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出了城,便是崎岖的山道,这里遇到的人穿着显然没有城里的那么体面,御寒的衣物也大多都是麻衣。有些人的衣服还破了几个洞,露出来的,居然是为数不多的干草。
更不必说,还有一队从山里下来的壮年,背着一框框山石,正被王府的侍卫催赶。
“快快快,都没吃饭啊?一个时辰内若是赶不到瞭望楼,全都别想着吃晚饭!”
“这是怎么一回事?”
夏南鸢看着一名侍卫挥鞭抽在了一个偏队的少年身上,直接将他打翻在了地。
驾马的车夫许是见多了百姓被人欺压的样儿,显然已经对这些见怪不怪了,一边提醒她当心,一边保持着马车平稳道:“这些青壮年都是梁王征来修筑防御工事的。不过说是防御工事,其实还不是他的私宅?你见过哪家的防御工事,不建在边关,反而建在离他府中不远的山顶上的?”
“那朝中,就没有人弹劾吗?”
夏南鸢撩着车帘,不解地看着:“为了一己之私,如此劳民伤财,甚至私征劳役,如此大罪,皇帝难道就不管?”
车夫一听就笑了,“姑娘啊,你可知,这朝中有多少梁王的人?甚至连太子都不敢轻易得罪。梁王在他地界做这些,都还算好的!”
说着,他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要说这颠沛,早年间,外族常年侵袭,多少人流离失所,甚至出现了哀鸿遍野,易子而食的惨象。”
“好在谢世子最后上了战场,以一己之力打出了边关长久未见的和平,令南晋至今不敢来犯,那些边境百姓被欺压,被迫成为难民的景象再也没有出现过了。只是没想到,这自己人欺压起自己人来,倒也跟那外族,没什么两样。”
夏南鸢不知为何,他会突然的感慨,却也记得当年在青州城时,她与外公就曾遇到过一个逃难而来,腿脚残疾的老人。他佝偻着背,手里拿着用竹条编织的小玩意,身后还跟了个满脸污渍,望着街边乞丐盆里的食物流口水的小孙子。
他逢人便将手里的小玩意递出去,可那时的人连饭都吃不起,哪还有余钱给自家孩子买这些?
有时经过的人急了,嫌弃他挡路,亦或是心情不顺,便猛地将他一推,之后路旁的乞丐见他居然卖的是鲜竹条,一哄而上全都抢过来往嘴里塞,给许久未进食的肚子添了点竹子味,倒是那老人,最后不但没有卖出去一个,反倒被推嚷挤压的,只剩了最后一个。
小孙子在他身边饿的哇哇大哭,老人许久才从地上找到了一枝在抢夺时,被人踩扁的竹编,拍了拍,递到了孙子面前。
小孙子止住了哭,笑着将那枝沾了污渍的竹编放进了嘴,老人摸了摸他的头,看了眼手中那仅剩的完好的竹编,默默地藏进了怀里。
最后,是她外公用几个铜板买下了那支竹编,递给了她。夏南鸢至今还记得,那是一枝竹蜻蜓,上面连用染料点着的眼睛都没有,却是世间最平凡而朴实的样。
后来,战争胜利,本朝国民虽然再也没有出现亡国般的惨状,但这地方上的欺压,这就只能靠皇帝自己有所作为了。
难民聚集的庄子在郊外并不算远,夏南鸢出城没一会马车就到了。
庄子不大,建在山腰的背风处,两排皆是用木头搭的简棚。她刚一进去,就见一些人步履蹒跚,从她的马车旁经过时虽然穿着冬衣,但从裸露的手脸处,多少能看出一些难以愈合的伤。
似是察觉到夏南鸢始终看着窗外不说话,驾马的车夫又开口解释道:
“这些庄民原先都是住在山里,后来被山匪侵了地,全都被赶出来了。世子一贯体恤百姓,在剿匪后专门同梁王说道,于原址上为他们重建了居所。然而在新的居所建成前,世子便让一些无所依靠的老弱妇孺暂居在这,每日,都派人送来吃穿与用度。”
夏南鸢点头,没想到谢七叔考虑的真是周到,并且还能指挥得了梁王做事,不由地看了眼前方的粥棚,位于庄子中心,棚里放着几桶粥和干粮,另外几个用石砖垒砌的灶台边,还站着几个生火的厨娘和侍卫。
现下快到吃饭的点,庄民们开始陆续朝棚中聚集。这时,一个穿着粉色冬衣的姑娘,扶着一位头发花白,形如枯槁的老妇人,踉跄地穿过人群,率先来到施粥的位置处,朝一名还在准备的厨娘,心疼地道:
“大娘,能否先给这位老婆婆盛一些?老婆婆腿脚不便,今早,手臂曾被山贼打伤的伤口,又溃烂流脓了呢。”
夏南鸢看的出神,目光随即落在了老人被搀扶的手臂上。然而这时,车夫像看到了什么,不由地夸赞道:
“没想到姜姑娘今日又来帮忙了啊!她家里是临州城的茶商,贩卖蒸压好的乌青茶到西北换马的,谢世子府上一些待客的茶饼,和出行用的马,大多都是从她那里买的,价格公道不说,她还经常来帮府里的忙,以至于谢世子身边人,都对她印象很好。”
“是吗?”
