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路代表着别离,简繁之甚至不想再走下去。
千千已经把他们甩了很远,竺珞不知道简繁之为何迟疑,抬头仰望魔界血红的天。
他问:“魔界的云看起来都是这么崩裂的吗。”
像被人大刀阔斧当菜切了一样。
简繁之伫立原地,千千吠叫着催促他们快点。
竺珞牵起简繁之的衣袖:“你在做选择吗?”
很遗憾,天道没有留给他选择的余地。
简繁之踏上小径,行至尽头,观见魔殿破落的废墟,只剩一间漏风漏雨的茅屋摇摇晃晃地在一片荒草中等待故人。
那把缺了一个腿的椅子,还承受着它无法承受的劫难。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早不如当年风华正茂,容颜易改,疤痕难消,繁华不再是他心中所求,唯一句:“挚友。”
“你来了。”
简繁之还以为他死了,走到他面前,指尖揩过贯穿他左眼的长疤:“什么时候留的?”
“一群要送我登天道的疯子留下的。”
“那你为何拒绝。”
“我受不了大道之上的寂寥。”阿雾顺从地把脸颊贴入简繁之手中:“她说的真的不错,小爷努力修炼,还是能再见你一面的。”
“谁说的。”
“一个女人,我不认得,应该算漂亮吧。”
简繁之不去想她是谁,已经没有意义了。
“你要坐吗?小爷屁股都坐麻了。”
两个人一起躺在地上,竺珞觉得他们气氛不对,没有贸然上前。
“那是你的友人吗?”
“嗯。”
“真羡慕他啊,小爷想见你一面都这么难。”
简繁之把手臂压在眼睛上,才好不容易遮住魔界毒辣的光。
在他的印象中,雾都儿话没有这么少。当年他从蓬莱剑冢出来,可是为了伟业能畅谈三天三夜的。
“你怎么没有统一魔界?”
阿雾尴尬地笑了笑,承认:“做不到了,小爷连那些冒牌魔尊都打不过。”
“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小爷也以为你死了。”雾都儿敲着个二郎腿:“我都打算强入机渊杀了那个夺你命的冒牌魔尊,但听闻你们互相战死,搞得连要做什么都不明白了。”
“我们关系有这么好吗?”
“你这样说小爷可就要伤心了,我们可是曾一起统一魔界的挚友啊!”
简繁之甩掉他牵过来握紧的手,略不自然地说:“肉麻。”
雾都儿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你来找小爷应该不只是为了叙叙旧吧?”
简繁之应该怎么解释呢,明明白白说要杀了他吗。
历经两世还记得他的雾都儿,确实是不入轮回者。
“竺珞。”简繁之叫竺珞。
竺珞有些不想理他,这么伤感的气氛叫他过去干嘛?没见人家魔尊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
但他还是走过去了,问:“怎么了?”
“你给他解释吧。”
啊?他只是一只什么也不知道的兔子啊?
即使一起走的时候简繁之跟他说了一点,也不代表他现在就能完美复述啊!
“你为什么不自己说!”竺珞气得直挺挺躺在简繁之身边,激起一片茅草。
简繁之当然不能把这句不像无情道人的话说出口:我已经…无法再面对离别了……
简繁之摩挲着斩缘剑柄,青缘化形而出,躺倒在雾都儿旁边数落简繁之:“没出息。”
雾都儿看见青缘明显很兴奋,扑过去要抱他。
明明这两人被封印捆绑了五千年,互相看不顺眼,感情却比简繁之想象中要好,或许是共同在天君手下待过吧。
巨大的啪的一声响彻耳际,雾都儿捂着脸乖乖躺着不动,没有再去抱他:“这家伙怎么变冷漠了。”
青缘:“我本来就是如此。”
雾都乐呵呵地回忆往事:“这样让小爷想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站在天君旁边,也是谁都不搭理。”
青缘不回应,传音告诫简繁之:“你打算什么时候说清楚,聊得越多,剑挥得越慢。”
雾都看着简繁之腰间的剑,似乎透过了剑鞘看见了曾经那柄斩缘剑:“碎了?”
“嗯。”
青缘回到剑中,声音淡淡:“如果真的相信能重来,就应该毫无畏惧。”
简繁之站起身,对雾都儿举剑出鞘。
雾都儿看起来并不惊讶,他没有了赤晶剑,只好朝简繁之索要一柄铁剑。
“如果你没办法说出来的话,小爷可以擅自当作兄弟间一场比试吗?”
天道千目之下,简繁之不能把一切吐出。
知晓一切的人将面对别离,而他将不明不白地死去。
重来之后,如果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到那时,他应该怎么办呢?
