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京观和江阮赶到京兆府的时候,那府衙门口已经人满为患,好些来看热闹的百姓远远瞧着,陈京观甚至从人堆里看见了几个早朝时见过的身影。
守在府衙外面的甄符止看到陈京观,冲他遥遥一笑,招呼他过来。
“甄大人这是何意?陈某不该掺合这京城的事务。”
陈京观与甄符止的品阶相当,二人见面就少了些奉承,陈京观顺着甄符止的目光朝堂前看,那里跪坐着一个女子,她身边由四名衙役守着。
“是那女子特点了少将军的名。我想着既然如此,就只能劳烦您跑一趟,顺便帮我辨一辨她所言之虚实。”
甄符止身上有当今南魏官场少见的书生傲气,所以陈京观愿意与他亲近,听他这么一说,陈京观又转头看着那女子。
“她可有自报家门?”
甄符止点了点头,说:“诨名霜栽,泯川楼琵琶女。”
甄符止这话一出,陈京观一怔,眉眼间不自觉多了几分焦愁。
那日霜栽不辞而别,他派人去崇州打听过,结果得知她已有六个多月没回过泯川楼。
那些买了她听曲的富商大贾每日登门去为难老鸨,可那老鸨只是哭天抹泪说人丢了,她也寻不到。
要说陈京观没怀疑过什么那不可能,但是他后来也派人查过霜栽的底细,从阙州被卖开始,每一条都与泯川楼的册子对得上,而且她常年要面客,这些事情做不得假。
可是陈京观是两个月前在蒋铎的府上见到了霜栽,那在这之前呢,她离开泯川楼又能去哪?
陈京观想着,突然将霜栽与那日平海看到的女子对上号。
不过一想到他们花了小半年时间探查自己的身份,陈京观突然想笑。
他的动作引起了江阮的注意,他看着陈京观没说话,眼神却若有所思。
“那这两个多月,你又去了哪里?”
陈京观自言自语着,下意识叹了一口气,随后示意甄符止将自己带进去。
等他们坐到堂前,那跪在地上的霜栽就抬起头看着陈京观,眼中有意味不清的情绪。
“霜栽姑娘,好久不见,身子好些了吗?”
陈京观率先开口,他这亲昵地问候让他身侧的甄符止微微皱眉,倒是霜栽没感到意外,她脸上还挂着泪痕,跪在地上朝陈京观微微倾身。
“多谢少将军那日出手相救,才让小女捡回一条命来,不过……”
说到这,霜栽又跌坐在地上,一手拿帕子掩着脸,一手堪堪撑着地。
见陈京观没出声,甄符止便说道:“将你方才与本官所说,再详述一遍给少将军。”
霜栽得了命令刚准备开口,陈京观便示意旁边的衙役给她拿把椅子,看着她坐定,才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
“那日小女不是有意不告而别,而是我收到了信说曾经救过我的姑姑病重,我少时多得她教导,才能保全自身。事出紧急,我怕见不到她最后一面,便快马加鞭往崇州赶,可谁知,”霜栽说着,一边哽咽一边流泪,“姑姑竟是受我牵连,被蒋铎害死的。”
陈京观在正堂最上面的椅子坐着,甄符止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见他半天没说话,就让霜栽继续讲。
“那时我一个人在崇州不敢回泯川楼,怕蒋铎的眼线将我抓回去,而少将军您去了景州公务,您家的大门也锁着。我没处可去,就一个人在您家附近那片桃园待着,索性风雪还没降下来,让我能有机会再见您一面。”
霜栽的话看似对着所有人说,但是她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陈京观。
甄符止没有对其中的细节产生疑问,陈京观想着应该是在他来之前霜栽就交代过了。
“那你今日是来?”
一听陈京观的话,霜栽更是哭得泪如雨下,她打着颤回道:“小女自知命贱,可是辛苦了活了十几年,断不想草草没了性命。我要状告丞相蒋铎绑架欺辱,草菅人命!”
