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奉辰的想法本来很好,但是他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蔡国城池的难以攻略。
蔡国内部的想法也很明白,他们对付姜国也唯有一个“拖”字。
不再卖粮给姜国,所以姜国只能暂时将国内陈粮拿去赈灾,再有便是调取各地富余粮食赈灾,但这都不是长久之计,毕竟国内再有钱,送粮的途中也不免有损耗。
再加上要攻打蔡国,什么都是烧钱。
因此蔡国只需拖到他们姜国国内舆论四起,姜国皇帝扛不住压力撤兵便可。
这甚至不需要多久,蔡国国内是猜测,就是给姜国三个月的时间也攻不下一城。
果然,过去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姜国前线都没有往前挪动丝毫。
宴嗣礼于是急了,忙又找无双问计。
无双这便又将武千渊的名字说给了宴嗣礼,其余大臣见无办法,又不敢擅自推举他人,更觉得武千渊确实合适,于是附和无双。
若武千渊确实无能,纵然败了仗,举荐错了人的罪大头也不在他们身上。
皇上亲姐举荐人才,举荐错了也有皇家兜着。
宴嗣礼这才又下诏,把前线将军撤回,重派了武千渊前去应付。
武千渊行动迅速,他是直接集中武力采取猛攻,修建高台,与城内形成对质。并让士兵向城内大喊“降者不杀”等语。
让军队向城内发射前有钩子,后有羽毛,点上火焰便可射入城内的雉尾炬。
蔡国本来是一小国,城内部署、甲胄都没有姜国优良。
被打的措不及防,又听说城外已经在挖沟渠,眼见要水淹城池。
加上这年天狗食日,更让人迷信是蔡国国君错事,因此蔡国内的降声一片。
很快就有人带兵、带家眷前来投降。
其中也有武千渊看不惯的人,但为了大局着想,武千渊没有处置了那些人,反而还禀明宴嗣礼,让皇上给了他们官职。
这一操作,更引得蔡国各城纷纷归降。
不出二月,便眼见要打到蔡国首都去了。
其实最要紧,还是因为北边梁国没有出兵援助。
但是姜国进军,也并不是所有队伍都那么规矩。
士兵前线攻进城池便可从刚收集了粮食的百姓手中劫掠粮食,后方补给才总算没那么吃紧。
无双听说国内有抢掠百姓的士兵后,沉默之后便出口道:“家国打仗,都是为了自己的百姓。况且蔡国之中还有汉人。”
东边战事焦灼,宴嗣礼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
近几月来的连连战胜证明了无双在军事方面的远见,宴嗣礼对无双是又敬爱又嫉妒。
无双也是尽量遮掩着自己的才华,之后很少再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
只要武千渊能够将蔡国收入囊中,她成不成名也没有那么重要。
壬戌年夏末。
姜国大军兵临的蔡国首都城下,蔡国大部分氏族都已投降,留下一群老臣死守国都。
他们已知败局已定,然而口头上仍然不肯相让,每日站在城内对着姜国破口大骂。
先骂了姜国先帝去世的早,说他无功无德所以子嗣稀薄。
后骂天狗食日说的是宴嗣礼,骂他刚掌权就攻打蔡国,丝毫没有仁义可言。又说姜国当今体弱只怕要步先帝的后尘。
最后骂的这些带兵的武将,以及蔡国投降的忠臣,说他们不得好死。
尤其武千渊这个挂帅带兵的,更是被骂得体无完肤,不仅无一祖宗幸免,子孙后代遭到的辱骂、诅咒也不少。
蔡国众将这一行为只能是越发的激怒武千渊,这日烈酒下肚,气得武千渊在营帐前摔碎了酒碗:“蔡人胡汉交融,血脉杂种!彼等奴仆下才!也敢来我强汉大姜面前放肆!等开了城门,我必啖其肉!削其骨!方能解恨!”
于是一鼓作气,不到两月,壬戌年秋便攻入城内,杀掉那些反抗激烈的蔡军,活捉了蔡国君主,即刻押往姜国首都,面见宴嗣礼跟宴无双。
在此期间,姜国军队自然又在城内搜刮了一番。
武千渊已经送去捷报,只是还得等姜国君主下令诏他回去。目前蔡国还是个烂摊子,要如何处置还没有定夺。
这边皇帝的消息还没有到,无双长公主的信件先一步就到了。
上面一字一句都是无双亲手写的,主要是写了相信武千渊会胜利的话,之后又多次嘱咐武千渊,士兵手下没有轻重,抢过物资后容易造成杀戮。
无双下的命令,不许士兵虐杀蔡国百姓,却没有不允许士兵抢夺百姓的物资。
无双是亲自带过兵的,士兵攻城,总是想要讨些好处,若非有严厉的军纪在,抢掠是难免的。
国库不充盈,皇帝又并没有给予重金厚赏,本来就是靠着姜军这次的胜仗带回一些战利品。
此时若是分配不够,谁还给皇家卖命?