夏南鸢好奇地朝她望了望。
有些话车夫没说透,其实他们大多都能猜到姜小姐的心思,毕竟在夏南鸢出现前,他们都以为姜小姐是最有可能成为府里的姨娘。
夏南鸢自然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只见那姑娘粉色的冬衣外,披了一件锦绒翻边的月白色斗篷,容貌清丽,步履悠然,给人感觉十分的轻盈。
就连她此刻,一双洁白如玉的素手,搀扶着身侧蓬头垢面,拄着脏兮兮的破棍子的老婆婆,都能笑语嫣然,仿若冬雪里初开的一朵粉色的梅花。
就在这时,姜小姐突然转过了身去,正好发现了她。四目相对的瞬间,夏南鸢一惊,而姜小姐却朝她笑了笑。
她的笑容依旧温柔,夏南鸢也随即放松了下来,同她也微微一笑。
一时间,就像清风拂过了山岚,夏南鸢的脸上虽然仍旧涂了一层厚厚地黄粉,却也难掩她眉眼间的灵动。
对方显然呆了一呆。
此刻,负责分饭的厨娘已经打好了满满一碗粥,和几个清淡的小菜端了过来。
姜小姐还未接过,却突然,被几个穿素色锦袍的人给抢了过去。
“哎!你们干什么……”
“呦,现下,你们还敢喝谢世子的粥啊!他专坑我们这些读书人的钱不还,却还有闲钱在这里施粥。知不知道,你们的谢世子都快要自身难保了,再如何收买人心,朝廷也不会让他回去咯~”
抢过粥碗的人说着,还喝了一口碗里的粥。
“嗯,不错嘛,是好米。只是不知道谢世子,兵权彻底失去后,还能不能吃得上。”
“孙秀才,你再胡说些什么?信不信,我叫人直接把你给轰出去?”
说话间,不远处突然来了一群谢府的护卫,夏南鸢一看那领头,居然是她那晚潜入谢府后院时,看到的负责指挥搬运“尸体”的领头,以及她被谢七叔当成贼人按在地上时,提刀欲解决她的那个人。
眼见谢府的护卫都出来了,车夫便同她解释道:
“那个领头的是谢世子身边的李护卫,原本比姑娘身边的卫护卫还高上一级,只是不知最近倒了什么霉,据说连世子的后院都看不住,被一个女贼人给闯进来,所以谢世子便罚他在庄子上干活,反省些时日。”
“……”
夏南鸢无语,这女贼人,说的不就是她吗?
想来谢七叔也是,连她这个罪魁祸首都能接受,怎么就对其他的人,如此吹毛求疵啊!
就在她吐槽间,李护卫突然朝她这边望去,夏南鸢同样一惊,而李护卫像是早就知道了什么,只恍了恍神,便又看向了那些粥棚里的侍卫。
“你们究竟是怎么看管的?连外人进来都不知道,还不把他们全都给我赶走?”
“我看谁敢?”
突然间,那名所谓的孙秀才放下了手里的粥,上前一步道:“本朝律例,任何人皆不可不经官府,而随意的伤害读书人。就连你们世子不也曾是当着文官,不让你们随意同文人动手吗?”
孙秀才说着,还不由地得意,“我可是城郊唯一的秀才,你们岂敢动我?”
“你——”
李护卫气的无话可说,反倒是那些来闹事的人,则越发的张狂。
“各位,大家同为临州人,我等路过是想给大家提个醒。谢世子当年在军中权力过大早就被皇帝忌惮,如今虽然兵权被收,但影响依旧,谢世子早晚得被皇帝清算。”
“是啊!一个身染重病被打发走的弃子,如何跟他侄子比?对了,你们或许还不知道吧?最近,朝廷派去安定边关的谢景瑜小将军,正是谢家三公子的儿子。当年,谢家的几个公子战死沙场,回来的只有谢三公子和刚出生的谢云络。要不是谢世子他三哥,他一个奶娃早就在战场上被捅成窟窿了。可结果,他却连世子之位,都要同他三哥的儿子争。”
“要么说造孽啊!这世子之位原本就该是谢三公子的,奈何他也去的早,谢云络却伙同他大嫂,一同欺负三公子留下的孤儿寡母,将自家三嫂连同侄儿一起赶出去。好在景瑜小将军争气,首次出征就能斩首万千,他谢云络当年,做得到吗?如今我劝各位还是离谢世子远点,等景瑜小将军进驻临州城,有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时候!”
“对呀,听说谢景瑜小将军打赢了给边关的难民发银钱,而谢世子也就只会给你们发点着馒头。”
他们这群书生显然有备而来,你一言我一语,直把底下的难民说的默不作声。
而此刻,夏南鸢却被他们最后几句话,惊得发不出声。
谢景瑜,他要来临州城?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