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书院女弟子受罚,是不在臀上打板子的。”
初暒了然,“难怪我趴在条凳上时,大家都在偷笑,多谢你相告,我下次会注意。”
“你还想有下次?” 姑娘翻过身侧躺着看她,“不过,看你一点委屈也不受的模样,下次应该也不会等很久。”
人果真还是不可貌相的好,初暒微微勾了下嘴角。
“我叫赵芊芊,你呢?”
“我姓初,初眠眠。”
“还在用小字,你也没满十六吗?”
“嗯,过了年刚十五岁。”
“咱们一般大呢,白天邱夫子说,是你爹想让你来读书的,真羡慕……”赵芊芊自嘲道,“不似我,是被家里人厌弃,硬塞进这里的。”
初暒看向她问,“在这里,不好吗?”
“我若还是孩童,女子能上学自然很好,可我已经快到出嫁的年龄,还待在这里,别人看向我的目光就不跟我孩童时一样了。”
“嗯。”
赵芊芊问,“我倒了一通苦水,你为何都不劝说几句,只‘嗯’了一声?”
初暒:“旁人的劝说若是有用,你今日也不会与我倒这通苦水了,我今日累了一天,不想再多费口舌。”
“你这人……”赵芊芊轻笑了一声,“难怪陈家宝说你有意思。”
初暒的铺位靠窗,借着月光,赵芊芊看到她已经阖住双目平躺着睡下了,“倒是个不认生的主。”
前世女扮男装和慕峰青做小兵那会儿,初暒就已经敢和众多从五湖四海来的男人们四仰八叉的挤大炕了,她如今能和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合住在一室两铺的屋子里,已经算很好了。
安稳的睡了几个时辰,初暒缓缓睁开眼,起身穿好衣裳悄悄出了房门。
和苟旦从柏桥村徒步走到安南书院后,她就发觉自己的体力虽说比刚醒过来强了一些,可这么点力气要真遇到危险还是连跑都跑不了。
眼下天时地利,正是可以将该练的都练回来的时候。
昨日在书院里溜达时,初暒寻见了一处隐蔽围墙,从这里进来能掩人耳目,出去亦可直奔安南山的四面八方。
观天象,此时约摸刚至五更天,初暒稍稍活动筋骨而后轻巧地翻身下墙,因为还不熟悉这山间地形,她先围着安南书院跑了几圈才慢慢往山林深处摸去。
山路崎岖错杂,荆棘与草木丛生,若是只顾奔冲不留心四周环境地势,除了容易被摔伤划伤,还有可能迷失方向,要是不幸再遇上蛇虫猛兽,那便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因为艰难险阻俱多,所以深山老林是最能锻炼体能、观察力、与记忆力的地方。
跑了许久,天开始蒙蒙亮,山林间也已经有数条光柱零零散散的打下,初暒跑的小脸通红,身上的外衫也被汗水透湿,她低头用衣摆抹了一下额头脸颊,正预备原路返还时,忽然听见附近似乎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莫非是运气好,真让她遇上了练手活物?