霜栽说着,缓缓将自己的袖子撩起来,那深深浅浅布着许多淤青和血口子,白嫩的皮肤将这一切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你所状告之人,是当朝宰相,你可想清楚了?”
甄符止听到这,终于开口问道,而霜栽笃定地点头,又俯身跪下。
“当日小女中毒之事,少将军全程目睹,可为人证,小女从姑姑家带了仵作验尸的记录,当日当值的仵作我也请了来,亦可证明姑姑与我所中之毒相同,而丞相将我从泯川楼强行带走,那日妈妈和众多宾客皆为见证,我身上的伤和丞相府家仆刘三的证词皆在此,望府尹大人为民女主持公道。”
霜栽说完就在地上叩头,甄符止没应声,侧目看了一眼陈京观的反应。
其实从第一眼看到对方时,陈京观就知道了霜栽的目的,但是等她说到这,他反倒不知道她是从何时起开始算计,而自己在她的算计中到底是什么位置。
不过陈京观记得霜栽听到自己说要报仇时的表情,那是她为数不多沉默的样子。
“当日你为何跟着蒋铎进京?”
陈京观缓缓开口,而霜栽却沉默了,她用眼神打量着陈京观,似乎没看懂他在想什么。
“在你离开后我去泯川楼问过,当日是你主动要跟着蒋铎走的。”
陈京观说话时面无表情,反倒是甄符止轻轻挑眉,对他的反应产生了兴趣。
早在陈京观来之前,他就问过霜栽与陈京观的旧事,霜栽说是陈京观在丞相府救下了她,但是他觉得没那么简单。
以陈京观如今的身份,公然为了一个歌女与蒋铎翻脸,这不是个划算的买卖,但是霜栽的话到这就停了,其余的一切她皆道与此事无关。
甄符止虽然不站队,但他看得清楚如今的形式。
陈京观与蒋铎之间终要拼个你死我活,那他此刻驳斥霜栽的话,反而将他自己立于中间位置。
甄符止不禁偏过头看了陈京观一眼,随后便听到霜栽应道。
“那日,蒋铎说要带我回家。”
霜栽此话一出,从堂内到门外,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就连看护她的衙役都面面相觑起来。
“把话说清楚些,”陈京观抬手止住了嘈杂的人群,盯着霜栽的眼睛,“你到底叫什么?”
“小女孟郁妍,家父原为户部尚书陈频的幕僚孟知参。当日家父下狱,蒋铎以诬陷朝臣之名治了他的罪,连带着,将我们全家发卖到了廊州。可皇上的圣旨,并没有提及要连坐。”
霜栽讲起过往,脸上的神色突然冷了下来,她语气平平,只在提到父亲是稍稍有些动容。
她这句话无疑将案件升级,甄符止坐在主审的位置上静静瞧着眼前的人,霜栽所提到的两位,都是他心中最敬重的人。
甄符止曾经后悔过许久,年少时因为家中长辈阻碍而错过了苏扬闭关前最后一次收徒,失去了与他们成为同门的机会。
陈频与孟知参,乃至苏扬,这些人是当今南魏的禁忌,却也是他心里久久不能平复的隐痛。
甄符止缓缓起身,从桌边绕过,在陈京观面前止住步子。
“少将军可否愿意与我一同上书奏请陛下?”
陈京观闻言,抬头望了一眼甄符止,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有种不容置疑的气度,陈京观好像也能明白为何他三十岁就能官至京兆尹的原因了。
“我之幸事。”
陈京观说罢,站起来回以微笑。
甄符止上前走到霜栽面前,朝她伸手拉她起来,此时他再看霜栽,眼神中那几分轻薄换成了惋惜。
他欲开口,可最终只是派人为霜栽寻了落脚处,而陈京观调了府兵暗中守在那里。
等着京兆府的人群散了,甄符止出声叫住了要离开的陈京观。
“少将军留步,恕我唐突,但我觉得这事在上书前我还是该问上一嘴。”
陈京观笑着示意他继续,甄符止就将眼神瞟向了陈京观身后的江阮。
“没事,府尹但说无妨,江掌柜是我的至交。”
甄符止听罢,虽然仍然心存疑虑,但还是开口道:“少将军当日救下孟小姐,可有隐情?”
