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融融,繁星璀璨,银白月辉撒遍大地,五月天的晚风清凉,皇宫内华灯初上。
坤宁宫庭院小凉亭中,一片欢声笑语,沈皇后和姜南嫣、姜璃婠坐于其中,虞婳也陪伴在侧,几人刚刚用过晚饭,正跟着沈皇后学习捣鼓胭脂水粉。
铺了桌布的圆形石桌上,摆放各种瓶瓶罐罐以及精巧器具,小火炉上正煮着春季时收来的桃胶。沈皇后捣着胭脂虫,三位公主则是在摘刚采下来的鲜花。
“这做胭脂呀是个细活,如同点茶般,可让人凝神静气,今夜一时半会还做不成,大约过几日,你们就可以看到成品了,”沈皇后笑的温婉动人,每每做起胭脂,她整个人便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般。
在姜南嫣和姜璃婠的记忆中,好似自记事起,沈皇后便很喜欢做胭脂水粉,以及各种养眼颜护肤的玩意,已然习惯,也学了许多,甚至还会调些简单的香。
虞婳对这些东西很好奇,例如当初看到四皇兄虞琛做毒药调香那样,她非常的好学,但四皇兄做那些东西都是带剧毒的,而沈皇后这只是闲时的消遣。
沈皇后望向亭外夜空的满天繁星,眸中有氤氲泪花,好似能透过这夜空看到哪位故人般。
她收回目光,说道:“我做的这个胭脂不算很好,最好的胭脂还数唐氏胭脂。”
“唐氏胭脂?”三位公主异口同声问道。
姜南嫣:“母后都做了十几年的胭脂,外头卖的宫里做的,都不及母后半分,这唐氏胭脂儿臣都未听说过,能比母后还好吗?”
姜璃婠也附和:“对呀,儿臣也喜欢胭脂水粉,每每和三皇姐出宫都要去看看,没听说过唐氏胭脂。”
虞婳在旁静静听着,她不是很喜欢这些,偏爱舞刀弄枪,但现在却十分喜欢,喜欢做胭脂的过程,喜欢口脂抹在唇瓣上粉润红艳的模样。
沈皇后停下动作,笑容带了几分苦涩,“唐氏胭脂在十几年前非常有名,但早就销声匿迹了,你们自然是不知的。”
姜南嫣有些惋惜:“那么出名为何还会销声匿迹呀,是不是做得不够好,毕竟京翎城的生意都是你追我赶,叠换更新很快。”
沈皇后摸摸她的脑袋,眼底是藏不住的悲戚,“母后也不知。”
虞婳和姜璃婠面面相觑,她们都是心思细腻的人,见沈皇后如此,似乎察觉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降荷端着盛了点心的托盘走进来,动作轻缓摆好,笑道:“这是新出锅的糖蒸酥酪,栗子糕,樱桃煎,蜜饯桔子,几位公主殿下看看可合胃口。”
姜南嫣拿起块栗子糕塞进虞婳嘴里,她微张口吃下,称赞道:“是刘嬷嬷做的吧,果然好吃。”
姜璃婠小口吃着樱桃煎,“定然是了,刘嬷嬷手艺向来很好,我母妃有孕后比较挑食,总嚷嚷想要嬷嬷过去呢。”
听此,沈皇后与降荷对视一眼,姜南嫣向来有话直说,便愤愤不平开口:“刘嬷嬷年纪大了,十天半个月才会下厨,娴妃娘娘那么难伺候,若把刘嬷嬷送过去,指不定要劳累成什么样。”
沈皇后微蹙眉头,拉住她轻声道:“南嫣,不可背后议论长辈。”
姜南嫣撇撇嘴不再说话。
降荷打破不太愉快的气氛:“既然娴妃娘娘喜欢,不妨待会五公主带些回去吧。”
姜璃婠点点头,降荷又看向虞婳:“也给六公主带些,日后在学堂饿了也可垫垫肚子,今日谢先生放学早,以往王夫子覃夫子都是留堂很晚的。”
虞婳:“好,谢谢降荷姑姑提醒。”
降荷含笑退下,吩咐人包点心去了。
***
追月手里拎着点心,和虞婳一同步行回长乐宫,途中经过容婕妤所居住的未央宫时,看到宫门紧闭,而角落里有条毛茸茸的狗正低头进食。
这狗名唤万福,容婕妤非常喜爱,养起来相当于第二个儿子似的,连那狗碗都是纯金制造,平日都是大鱼大肉。
紧闭的宫门忽然被打开,大梁质子李祈安被个太监一脚踢出来,他狼狈地摔在地上,脸被石板搓破皮。
太监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星子:“我呸,什么太子,到了这还不是比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要低等,居然敢和容婕妤顶嘴,今夜不许吃饭了,滚远些!”