初暒立即屈膝附身降低自己的高度,在地上捡了一根粗壮树枝,蹑手蹑脚的往声音来源走去。
“嘶~嘶~”
一条身体呈灰褐色,背部有白色横纹的小家伙正在盘着身子绞杀猎物,初暒刚要感叹这小蛇胃口真是大,下一瞬却意识到,它想要勒死的似乎是一个人。
没有多想,初暒迅速上前两步使树枝粗头用力挥向白条锦蛇的脑袋,将其打懵后一手抓住蛇的七寸一手将它的身躯从躺在地上那人的脖颈处掰开,她已经用食指顶住蛇的腹面从吻端到□□之间的中点,触及一枚硬度似花生米的蛇胆时,想了想还是将手中这条小蛇甩掉,任它扭滑离开。
脚下这人还热着,刚被纠缠过的脖颈正在砰砰跳动,天光比刚刚更亮了一些,初暒这会儿才看到这里耷拉着一辆跑了马儿的车厢架子,架子周围竟还躺了一个男子。
他们俩身上的衣物都被人扯得七零八落,车厢内的物品也被甩的满地都是。
看这架势,应当是遇上了山匪。
初暒探了一下趴在车厢旁边那人的鼻息,暗自庆幸,只是昏了过去。
倒地男人们虽说都是百姓打扮,可是身上的衣物却不像百姓日常能够负担得起的,还有这个样式低调的车厢架子……
初暒叉腰思索,觉得这一行人中应该还有一位不知所踪。
这么想着,她低头根据地上车辙、马蹄的印记走上了相反的方向,又大约走了数十米,在一处山坳前发现了一滩凌乱地足迹。
顺着足迹靠近山坳边沿,初暒果真在那底下瞧见了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
山坳处有一片竹林,因而不算陡峭,那书生身上没有血迹,目测也无外伤,就是那左胳膊肘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折在后脑勺了。
这人的脸蛋虽说被泥土和石子碎屑贴满,可眉目与鼻梁间隐约能看出一些周正,初暒一时心软,跳下去将他脱了臼的左胳膊装上。
‘嘎巴’一声刚落,这男子的哎呦声就紧接着响起。
见他快要清醒,初暒右手手掌一撑使了个巧劲儿整个身子一跃就翻上了山坳。
窝在山坳的男子迷迷糊糊地眯开双眼,隐约间只看见了一道灰色的身影。
“大人您在哪儿?”
“柳大人!”
“大人……”
“这儿呢!”
柳思无爬起来靠在乱石边揉捏着左肩,大喊,“此处是一个山坳凹地,我就在凹地里!”
小厮闻声立刻喊来同伴搭手。
柳思无身上有点小伤,两人连抱带拉终于将他带了上来。
“大人,马匹和咱们几个身上的碎银子都让山匪掠去了,此处没有人烟,您身上还有伤,小的担忧他们去而复返,要不再回安南书院避避?”
“是啊,到安南书院再差人报官,这样稳妥些。”
两个小厮一言一语,柳思无却不应声,脑海中只是不断回忆着那道灰色背影。
身量高挑敏捷、偏瘦,不像成年男子,浑身有热气,背部那片水印应当是汗迹,可是他身上并无一般男子常有的汗臭味。
深山老林,他为何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里?
莫非也是……
柳思无活动着已经不太疼痛的左肩,问,“你们俩方才可有看到什么人?”
“您别吓我,这里哪有人。”
“人倒没有瞧见,只是……”其中一个小厮摸摸自己的脖子说,“刚醒过来的时候,小的觉得有点喘不上气,脖颈处也有些扎疼,伸手一摸才在脖子褶里捏出一片蛇皮来,只是小的在周围四处看了一下,并没有看见哪里有蛇,不然烤一烤还能裹个腹啥的。”
小厮仰着脖子,柳思无确实看见他脖颈一圈翻着红印。
驱了蛇、又将自己脱臼的胳膊接好,倒是不像山匪同伙,那就奇了怪了。
“此处与虔来山相接,却仍是安南山的山头,那边的土匪已经沦落到在这儿打砸掠夺,想来虔来山内已经是各占为王了,眼下报官无济于事,去安南书院也只是徒增夫子与学生们的恐慌,我们需得尽快进都上报此事。”柳思无看向脖颈泛红的小厮,道,“你去安南书院替我向邱阳带个口信,告诉他近几日山中不太平,莫要带弟子出来采风游学。”
“是。”
其中一人对他拱手后转身就跑,剩余一名小厮问,“大人,山匪见包就抢,您可有丢失什么贵重物件?”
柳思无不动声色的握住自己左手空荡荡的袖袋,转身轻声道,“没有。”
一主一仆渐行渐远,初暒终于在一处小土堆后探头出来。
柳大人?
