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再次碰面已是下午一点。
那时祝余正窝在一楼客厅的沙发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并不好看的电视,听到楼梯处传来声响,也不抬眼瞧瞧。
有什么必要么,反正一会儿不也会过来吗。
果然,不多时,那人就站定在了她面前。
看上去精神抖擞得很,完全不似个几天前刚被捅了一刀的人。
还有,衣服也挺合身的。那是祝余给她自己买的还未穿过的新衣,幸好两人身形大差不差。
“江起舞。”
祝余原本以为她的开场白会是类似于“你是谁”之类的,然后再是一大段的她问她答环节。没成想上来便是自报姓名,同时将她的手机屏幕面向了自己。
是她的微信界面,昵称毫无新意,直接用了本人姓名。
这么快的么?祝余有些诧异,这就到交换联系方式这一步了?
就在她拿起自己的手机的时候,江起舞却又将手机收了回去,然后直视她的眼睛,像是在说“该你了”。
靠。
祝余这下明白了,江起舞只是在用这种方式让她主动说出自己姓甚名谁,也只是懒得说明“江”是哪个“江”,“起舞”是哪个“起舞”,这才直接展示了微信昵称。
尴尬永远只属于那些临场反应不够快的人。
祝余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流畅得像是从来没有想歪过一般,把自己的微信昵称从“两点水”改成了“祝余”,然后将手机一转,面向江起舞。
“祝余。”她自觉自己露出了一个很得体又不失疏离感的笑容。
只是心里却在想,下次这个人真的想要加微信的时候,她绝对是,不会轻易答应的。
终于知晓眼前人的名字了,江起舞继续开口:“祝小姐,虽然我有很多的疑问,但是我想,我还是应该先跟你说声谢谢。”
“昨晚你已经说过一回了,同样的话我不需要听两遍,更何况……”
江起舞抢过她的话:“更何况,口头上的感谢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请你吃顿饭,就现在好吗?算是对你的感谢宴。”
祝余故意隔了几秒才给出回复:“行啊,只要不是鸿门宴,我就不介意。”
这吃饭的地方嘛,自然是越近越好。
早在下楼前,江起舞就做好了准备,她通过手机定位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又借着清河客栈前台小姑娘送的地图摸清了半商街的情况——能吃饭的地就两家,一家本地家常菜,一家火锅店,除此之外只剩下一家小酒馆。
作为做东的人,江起舞自然将选择权交给了祝余。虽然这选择的余地实在不怎么大,也就家常菜和火锅二选一罢了。
祝余似乎也对这极其有限的选择范围早有预料,想也不想就一锤定音。
十分钟后,两人在火锅店的一个包厢里坐下。
江起舞诚意十足地把点菜大权也交付给了祝余,同时自己也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更重要的是,当祝余垂眼在菜单上勾勾画画的时候,江起舞终于有合适的机会可以好好地观察这个让她琢磨不透的女人。
她有一双极具迷惑性的狐狸眼。
昨夜江起舞躺在浴缸里刚醒来时,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那双眼睛,甚至让她在不清醒的状态下产生了十分荒诞的错觉:她莫不是被妖精给抓走了?
