭上，给我安分点！”

陆溪屿委委屈屈地往他身上扒：“阿生，风吟那个丫头欺负我，她把我们出来的事都告诉老三了，然后他这个月的工资我都拿不到手了……”

寒生一耸肩膀把他的手甩下去，啐道：“活该！她干的好！谁让你成天没个正形，就知道压榨你三徒弟，搁我我非得把你揪到老三面前让他知道你的所有罪恶行当才好！”

“什么嘛……”陆溪屿小声嘀咕道：“我那钱攒了又不是自己花，是为了娶媳妇的好不好……”

“你说什么？！”寒生听不清他一个人在那里叽里呱啦什么，以为他又是在私底下骂自己，直接反头高声吼了一句。

“啊！没什么！”陆溪屿超大声地鬼叫一声，扭头就跑。

这个行为当真就让寒生以为他是在骂自己了，于是把手上的小雪兔往晏泊尘手上一递，就径直大跨步追了上去：“陆！溪！屿！你给我站住！！”

*

他们此次前往的地域叫做华胥国，是位于整个九州最西南角的一个人类聚居的国度。南面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国，北面则是赫赫有名的四大妖王之一西方鹿神的寓居地。

不过好在那位妖王速来亲近人类，人类很少会主动前往其地域闹事，前者也不会随意放任自己的子民来叨扰人类生活。

而南边的那小妖国就更不用担心了，因为华胥国位于中戍的最西边，紧邻着的就是四大捉妖院之一的青光院，属于其管辖的范围，所以完全不用担心会有妖族来犯。

只是我们的陆大院长对此颇有疑惑：“按理说这华胥国是在青光院的辖区，发生任何事应该都是由他们来处理的，这怎地就找到我们那里去了？”

他此次之所以会大老远地从东北的邢城横跨整个中戍跑到这里来，就是因为收到了一封求援信。

一封来自华胥国内地方捉妖院的求援信。

中戍最出名的捉妖院虽是只有四个，但地方性的小捉妖院却是数不胜数，像这样小型的国家内，便是也有一个。

只不过让陆溪屿感到奇怪的是，辗转多次最后到他手上的那封信，信纸发黄破损，内里的字迹都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其求救的内容和落款捉妖院的名称，而最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信封封面的寄出日期，居然写的是六十年前。

“你什么毛病？走前面带路啊？让我们跟着你出来还得自己摸索方向是吧？”寒生上来就踢了正在发呆的陆溪屿一脚，疼得后者原地起飞，大跳一步溜到前去了：“这就带，这就带！”

他们跟着陆溪屿按照地图一路走，在穿过镇外一片荒郊野地之后，看到了一处斜斜的地碑，就知道差不多到达华胥国的门口了。

彼时晏泊尘的衣袖动了动，他低头，从里面将团成一团刚刚醒来的小雪兔拿了出来。小雪兔在他的掌心翻了个身，扭动一下圆圆的尾巴，打了个哈欠，醒过来了。

“小殿下！”寒生一回身就被小雪兔扑了个满怀，后者抱着他又赖又蹭，寒生也是欣喜的地回抱住了他：“阿泠醒啦。”

只有一个人不太高兴。陆溪屿看见小雪兔扑上来的那一刻下意识想抬脚给他踹飞，但好在还是及时止损，半路收了回来。

他怕自己要是真踹了，回头寒生就得把他给踹了。

“小殿下，我们到哪了呀，哇，好高的城——诶诶？这是怎么回事？”

随着小雪兔的惊呼，众人纷纷转过头去。方才只是到了城门底下，并未抬眼仔细查看，经这么一瞧，才发现这原本高大雄伟的城墙，竟是坍塌了大半。

城门几乎都被落下的碎石完全堵住，城墙上原先刻有国名的巨大牌匾也都四分五裂，入目的断壁残垣上全都溅满了陈旧的血迹。

更让人觉得恐怖不已的是，那仅剩的城墙缘壁上，零零散散地挂着十多条什么东西。

寒生一时没办法辨认，眯着眼走近了几步，当即就被看清楚的事物吓得退回到了陆溪屿身后。

那是用绳索悬挂在城墙上的数十具尸首！！

而且全都轻飘飘地暴露在空气里，被风吹得摇摇晃晃，且身形也全都脱水严重，简直就像是——挂在那里的一排腊肉。

“啊啊啊啊啊！”阿泠也看清楚了，吓得尖叫一声，当即变回兔子一溜烟钻到了晏泊尘的衣摆底下。

晏泊尘弯腰，轻轻把他捡出来塞进自己的衣袖里。

陆溪屿手搭凉棚眺望，感叹道：“呵！风干腊肉！量还不少呢，阿生你吃不吃？要吃我给你拖下来带回去——”

“我吃你个头！”寒生气愤地一巴掌把他的头打歪了：“还不滚过去看看怎么回事！十多条人命吊在这里你还有心思开玩笑？你他妈脑子里装的是狗屎吗？”

“嗷嗷嗷我错了我错了，我现在就去看！”陆溪屿把自己被打歪的脑袋扶正，逃也似的跳上佩剑蹿上了城墙。

“阿生！阿生！”刚上去没一会儿，寒生就看见陆溪屿在上面遥遥地朝他招手：“都死了！八个！死得透透的，尸首都风化成白骨了！”

寒生：“……”

陆溪屿道：“我载你上来，你自己瞧瞧！”

