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雨像是要诉尽半年的委屈,下起来没完没了。
碧色青草挡不住如此激烈的猛势,将从春天里裹挟而来的娇气数尽散落在了泥里。总要经受过洗礼,才能有体魄扛过秋冬的霜冻。一年四季,从生到死。
敲点窗台的指尖顿了顿,郝夭阙抬起左手,看分针停在了3。
他不知道顾灼青中午从来不去食堂。
自以为摸清了学校的布局,总能在名为巧合的不经意间,给那人一个惊跳。然后他便会开怀着问,意外吗?此时顾灼青就会撇过头,淡淡地扫他一眼,他向来如此。接着他会嗯一声,然后叫自己一起去食堂……不对,他会跟那两个同学一道去,一定是这样,不会叫他。
郝夭阙有点烦躁起来。
他摩挲着指腹上的小痣,没两下,突然又愉悦了。那两个同学不是说,顾灼青从来没跟他们一起吃过中饭么。这么一想,他心里又平衡了。
他跟那两个同学又回到同一水平上了。
这种计较,在青春期的躁动里数不胜数。而他仅仅是因为,胜负欲在作怪。
空荡的课桌下,两个饭盒子还温在那里。这是他今早赶回家,特意为顾灼青带的。
往常他起床洗漱的时候,顾灼青已经骑车去学校上早读了,这时候新买的餐桌上,就会留下一些热腾腾的吃食,拿纱罩盖着。
有时候是买的,有时候是顾灼青自己做的。
总是会给他留一份。这是他俩这一个月相处下来的默契。
所以在留宿的最后一天,他早早踏过二楼紧闭的房门,就为了回家给顾灼青带一份不一样的早饭。
等他兴冲冲返回那个三层小楼时,门口的自行车已经被人骑走了。
一切的热情,突然就被浇灭在了璀璨的阳光下。烫得发凉。
谁都不知道,中午不去食堂吃饭倒不是因为顾灼青没钱。
他只是不喜欢人多的场合。
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寒暄,他不喜欢这种无谓的客套。大多数时候,他都会找个没人的角落,将早上出门带的简单饭食捎上,解决一天的温饱问题。
奇怪的是,每天仅仅维持生命体征的饭量,并没有让他瘦骨嶙峋,或者弱不禁风。尽管他相貌平庸,穿衣总是过大一个号,让人一看就会产生他很羸弱的错觉。
但是他有一副好身材,这是毋庸置疑的。
至少郝夭阙每晚,都会在看到他腹部的那几块肌肉时喟叹一番,然后遮住自己平板的少年身材,灰溜溜躲进了浴室。
今天是郝夭阙依约搬离的最后一天。
但他没想到的是,清晨4点人就在晦暗的光线中踏上了返家的归途。
连再见也不曾说一声。
是挺薄情的,顾灼青想。
但他明明醒了,在郝夭阙经过二楼转角时。他不也没对着窗外那个匆匆离开的背影道一声别么?
那谁又能指摘谁呢。
形同陌路,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看向手中按习惯多准备的一份早餐,匆匆放下,拿起校服外套就奔向门口的自行车。没走两步,又颇为无奈地折返,认命般的将纱罩扣在那份食物上。
出门时,日出早已高悬。
比往常不过提前了半小时,风景早已大变。
郝夭阙抱着两个饭盒,漫无目的的走着。
一路上撞上不少没打伞的人,他总是先道歉,以为自己的失魂落魄给别人带了麻烦。然后发现被撞之人嫣然一笑含羞带怨,他就知道了。接下来的人,连开口都还没来得及,就被郝夭阙躲了开去。“路人”再四下寻找,居然不见人影了,唯有羞愤的脚尖踏了两下水坑,匆匆跑开了。
来青钟之前,郝夭阙就已经对这所名校的地形了如指掌,不是说说而已。
就比如他现在猫进了两所宿舍楼的小道,出去就是学校工职人员种的一片菜地。他收下伞,任毛毛细雨逐渐飘无,隐进了满目的青色里。菜地很短一片,下了几块由板砖潦草搭的石阶,左拐就进入了一条小水沟。谁都以为这是死路,因为面前这扇老旧的铁门已经多少年不曾被人开启过。铜锁斑驳了锈痕,风车茉莉在微风中轻轻抖动,沿着铁框爬满了外墙,又顺着水管爬上了露天水龙头,从出水口倒挂一支“风车”,轻悠悠打着转。