当然,在清醒状态下,那双眼睛也时刻迷惑着她:有时候眼神清澈得让江起舞觉得不该对这个人有任何怀疑和猜测;有时候又仿佛在自爆她早已布下了有去无回的陷阱,却同时拥有着令人甘愿沉沦的魔力。
她的音色其实很甜,却多是配以较为冷淡的口吻……
但即便如此,江起舞也不得不承认,她其实被吸引了,她忍不住地想要靠近这个只认识了两天的、完全不知底细的人。
这很危险。江起舞警告自己。
只是此时她还不知道,这种吸引其实是一种本能。
“你还没有看够吗?江小姐。”
当着伙计的面,祝余突然抬头来了这么一句。
“……”
江起舞有些不知所措,观察了那么多人,这是她第一回翻车,遇到了被当事人直接叫停的情况。
还好祝余没有非要等她回答的意思,而是偏头对伙计交代:“就点这些。请帮我们一次性把菜上齐,之后就不必再进来了。”
待到看着伙计出了包厢后,祝余才接着说:“我刚才说的正合你意吧?江小姐。”
“彼此彼此,分明是合了我们的意。”江起舞加重了“我们”二字的语气。
“我们?那你说说我是怎么想的。”
“祝小姐是怎么想的,我怎么会知道,但祝小姐既然应下了这顿饭,昨夜又说了‘明天再聊’,就说明你对我们待会儿要做的事是有准备的。”
“既然是感谢宴,自然要把这事情的前因后果理个清楚,将祝小姐帮了我的一桩桩、一件件都给列个明白,我才能感谢得到位,才不至于漏了哪项恩情,才好在之后更好地报答祝小姐啊。”
祝余觉得江起舞这套说辞很是流氓,她明明对自己有所怀疑,却又碍着没有说得过去的证据,以及自己明面上对她的救助,于是选了这么个迂回的法子。
名为感谢,实则套话。
若最后证实她的怀疑皆是空穴来风,也不至于显得太过忘恩负义,把局面闹得太过难看。
倒真是为她自己留足了台阶。
祝余:“好一个结草衔环,知恩图报。”
正巧此时伙计进来上锅底、上菜,两人默契地都选择了暂时不说话,直到包厢内再一次只剩下她们。
祝余主动拿过公筷往锅里下东西,一边说着:“荤菜下辣锅,蔬菜下番茄锅,江小姐没有意见吧?虽说大病初愈的人是得吃得清淡点,但我看江小姐应是不需要讲究这些。”
江起舞心道终于开始了,一上来就直指自己与常人相异。
“说到这,当然还是得感谢祝小姐了。若不是你,说不准我就要被那山林野兽叼了去了,哪还有闲心在这里讨论淸不清淡。”
“不必客气,我既不够好心,也不是毫无所图。”
祝余见她一句一个感谢的,又不见得有多真心,忍不住刺了一句。
“可你帮了我是板上钉钉的事,作为受助的人,难道一定要确认施助者是出于完全的善意才愿意感谢吗?至于有所图,就算你没有,我也会自己找一个方向回报你。”
祝余一愣,她没有想到江起舞会如此认真地说这些话,嘴上却依旧不饶人:“那现在就开始啊,在我没有说出所图为何之前,像你说的,自己找一个点回报我。”
然后放下了公筷,往椅背一靠,一副等着的模样。
江起舞笑了:“好啊。”
祝余只见江起舞起身朝自己走来,最后站到了自己身后。她却仍是一动不动,倒要看看她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你能不能……”
“不能。”
“……能不能稍微往前坐点。”
祝余一脸不愿地勉强配合了一下。
然后就突然感受到身后的人挽起了她披散着的长发,祝余瞬间整个人僵住——那个人的手不可避免地滑过她的后颈,一下,两下……有点凉,却仿佛一下点燃了什么,令祝余觉得耳朵像是有火在烧一般。
“好了。”
江起舞回到座位上,见祝余边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边伸手往脑后摸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是你的丝巾发带,放在二楼躺椅上的那个,我想着吃饭时你能用上。”
祝余冷笑:“你这不仅是借花献佛,而且还用的是我的花啊。”
江起舞却装作听不出她的讽刺:“举手之劳,不必客气。你那么好看的一头长卷发,沾上了蘸料可就不好了。正好锅开了,祝小姐请用餐。”
因为扎头发的小插曲,祝余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默,江起舞只当她或许是喜欢“食不言”,于是也不怎么搭话。
饱腹后,祝余才开了口:“我说我不够好心,倒也并非谦辞,而是若我足够好心,那东西就根本偷袭不了你,或许你也就不至于被捅上一刀。”
江起舞放下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祝余:“我的意思是说,我全程看着它是如何跟在你身后的。”
“那天清晨,早在清河客栈还没开门的时候,那东西就偷溜进去了。在你出门一个多小时后,它从客栈里出来,然后直奔指月寺而去。”
“又在寺门外的草丛里等了许久,直到你从里面出来,一路跟着你进了树林……”
清晨么。
江起舞才发觉,原来自己对前台特意嘱咐的那番话,倒是弄巧成拙了,还有当时前台给她推荐了指月寺,难怪那东西寻来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东西跟着我,而你又跟着它?你是为了什么?”