雾都儿对简繁之笑:“跟小爷对练的时候不要分心啊。”
剑锋瞬间划破简繁之发丝,斩缘剑上挑挑开雾都儿的剑尖,却顷刻变了方向由下至上刺来,魔气晃眼,简繁之拉开距离。
竺珞非常识相,跑到茅屋后面躲起来。
简繁之注意到雾都儿的魔角折断了,这代表他丧失了魔尊之名,承认了下届魔尊。
是余兮儿做的吗?
可那时候她还没有打赢雾都儿的可能,所以才动了歪心思在召忆里用前代魔尊的身体。
斩缘剑横劈,简繁之身转而后,无情剑式六十七破沧海,对上雾都儿妖力遗珠之憾,灵气与魔气相融兼并,两个人默契地反向而行,爆破声震耳欲聋。
雾都儿笑道:“你剑式也变了不少,有点他山的路数。”
纵使他山覆亡,有些东西镌刻在骨血里,是怎么也无法磨灭的。
五山将因他永存。
斩缘剑走中正之势,被雾都儿一剑一剑挡下:“没有变换的剑式可赢不了小爷!”
简繁之瞳孔骤缩,压身旋斩,挡落魔气凝成的灭仙剑。
要是真受了这一箭,就算简繁之是渡过三次心魔劫的半神,也得生死难料。
阿雾是认真的。
是啊,谁不想活下去呢。
即使乱世枭雄沦落,沧澜将终,也总有一些人,想活着过完余生。
金光乍现,斩缘剑提速左划胸膛右破腿,简繁之握拳下击,打在雾都儿身上就像打在钢铁上。
他们的体术根本不在一个等级。
简繁之握紧斩缘剑,唯有手中一柄长剑能开天地,破除尘杂。
雾都儿惊讶地看着他的剑气:“你已经自成一派了?”
剑气萧瑟,与天君临寒雪梅不同,简繁之的无情剑若盛夏梧桐,大道至简,敛而不张。
雾都儿一步退却步步退却,威压之下妖力暴涨,硬生生实体化推开了简繁之。
雾都儿擦了擦唇边的血痕,心中是不属于他的颤抖,正如当年面对天君,抑或是死亡时,没有人能做到毫无畏惧。
斩缘剑划出道道残影,雾都儿强迫身体不要本能地接剑,显然没有成功,路数很快被简繁之看破。
这注定是一场苦战,能称得上仙与魔最后的交锋。
雾都儿魔气犹若冥海,简繁之一旦陷身,绝地翻盘就再无可能,何况魔尊是个光凭肌肉记忆就能与简繁之连夜相战有来有回的怪物,必须速战速决。
无情剑第四式除恶,雾都儿双手握剑拼死抵抗:“好难过啊,竟把小爷称作恶。”
简繁之表情没有一丝一毫为之撼动,所有剑修抬剑都不讲私情,何况他是无情道人。
斩缘剑划破雾都儿脖颈,他抬腿直接把简繁之贯入空中,闪身下踩,又楔入地里。
简繁之咳出血来,望着雾都儿的眼眸依然平静。
如果一定要谁生谁死,那么简繁之,绝不能倒在这里。
是啊,雾都儿,请你不要留手,就这样被魔气掌控身体,被妖力操纵行为。
只有这样,我才能做到毫无愧疚。
被魔尊踩在足下的简繁之忽然消失,空中凝成的灭仙箭被一束长光斩断。
魔尊抬头时瞳孔骤缩,却忽地笑了。铁剑落地,他朝简繁之张开怀抱。
简繁之手没有抖,斩缘剑结结实实地从雾都儿锁骨之间穿入,贯穿了他整个身体。
“抱一下我吧,挚友。”
简繁之为何会想流泪呢。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雾都还是“畜牲”的那段时间,想起自己为了他而做的傻事,还用儒家文化尊老爱幼来给自己的无情道开脱。
“其实你一点也不无情。”
雾都儿揩过简繁之的眼尾,血从他的额角滴下,像泪一样。
“别这样看小爷嘛,你更肉麻一点。”
雾都儿双腿无力拽着简繁之倒在了地上,青缘化形而出,也给了雾都儿一个不温不热的怀抱。
“辛苦了。”
是啊…一路走来这样长……真的…真的好辛苦……
雾都儿几乎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手无力地垂下,捏成一个发誓的手势:“赌上魔尊的名义…以本尊英灵起誓…为尔铺路,望尔愿成……”
不要…不要这样……
简繁之喉口吐不出一个字。
青缘与阿雾额间相抵:“阿雾,此生安息。”
识海里隐约传来雾都儿的声音:“简繁之,谢谢…你没有让我像雾都魔尊一样,在洛河的源头,孤零零地忏悔千年……”
“也感谢上了祭柱的不是我。死在你们怀里,比哪里都温暖。挚友,拿着我屋里给你留的东西,我们还能再见。”
这场“对练”,雾都儿从没想过赢。