如此风景,里面却矗立着几排破败小楼。
这些小楼原先是教师公寓,不过近几年学校条件好了,教师都搬去了新住所。本来说要装修一番改造成学生宿舍,因为突然换了校长,这件事便被搁置下来。久而久之,新来的学生不知用途,毕业的学生带走了答案,青黄不接,便也没人知晓这块占地面积很小,荒败的校园一角了。
反倒成为植物的天堂。
懂艺术的人称美轮美奂,路过的人称杂草丛生。幽会的人称秘密花园,胆小的人称鬼气森森。
郝夭阙拍了两下手,将掌心,衣裤上的雨泥掸尽,才抱起从铁门缝隙里放进来的饭盒,将送不出去的一厢情愿就地解决。
是了。他也没在教室里找到顾灼青。
这一顿早饭沦为中饭,最后只能赏给自己。
顾灼青从小楼里出来的时候,就见那个落寞的背影坐在长条石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长至脚踝的野草。水珠被溅得到处都是,在半空中弹在一起,抱落滚进了草坪。
团在一起的云絮遮了光线,刚好将阴影打在郝夭阙身上,颇为可怜的样子。
搭在书包背带上的手不自觉收紧,对于此时的顾灼青来说,意外和诧异,不知哪个更先来到。
修长二指夹住倒挂在水龙头口的茉莉,往上一弯,脆弱的枝梗便被折了口子。顾灼青细细碾磨翠绿的嫩条,直至食指上出现汁来。他一抿,绿汁染上了洁白的花瓣,再不无瑕。
他抬步往那个背影径直走去,刚下过雨的草叶子还粘着浓厚的雨水。顾灼青每滑一步,裤腿便沾上几分,等站定在郝夭阙背后时,水渍已经没上了无规则的边。
刚停了几分钟的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却如牛毛飞絮般细腻。钻入人的领口,如顽童般再也见不着光影。
他听自己很轻地开口,问,怎么过来了?
然后就见面前的背影炸了一下,瞬间挺直。面容转过来的刹那,顾灼青很快就意识到。
欢喜,是最先到的。至少平复了凌晨那些烦躁的心绪。
“你吃饭了吗?”
他想说很多事情,比如为什么今天早上自己不告而别,比如为什么现在他会出现在这里。又比如,郝夭阙有点委屈,只是想跟顾灼青抱怨几句,他很瞌睡,牛肉快要凉了。
然后话出口,除了寻常寒暄,就只剩下满眼的期盼。
顾灼青提了一下书包背带,看殷切双眸涌动着流光溢彩,夺人心魄。违背本心的话就这么不经大脑冲动而出,“没有。”
他呆滞了一下,终究还是无奈地咽下叹息,慢慢蹲身坐在还带着湿意的长凳上。双手还没从腿上拿下来,素雅的饭盒已经塞进了他怀中。
郝夭阙抖落几下手中的长柄伞,在轻按黑色按钮中打开了“梵高的杏花树”。
深青色伞面潦草印着van gogh几个字,双层内里,杏花真开得青春。一柄磨砂伞杆撑住了这片天空,隔开了两个背对并排的少年。
尖锐的刀尖划开牛排时,汁水伴着香味四散飘逸。他不知道牛排的名字,就好像他不知道郝夭阙经常盯着看的手表品牌。郝夭阙不缺钱,从他第一个晚上踌躇在他床边顾灼青就知道了。
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在凌晨4点时回家,就为了给他带一份早饭。
刀尖吸上面包屑,在柔软表面下压成一个弧度,直至触碰到最底层的陶瓷。三明治就被对半切成了三角。顾灼青拿筷子掀开一角,将切块的牛肉夹入其中,然后连着保鲜盒一起递给了郝夭阙。
“吃吧。”
顾灼青递上叉子,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又淡淡补了一句,“还没吃中饭吧?”
郝夭阙笑了,带着少年特有的青涩腼腆。他将伞递给顾灼青,接过饭盒的同时,就将另一半三明治转移到了顾灼青手上的空碗里。
“为什么?”