甄符止说话时神色紧张,陈京观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她所说的均是实情,府尹信她即可。”
没等甄符止再开口应答,江阮就打断了他。
“恕江某多嘴,府尹大人刚才慷慨应下了孟小姐的诉请,如今再来从少将军口中探听,您信不过的究竟是谁?”
江阮的嘴一针见血,甄符止看了他一眼,悻悻地闭上了嘴,朝陈京观微微点头转身回到了书房。
“你倒也不必对他有如此敌意,他敢应下霜栽的案子,证明他是少数不怕威岚坊的人,这种人如今不多见了。”
陈京观一边朝府衙外走,一边侧着头对江阮说。而江阮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敷衍地回了他一句好。
“不过你艳福不浅啊,那霜栽长得楚楚动人,实乃绝色。”
江阮漫不经心地开口,陈京观回了他一个白眼,翻身骑在马上。
“你如果不想等下被我甩开,你最好斟酌一下你的话。”
说罢,陈京观挥鞭扬长而去,江阮看着他的背影挑了挑眉,也努力跟上。
而进了府衙的人纵使是来审冤的,无召也不得和任何人私下相见,所以霜栽之后几日住在甄符止安排的宅子里一个人弹琴,陈京观有时托席英送些点心来,趁机隔着门问候她一句。
因为那支玉簪的缘故,席英对霜栽一直有些复杂的情绪,她没怪过霜栽,可是看到她,她总能想起那日倒在血泊中的平海。
“席英姑娘,明日我就要进宫陈词了,你家将军当真没什么嘱咐?”
陈京观与甄符止的奏折通过关策直抵萧霖的书房,但崇宁必定也有所耳闻,因为此案硬是比寻常的案子多拖了三四天,直到今早内司局才派人通传霜栽。
而席英刚准备离开,听到屋里的人如此轻声细语地问,她看了一眼门口的守卫,守卫装作没听到的样子望旁边让了让。
“少将军说小姐全按那日所说回禀陛下就行,他与甄大人已经将案情作了汇报,其余一些,”席英顿了一下,“全凭小姐的主意。”
屋里的人闻言轻笑着道谢,可还没等席英迈步,又听到霜栽说道:“那日的簪子,你可收到了,还喜欢吗?”
席英的拳头应声握住,她深吸一口气,回道:“喜欢,多谢小姐美意。”
“别叫什么小姐了,我早就不是什么小姐了,继续叫我霜栽吧。”
席英没答话,轻声“嗯”了一下,她不知道霜栽听到了没有,就转身匆忙离开了。
“守卫大哥,能问问如今几时了吗?”
等着席英离开,那屋里的人沉默了一会又开口,她手里琵琶声不断,守卫本还听得入迷,她突然一问,倒让他有些晃神。
“酉时了,等下甄大人就会送来吃食,小姐可是饿了?”
那守卫这几日与霜栽相处,觉得她就如外表一般是个水一样的女子,不自觉地对她说话时声音都轻了,他转身隔着纱幔问,看到里面的人影依旧坐在桌旁弹琴。
“没,就是看不到光的日子,总觉得度日如年,就如同十年前一样,难捱。”
那守卫听了霜栽的话不再做声,他们这几日巡守的人其实私底下议论过这位娘子,大家七嘴八舌的也就慢慢补全了她的身世,到最后谁不说一句凄惨。
他轻叹了一声,朝四周环顾了一圈,用腰间的匕首悄悄将窗户撬了个口子,里面的人感受到有风拂面,就轻声回了句“谢谢”,然后继续小声唱着她的曲子。
“都道长安梦,未解长安愁。所历皆成幻,只眼向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