寒生还没来得及回答，陆溪屿又一阵风一样地蹿了回来，一只手拦腰将寒生捞起拉到了他的剑上。

突然离地的失重感吓得寒生当即抱紧了陆溪屿，发出一连串的颤音，陆溪屿在一旁乐呵呵地搂紧了他的腰道：“抱紧点好，别一会儿被吓得从剑上栽下去了。”

寒生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道：“飞快点！”

陆溪屿搂着他御剑飞回了那处城墙边，寒生等到真正挨近了才完全看清楚。

那是七八具早已经被风吹日晒得只剩下骨架了的尸首，脸部和四肢仅靠一层皮维持着原来的形态，双眼早就已经被鸟类啄食掉了，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在那里。

尸首们的颈部分别都用一根打结的绳子穿过，悬挂在半空中被风吹得摇摇晃晃，若是离远了看，当真会以为这只是这座城池的旗帜。

寒生内心多少还是感到有些恐惧，踩在剑上抱紧了陆溪屿，从他身侧探出一个脑袋打量这些尸首，道：“他们是被人为杀死的吗？”

陆溪屿道：“不知道。”

寒生：“……”

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完全不想和陆溪屿吵架，于是装作没有听见这句话，兀自转过头去环视了周围一圈，道：“城池破败，旌旗倒塌，鲜血溅上城墙，这个国家已经被灭了吧。”

陆溪屿道：“不错，这挂在这里的是本国的将帅无疑了，铠甲红缨，自挂城墙——”

“我以前在人类地界生活的时候听说过，一国将帅若为英勇之士，在城破国灭之时会选择自挂于城头谢罪万民，以责失职之罪。”寒生下意识张口，将陆溪屿要说的话完美地复刻出来了。

陆溪屿挑了挑眉：“那依你看，这国家为什么会被灭？”

寒生皱起了眉头，道：“你之前说华胥位于中戍西南，是九州少有的几个国度之一，南北皆是妖国，东边直临中戍，并无其他的人类邻国。所以被其他国家入侵不太可能，但看这满地的残肢断戟，是为冷兵器之战，余下来的残骸也不像是妖族所为——如果是妖国入侵的话，就不会有任何的尸首出现在这里了，一般都尸体会被拖走吃掉什么的……”

陆溪屿在一旁满脸微笑地看着他。

寒生继续思索：“既然不是任何外敌入侵所导致，也排除自然灾害等不可抗力，会导致一国被灭将军谢罪的原因——那大抵只有本国叛军作乱了。”

腰间的手悄悄地又搂紧了些，寒生刚说完，一抬头就对上了陆溪屿噘着的一张嘴。后者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喜形于色道：“我媳妇真聪明～”

寒生瞬间上身后移，缩着脖子挤出了三层下巴，满脸的嫌恶之色，要不是还得靠对方御剑载着自己，他恨不得立即把陆溪屿也给挂到那尸首堆里去。

晏泊尘不知何时也御剑上来了，衣袖里揣着抖得不行的小雪兔，在他们身后听了全程的分析。听完后兀自思索了一会儿，插嘴道：“可是师父师娘，看这尸首的风干程度，这个国家至少已经被灭了几十年了，那为何位于此地的捉妖院……还能给我们发求援信呢？”

陆溪屿龇着的牙瞬间就收了回去。

寒生：“？”

他没太听懂。

寒生转向陆溪屿：“什么求救信？谁和你求救了？”

陆溪屿不敢忤逆，老实回答道：“就是位于此地华胥国的一座捉妖院，它这里的院长直接寄信寄到我那里去了，说是希望能够求我派人前来帮忙。”

寒生眉头皱了起来：“他有说是什么事需要帮忙吗？”

陆溪屿摇头：“我不知道，那信纸又黄又皱，感觉是好多年前的，而且还被水泡过，里面的字都洇得模糊不清了。我只看得清它末尾说是希望杪秋院院长派人求援，还说什么情况紧急什么的……”

寒生见他啰里吧嗦半天也没说出一样有用的信息，懒得再听他废话，伸手道：“把信给我，我看看。”

陆溪屿应了一声，立即低头用一只手在胸口和衣袖里摸索起来，摸了半天没有摸到，自言自语道：“诶奇怪，我记得明明就在这里的啊，哪去了……”

寒生道：“……你不会没带吧？”

陆溪屿肯定道：“我绝对带了！走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把它塞到我的衣袖里——”

陆溪屿忽地不动了。

寒生觉得奇怪，道：“怎么了？”

陆溪屿缓缓抬头，面向寒生露出了一抹尴尬之色：“那个，我好像想起来了，两刻钟前我在草丛里蹲坑没带手纸，又嫌用树枝会脏手，然后就……”

寒生的太阳穴跳了跳：“你拿那封信擦屁股了？”

陆溪屿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在一旁看戏的晏泊尘：“噗。”

寒生握了握拳头，强行忍下想把这个人打死的冲动，压着脾气道：“那现在怎么办。”

陆溪屿知道他要发飙了，整个人的身子都开始抖了起来，战战兢兢地道：“反，反正现在也已经到这里了……我们就去那捉妖院看，看看呗……”

寒生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模仿他的语气道：“那就去看看呗。”

陆溪屿慌忙补救：“没事没事，我还带了华胥国的地图，这小国家不大，照着地图走马上就可以找着了。”他在胸口衣袖又是一通乱摸，过了数秒，在确定依旧没办法找到之后，颤抖地抬起眼睛看向寒生，感觉都要被吓哭了：“地，地图也被我擦屁股了……”

寒生憋着的火终于彻底爆发，吼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史上最强音：“陆！溪！！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