叼着一块面包片的郝夭阙呜呜两声,像狼崽般几口吞下食物,“青钟嘛,是个读书人谁不想来?我中考成绩可是全市第一,他们还眼巴巴上门求我来呢。还好我答应得够快,不然我爸就给他拒了。”他舔舔嘴唇,意犹未尽的继续叼着下一块肉。
顾灼青摇头,越发费解。
他敲了敲碗沿,将自己的问题扩了句。
“为什么给我送早饭?”
双颊被食物填满的后果,就是鼓着的嘴连张口都做不到。可顾灼青愣是听清了,那含糊的嘴里蹦跶出的几个字。
“你怎么知道?”
很难猜吗?
顾灼青将碗搁在双腿的夹缝里,叉了一块牛排入口。
不得不说,手艺是相当……需要磨练的。
“第一天来学校就自带午饭?我记得青钟的食堂似乎因为太过好吃,导致外来人员干脆制造假的学生证就为了吃上一顿。觉得食堂脏?倒也不至于带两个饭盒。饭量大?”顾灼青缓了缓,将牛肉从喉间咽下,“真是给自己准备的,早就可以吃了。何必找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连碰也不愿碰自带的食物。”
顾灼青将目光挪到默默啃食三明治的人身上,“饿了为什么不吃?”
“为什么是早饭而不是午饭?”
顾灼青回眸,将凉了的牛肉叉到那人眼皮子底下,“为什么是早饭,你心里没数?”
“我,我就是,”,小朋友慌不择路地回答,“就是想感谢一下这一个月你照顾我呗。不行吗?不可以吗?”
顾灼青嚼得很慢,直到将最后一块面包片塞入口中时,他才面无表情地回应了双重问句,“谢谢。下次不用了。”然后他端过郝夭阙捧在手心的饭碗,和自己的重叠在一起,毫无违和地装进了自己包里。
用着最冷漠的话,做着最反差的事情。
顾灼青起身将伞柄抬高了几寸,直至完全露出郝夭阙迷茫的眼神。
“你一个月的租金是三千,抵得上我一年的开销。给你提供早饭,不应该?”
郝夭阙突然开窍,一脸亏大了的表情,“那我今天的早饭不是……”
顾灼青转了个角度,自然而然挡开了郝夭阙要接伞的手。
“做了。罩子下面压着。”
几句话又把小朋友逗乐了,踏着杂草的脚步都不觉轻了几度。
坚持不懈的长手往旁勾了勾,终于在其磨人的“争夺”过程中,抢过了执伞的主导权。郝夭阙将胜利果实转了几圈,弯起眉眼叫他,“顾灼青。”
后者沉默的走着,鞋尖突然闯进了一缕阳光中。他拨开杏花树伞,看见了天光。
金色灿烂的暖光穿过雨后彩虹,从密云中倾泻下万道斑驳。顾灼青抬起脸,五官淡得几乎要化了开来。郝夭阙愣怔,一把扯过他的手腕,不安的叫他,“顾灼青……”
顾灼青回眸清浅一笑,晃了晃那只用力抓着的青筋微凸的爪子。
几不见甩脱,方才无奈道,“听见了。”
上下眼皮子一碰,刚刚五官几乎淡退的错觉便瞬间离了郝夭阙的脑海。面前还是那张平凡的脸,只是现在多了几分人气。
郝夭阙的薄色双唇间,呼出了一口浅气,意兴又起,他收起伞便接着刚刚未完的话题。
“我再租你的三楼一个月吧?”
顾灼青,“……”
一月又一月,一月何其多。
郝夭阙将伞从铁门的缝隙中递了出去,弯腰摆弄的时候还在兴致勃勃地问他,怎么样?
“……你倒不嫌热。”
郝夭阙闻言回头,大剌剌笑着,“不就是没有空调嘛,我晚上回去就搬一台过来。哎要不,我干脆把三楼装修一下得了,怎么样?”
顾灼青稳了一下手臂,两步翻出铁门。单脚跨出去的时候,郝夭阙还能听到他无情的拒绝声。
“别得寸进尺。”
长腿一迈,郝夭阙跟着追出了门。跑远了还能听到他颇为骄傲的自夸,什么一眼记住学校地形图,一个假动作骗开“碰瓷”的学生,还在走廊引发了一阵拍照狂潮,让教导主任大获全胜诸如此类的。就是丝毫不提自己候着早饭,寻觅了他一中午的事情。
他还是管这种行为,称作胜负欲作祟。
至于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