祝余:“黄雀?我可不是。我是为了跟着你。”
江起舞突然遍体生寒:“你说什么?”
祝余:“放心,你受伤的那天只是我跟着你的第二天。况且若不是我跟着你,对你有所图,又怎么会正好救下你。”
“明月来相照对面的茶馆,你结账的时候是我见你的第一面。非常巧的是,当时我就坐在一楼窗边,并且在你出茶馆后又多看了几眼,也就看到了你的影子发生了什么变化。”
“它看上去不像是你的一样。”
“你说巧不巧,我偏偏在你摸耳钉前看到了那一幕。”
江起舞不可置信地看着祝余。
“啊,你想说耳钉是吧?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出来你的耳钉和影子有关?”
“就在你昏睡的这两天,我每天都仔细观察你。那个耳钉很惹眼,实在是想不注意到都难。对了,忘了跟你说声抱歉,在没有经过你同意的情况下,我擅自把它拿下来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你的影子消失了。”
“我的记性还不赖,清楚地记得在茶馆外你也做过这个动作。所以,你应该是没有影子的吧?那个耳钉可以让你拥有一个掩人耳目的影子,但有时候也会突然出现问题。”
“以上这些推测,可以告诉我对了几成吗?”
江起舞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道:“你难道不害怕吗?”
祝余轻轻挑眉一笑:“看来八九不离十。”
见江起舞似乎很执着地在等自己的答案,她才回应道:“为什么要害怕?你认为这个世界上会有妖怪吗?”
“我不知道。”
“好,倘若现在有一个妖怪和一个人。妖怪呢,生性善良,在自己足以生存的情况下,不会心存恶意去坑害其他妖怪或者其他物种,而人呢,不择手段,会为了自己的欲望去迫害任何生命。你觉得应该怕谁?”
明明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江起舞甚至不需要思考就可以做出选择,但她就是沉默了好久。
她在想,为何自己的心跳得这样快。
祝余:“江小姐。”
江起舞回过神来:“嗯?”
祝余:“没事,我们继续吧。”
“正式回答你的问题,我不仅不害怕你,反而对你很好奇。出于这个心态,我开始暗地里观察你。”
“没想到你进了明月来相照。那个地方可是大有文章……”
江起舞:“等等,你对明月来相照了解多少?”
祝余:“比你只多不少。孕妇、影子、灵魂、移植,这些你应该也都知道了吧?”
“还有,偷袭你的是墙上挂着的那个皮影人,他呢,是清朝战场上的一个垂死的骑兵,被李章平的先祖不知用什么秘法把整个灵魂和影子一同捉去,困在了那张皮影里,成了他们李家守门的傀儡。专门对付像你这种打上门去的。”
江起舞:“你没有上门过吗?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祝余:“我不仅是对你很好奇,而是对常人眼中的灵异奇闻都很好奇。至于信息渠道我不回答,山人自有妙计。不过,在你离开明月来相照之后,我倒是去敲了一回门。”
“起先他怎么也不开,我便一直敲,最后他实在受不住了。当我看到他那副要死不活的鬼样子,我便想起江小姐离开时,似乎是拿着张皮影的,我就知道,你应是做了件替天行道的好事。于是谎称了句问路就走了。”
江起舞:“不对,那你怎么知道我住在清河客栈,你方才可是说第二天清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