无双知道武千渊的难处,他这次是临时接管宴奉辰的军队,那些部曲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被武千渊搞定,所以无双不会勉强武千渊去约束将士。
只是不可肆意杀戮百姓是无双最底线的要求,她在信中提了许多遍,便是在提醒武千渊,这事儿她很看中,必须要做到。
无双信件去过不久,捷报已经到了晋阳,很快全国都知道打了胜仗,并且这次战役伤亡并不惨重,一时国内欢庆。
随之而来的又一好消息,便是徐皇后怀孕了。
无双自然也为此感到高兴,即便她知道徐皇后这一胎会是个公主,但这也是弟弟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将来宴嗣礼唯一的孩子。
对于这个孩子,无双上辈子少有接触,只记得徐皇后因为膝下无子,几乎也是将那孩子当做男儿养着的。
当时天下已经有一个宴无双做女子表率,她宴无双可以挂帅出征保家卫国,宴家的其他女儿怎么就不行?
接连的喜事,让宴嗣礼在一段时间内心情愉悦,连身体都看着好了不少。
就跟无双的到来证明了皇室能有子嗣诞生的情况不差,徐皇后肚子里孩子的到来也伴随着战场的好消息。
在现任国主身体羸弱的情况下,朝内众臣自然都是期盼嗣主到来的,所以徐皇后肚子里的孩子是否是男孩就十分关键。
宴嗣礼跟他的父皇不一样,他人生中最大的困难不是生不出孩子,而是生不生得出下一任男性继承者。
并且在培养其长大之前,他自己不能先倒下。
为了祈祷这个孩子平安降生,宫内甚至请了僧众祈福。
先皇去世一年,原本也不该大肆浪费铺张,但是请僧众祈祷却并不算在铺张里,真是一件怪事。
在国库本来不充沛的情况下,宴嗣礼竟然还花了大部分钱去烧香火,这让无双十分不赞同。
但是看着日渐消瘦病弱的弟弟,无双的谏言到了嘴边又变得沉重,两片唇像是被人往两旁扯着,使她说不出话来。
她虽然不说话,但是弟弟到底是她亲弟弟,二人血脉相连,无双的心情宴嗣礼又怎么会不清楚呢?
这日姐弟二人在一起议事,宴嗣礼拖着虚弱的身体坐在塌上,由于他身体欠安,就是姐弟二人说话,也是隔着一扇纱帘。
“朕近日挥霍,长姐不得开心颜,朕心里清楚。”
无双闻言,朝殿前的宴嗣礼看了过去,白纱内只能看到一抹瘦削的神鹰。
无双沉默着不曾说话。
她的弟弟她也心疼,但是若同家国相比,还是家国重要些。
上辈子被灭国,是她永生的痛。哪怕骸骨消亡,化作烟尘,恨依旧是恨。
旁人不懂她,她亦不消旁人懂,只要她自己知道就好。她无法违背自己,无法否定痛苦。
哪怕在世重来,也改变不了上一世山河曾经在她手里被剥夺,庇护的百姓曾经四处奔逃的事实。
无双有时候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杀孽太重,早已堕入彼岸。这一世不过是南柯。
可哪怕是梦!她也不许山河异姓!
无双轻轻的将手掌握拢,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
前面宴嗣礼还在继续说道:“太医不敢在朕面前说晦气话,将朕的病说的不清不楚,朕心中却已经明白,朕的时日不多了。长姐,就当是朕最后的行乐吧。就让朕,开心一些时日。”
无双轻轻蹙眉,浅浅呼吸了两口,却说道:“五代时,后唐末帝李从珂兵溃后,其子李重美与太后、皇后登上玄武楼欲自焚。敌军降临,刘皇后想要一把火毁掉宫室,重美却阻止说‘新天子至,必不露坐,但佗日重劳民力,取怨身后耳!’
江山不管谁来坐,前人烧了宫殿,到头来修建宫殿的还是百姓。上位者自己兵败身死,就不该再累及百姓。百姓并不与皇室有仇,反而是水能载舟。”
“皇上,僧众也不过是肉丨体凡胎,这世道哪里来的这么多怪力乱神?这些不过是咱们皇家管制下民的一种手段,既然是手段,怎么反要被其诓骗?
伤财祈福,即便留名于世也不见得多好。唯有爱民的君、臣才是人人口中的圣贤。”
无双话音落下,纱帘内的宴嗣礼沉默了半晌。
周遭安静到无双差点以为弟弟已经疲惫的睡过去了。
正当她欲言告辞,却听见纱帘内的宴嗣礼总算开口了:“朕,不如圣贤。朕只是凡人,朕渴求长生。”
说话间,纱帘飘动,一直细弱的手从帘内窜出,勾住了帘子往一旁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