她想起昨日下学时,门子说书院外有一位柳姓大人在等邱夫子。
原来就是他。
此时天光已然大亮,因是第一次出来,没有掌握好时间,初暒回到书院发现已经有不少学生握着书卷在廊下亭中大声诵读了,路过四角亭时,她看到吴所仕正背着手往讲经堂方向走去,便立刻抢在他头前跑到讲经堂门口附身蹬腿倒立等候着。
来这里上课的学生见她一早就开始受罚有的十分诧异、有的捂嘴调笑,也有的幸灾乐祸。
吴所仕离得老远就看到一堆人对着这个新来的女娃娃指指点点,可是这个娃娃却像是察觉不到这些目光似的,只是兀自用手臂颤颤巍巍的撑着自己的身体,他本想装作没看见她,可等自己真的路过此处时,还是没忍住缓缓用泛黄的眼珠子悄悄瞥了这女娃一眼。
初暒:“吴夫子,早。”
吴所仕甩了甩手,冷哼一声,道,“哗众取宠,真小女子是也。”
栗铜听到夫子这话,心中十分解气,他趴在讲堂的窗户抻着脖子看过来,用初暒足以听到音调,小声说,“活该!”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
吴所仕授课的声音已经响起,初暒定了定心神,不再想自己能倒着撑多久,而是专心去听讲经堂内吴夫子的教诲。
不知过了多久,一堂课终于结束,吴所仕出门后昂着脸看也不看的从初暒身边走过,苟旦也不等夫子走远,直直从自己的位置窜出来将初暒扶起,“吴夫子今日既不曾专门开口惩你,你为何还要平白受这苦啊!”
方才倒立时听的专注竟一刻也没有偷懒停下,这法子练臂力还是有点管用的,初暒心中喜悦,于是揉着自己的臂膀,笑问,“你只担心我,吴夫子的教导你到底听进心里多少了?”
“啊?”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初暒指着自己的胳膊,认真道,“我不是在受苦,而是在‘利其器’。”
苟旦没有听明白,可从刚下课就靠在讲堂门边的陈家宝却扑哧一笑,“器利了又如何,谁还指望你个小丫头片子善其事。”
初暒并不在意这些奚落,她微微抬眼看着这个穿得花枝招展的小胖子,道,“邱夫子已经说过有一些商户在虔来与安南山连接处遭难,你家经商,不知你是否听过‘客不离货,财不露白,贵不独行’这话?”
“客不离货这话听过,可财要不露白,谁知道我有财。”陈家宝晃着自己脖子上的大金项圈,得意道,“先前给你,你却不要,怎么这会儿眼睛倒像是长在我这金疙瘩上啦。”
病得不轻。
初暒看傻子似的从他身边走过,陈家宝在她身后笑嘻嘻大喊,“我上下学都有张小卫带人佩刀护送,谅那帮小山匪见着我也是有贼心没贼胆,初眠眠,这玩意儿你要是喜欢,我摘下来送你啊!”
初暒背对着他摆了摆手,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大概是因为入学第一天,初暒就给大家了一个下马威,除了苟旦、陈家宝和赵芊芊,与她同堂读书的同窗们鲜少有敢过来搭话的,就算路上面对面遇见了也大多装不认识躲得老远。
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栗铜的教唆。
毕竟自己让他出了丑,初暒表示理解的同时又觉得还是这样好,这样清静。
于是她在人来人往的讲经堂中光明正大的从自己胸前褡裢里掏出一小支卷轴,这是早晨为那位柳大人接骨时,从他袖袋中摸出来的。
卷轴上画的是像是一副地形图,左边有一处长且狭窄的蜿蜒路径,可是图像四周并无制图六体中任一一体,因而无法让人得知如何放置此图才能分辨出这条路径的具体方位。
这图上画的沟壑起伏绵延,如山脉可也同水渠很像,初暒将这幅图举在空中对光而视,除了能看见一滴像是不小心滴落的小块墨迹之外,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她翻来覆去的看过好几遍,还是辨明不出这是何处的地形。
那位柳先生昨日因何事突然造访,又为何瞒住自己丢失地形图之事?
“虔来山自年前征粮时就有山匪作乱,你入学途中最好小心为上,还有……”
“此处与虔来山相接,却仍是安南山的山头,那边的土匪已经沦落到在这儿打砸掠夺,想来虔来山内已经是各占为王了,眼下报官无济于事……”
幽王的话仍在耳边,那位柳大人的忧思也浮现在眼前,初暒将卷轴轻轻合起,低语一声,“虔来山。”
“你去安南书院替我向邱阳带个口信,告诉他近几日山中不太平,莫要带弟子出来采风游学。”
窗外忽然有道身影匆忙走过,初暒只偏头看了一眼便立即快步追了出去,悄悄跟在他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