“砰”一声,朱红色宫门被重重关上,长廊里因有宫灯点亮不算漆黑,却十分萧瑟。
李祈安被打骂多了已然习惯,他趴在地上久久不起,缓缓抬起头看到角落里吃得津津有味的万福。
也看到那金灿灿的狗碗中大块牛肉,经常食不果腹,今日更是滴水未进,饿得头昏脑涨,猛然起身踉跄走过去,双腿一软倒在地上,便是爬着过去和狗抢食。
这狗体型小,应当很怕人才是,却不怕李祈安,对着他狂叫,露出那小小獠牙。
李祈安一把推开,都来不及把狗碗捧起来,便爬在地上像狗进食一样,区别不过是他用手抓着塞进嘴里。
狼吞虎咽,没嚼两下就咽,因此被噎得难受,但他顾不了那么多,若被太监发现,又是一顿毒打和嘲讽,他唇周油腻腻,饭粒掉了一地,又捡起来不嫌脏往嘴里塞。
万福气急了,过去与他抢食又被推开,便是咬住李祈安的衣袖狂甩不停,上演了一场人与狗争食的罕见画面。
不过片刻,未央宫里的太监闻声打开宫门,看到他如此,便气势汹汹走过去,把万福抱起来,对着趴在地上的李祈安骂道:“居然敢和容婕妤的爱犬抢食,好大胆子!”
说完就往他身上踢去,李祈安不顾疼痛,一个劲不断抓起狗碗里的食物塞入嘴里,许久没有吃到荤腥,碰了那么多油还忍不住连连作呕,吐了又捡起来吃下去。
直把太监看的泛恶心,抢过狗碗回宫去,把大门关上,长长的宫廊里陷入寂静,只有李祈安微弱的嚼咀声。
他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慢慢才恢复力气,靠着墙根坐起来,却是仰头朝那轮明月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把当质子受到的屈辱通过哭声发泄出来。
又害怕被未央宫里的太监听到,哭声渐渐变小,他嘴里呢喃:“我可是太子,太子啊……”
追月见状有些怜悯道:“以前我和六公主也饿过,便偷摸到山上做陷阱抓些小猎物,野兔野鸡什么的,还没和狗抢过吃食,有时太饿了,还偷过灵隐寺住持的点心吃,被发现了好一顿臭骂。”
虞婳想到逃亡的日子,平静开口:“我以前饿急眼了,连老鼠都吃过,要是能和狗抢食,我应当也会如此。”
鄞朝被灭后,她在混乱中出逃,一个弱女子在乱世里何其艰难,何况还被姜蘅大肆搜捕,经常看到她的通缉令。
虞婳躲到山上,躲到农户家里,躲到下水沟中,从前都是锦衣玉食,未过过苦日子,还记得第一次杀生,是杀了只老鼠。
那老鼠也是倒霉,被块大石头压住尾巴,她饿得眼睛都在发绿光,用石块砸死,生了火想烤熟,不知道要拔毛解刨内脏,就这样整只烤了。
一口咬下去,满嘴的毛还有腥臭味,她含着泪硬生生吃下,之后慢慢有了经验,自己砍树做简易弓箭,凭着百发百中的好箭法,才能有山鸡野兔吃,苟延残喘活下来。
虞婳道:“把那几包点心拿来。”
追月听她如此说,便知她这是要出手相助,毕竟今日在璧梧岛时,虞婳也曾想过相助,提醒道:“不是说了越帮他,他越会受到折磨吗?你当真要帮?”
虞婳点点头,朝她伸出手,追月只好把点心递过去。
李祈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穿的很单薄,还破烂不堪,身上散发各种异味,全然与当初那高高在上的太子截然不同。
眼前倏而出现一双华贵漂亮的翘头履,往上看去,是精致的天蓝色长裙,再往上,入目的是个妍姿艳质的姑娘,秀色可餐。
她唇角噙着友善的笑容,把几包点心放下,说话也十分轻柔:“送给你吧。”
李祈安警惕地看着她,不明意欲何为,怯生生地四处东张西望,想借机逃走,但虞婳却蹲了下来,这深宫里,没有人愿意与他如此平起平坐。
“你叫李祈安对吧,我是六公主,刚从灵隐寺回来,”虞婳把地上的点心往前推去,“我以前也饿过肚子,看到你这样很同情,就送给你吧。”
说完,虞婳站起身,李祈安盯着地上用油纸包着的点心,还散发阵阵让人垂涎三尺的香气,他很想扒开就吃,但怕有毒或其他东西。
大梁朝山多几乎没有平原,国力孱弱,虽盛产草药却因山路崎岖运输不出来,帝王也是位昏君,为求一时安宁庇护便送了这位太子李祈安来当质子,每年都要进贡各种罕见昂贵的草药。
因此,李祈安虽然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但也没有人敢要他的命,因为还要靠他得到大梁进贡的药材。
若他死了,大梁兴许不会计较,可大邺眼下内忧外患,宣德帝可没功夫理这些琐事,万一大梁投了煜亲王,而鄞朝靠近大梁,那必将是个祸患。
虞婳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他道:“良禽折木而栖,想必太子殿下也知道这个道理,当质子的日子还有四年。”
说完便和追月走了,只留下道袅娜娉婷的背影,李祈年呆呆望着,他知道这位公主的施舍应当不仅仅如此,也许会带有目的,但她却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简单的关心。
他这样的人,又怎么值得她带有目的接近,李祈年想不通,他还是觉得很饿,思考再三便伸出脏污的手,胡乱把油纸打开。
露出精致的点心,散发阵阵清香,还有刚出锅的余温,他的手很冷,点心的热度透过油纸传来。
这种温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了,不是被热水烫手的折磨,不是手拿炭火的折磨,不是冬日里洗衣裳被冻得双手发烫的折磨,是来自这世间的美好,是那姑娘给予的。
李祈年没有再狼吞虎咽,一块块拿起来送入嘴中,吃着吃着面颊又滑过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